堂上的人不知屏风后的目光, 闹剧仍未停止。
“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大放獗辞?”卢七娘不善地盯着宋星遥,柳眉倒竖,明艳之上浮现煞气,因当着众人之面, 暂还控制着脾气道,“我那飞烟性情温和,刚才众家娘子有目共睹,定是在鉴猫过程中她们操作不当, 弄疼飞烟, 才引它发作而已。”
“是吗?”宋星遥慢慢踱到抱着飞烟的侍女身边, 目光落在她丝手套上。
飞烟已又蹭着她的手一副粘人模样。
“这位姐姐,可否借手套一观?”宋星遥朝侍女道。
侍女眼神发虚, 避开宋星遥的注视,望向卢七娘, 卢七娘冷笑:“凭何借你?不借!”
宋星遥点点头, 低头思忖片刻忽然发难,一掌拍开侍女的手,飞烟“喵”地一声跳落地面,宋星遥则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飞烟身上之时, 一把扯下侍女左手的丝绸手套。
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宋星遥毫无犹豫。
“你!”卢七娘大怒,正待发作, 却听宋星遥声音冷锐道。
“这手套上染了荆芥汁。”宋星遥拎着手套置于自家玄云鼻尖处。
不过转眼时间, 玄云竟也做露出与飞烟相似的神态来, 伸长脖颈想要蹭手套,座下众人齐齐发出哗声。宋星遥见目的达成,很快收回手套。
“《埤雅》有云,猫食薄荷则醉。所谓薄荷,便是荆芥叶,其味能影响猫的行为。我们人饮酒会醉,而猫吸荆芥则醉,大部分的猫会出现飞烟与玄云的情况。”宋星遥把手套扔回给侍女,“飞烟并非因为温驯粘人才对这位侍女姐姐如此依赖,而是陶醉于荆芥气息。”
荆芥叶这东西现阶段还未被大范围普及,认识它的猫友很少,只有部分极擅猫道的饲猫人才会种植荆芥,不巧雷九就其中之一,所以宋星遥认得并且在自家后院也种了一片。
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荆芥叶的气味深受狸奴喜爱,偶尔嗅之于猫无害,但是今日既是猫会赛猫,规矩其一就是禁止徇私舞弊,以荆芥的气息诱使狸奴变得温驯粘人,以取得诸位猫友与猫师的喜欢,这就是舞蔽。馆中猫师顾忌宣平候府名声,所以并未声张,卢七娘反而不依不饶?”宋星遥冷道。狸乐馆的猫师都是常年与猫打交道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问题,之所以不说,想来都不想得罪卢七娘。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卢七娘大怒,抓起桌上瓷盏砸到地面。
瓷碎音裂,林晚眉头微蹙,仍坐在卢七娘身边不动如山。
宋星遥小退一步,话越说越快:“此其一而已。其二,大家看飞烟……”她又引众人看猫。
飞烟已被吓得缩进桌底角落,宋星遥才刚蹲下,飞烟就已弓背竖毛,咧嘴露出尖厉小牙,凶状毕露,仿佛警告宋星遥不要靠近。宋星遥试探性慢慢伸手,飞烟却一爪子挠向她的手,所幸宋星遥早有防备,很快收手,起身再道:“寻常家养猫儿若然性情内向胆小,至多躲至隐蔽处不出而已,除非遇到攻击才会亮爪,飞烟分明是家养猫,可它的攻击性和警觉性却极强,几乎不让人靠近,对人抱有强烈敌意,这并非常态。在座皆是好猫之人,难道不知这背后原因?”
最后这个问题,宋星遥并未直接说出结论,只引导众人思考。
果然,座下很快传出数声低叹——猫在家中受过虐待,才会出现这样的应激反应。
“其三,猫馆诸位猫师惧于宣平候府威势,我能理解,但各位就不担心殿下安危么?若是猫抱给殿下时将殿下挠伤,各位……这罪责……”
宋星遥说得虽快,却有条不紊,听得狸奴馆的人冷汗频冒,也听得卢七娘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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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有人将宋星遥这一席话尽数听去,轻笑出声:“这小娘子怪有意思的,像头小老虎。”打趣两话,她发现屏风前的人没有回应,便又道,“宴儿,你若有心,去求你娘就是,何必这么偷着摸着看?”
林宴背身摇摇头:“她不能进林家。”
“怎么?你们林家是龙潭虎穴不成?怕她被吃了?”那人挥袖遣退身边服侍的男人,起身亦走到屏风前,笑道,“不过你那母亲确也是个麻烦人,这些年越来越乖僻固执……”
话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跟着惊叫声四声。
林宴脸色一沉,不等身边的人把话说完,已经纵身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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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七娘被宋星遥说得恼羞成怒,竟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掀了桌子,扬手抽出腰间软鞭就要打宋星遥。
鞭子落空,挥在地面发出脆烈响声,吓得四周围的小娘子花容失色,四下逃开,连林晚都变了脸,疾步离开卢七娘的攻击范围。
宋星遥万没料到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飞快避到旁边,急急找地方躲避。偏偏今日祁归海没有跟上来,因为馆中大多是诸府的小娘子,像祁归海那样身份的人是不能入内的,而她只是到狸乐馆参加猫会,本不该会有危险,于是就将祁归海留在马车上等着,谁知偏就在这里出了意外。
卢七娘的鞭子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她动怒发狠,一下接一下,若砸在身上也够呛。这每一下鞭子都瞄准了宋星遥,宋星遥被逼到角落里,只听燕檀惊声尖叫:“六娘子——”
眼见鞭子迎面劈下,宋星遥下意识抱紧了头闭上眼:打哪都好,就是别打在脸上。
正是惊心动魄之际,那鞭子却迟迟没有落到她身上,反而是卢七娘的惊叫声随之响起,宋星遥借指缝间隙窥去,不知哪里掠出一个男人,狠狠捏住卢七娘的手腕一拧,卢七娘手中鞭子落地,人随之被他推到一旁撞在桌上,手腕已然青肿,再提不起来。
“阿兄!”
“林……林……”
林晚和卢七娘同时出声,满堂皆惊,都望向站在正中的人,宋星遥也缓过劲来,慢慢站直,并不出声——来的是林宴。
林宴眉眼俱冷,覆满厉色,望向卢七娘:“今日殿下在馆中,你也敢在此放肆?”
此话一说,包括宋星遥在内,所有人都震呆,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阵铃音似的浅笑传来,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至一屏风处,屏风上绘着美人飞仙图,如梦似幻,一道婀娜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上,宛如屏风之上的仙人活过来一般。
“卢家的小丫头,你跑到我这里撒野,你家长辈知道吗?”
这一声似乎熟稔宠溺的话语却饱含不怒而威之势,让卢七娘瞬间煞白了脸,她捧着自己的伤腕颤抖着手,不敢再说话。
屏风后衣袂微动,缓缓踱出一人来。
宋星遥渐渐瞪大双眸,脚步不知不觉迈向堂间,心脏不可遏制地跳起——
永昌长公主来了。
婀娜的影子化作实影步出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放眼四下,带着睥睨众生之色,堂下竟无人敢与之对望,四周响起一片“见过长公主殿下”的声音,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宋星遥也不例外,可她借着弯腰之际悄悄打量起长公主来。
永昌长公主赵幼珍,乃是今上的同母姐姐,已是年过四旬的人。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敌的女人,绝非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早年的戎马生涯与半生风霜让她的眉眼显得凌厉,若以世俗的判定标准看,她的眼不够大,眉不够柔,鼻子太挺,唇锋太刃,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却有岁月赋予的万种风情,可刚可柔。
颠倒众生之相,在骨,不在皮。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心思,长公主若有似无地扫了宋星遥一眼,竟冲她嫣然一笑。
宋星遥看呆——她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长公主了。
“宋星遥?”旁边有人低声唤她。
宋星遥还盯着长公主,旁边那人额角微跳,又唤了声:“宋星遥,你的口水!”
宋星遥下意识抹抹唇,唇边干燥,并无异常,她回过神瞪了那人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林宴身旁。
“你好歹收敛些!”林宴并没望向宋星遥,声音也极小,只有她能听到。
宋星遥这才发现长公主已让所有人免礼,于是也直起身来。说来也怪,上辈子做为林家妇,她出入过皇宫见过世面,亦见过长公主,然而皆是远远一观而已,不似今日这么近距离看到,竟叫她心潮澎湃,久久难平。
“来人,送卢娘子回家,把今日馆内损坏之物和他家说说,让他家人自己看着办。”长公主扶着身边男人的手背,轻描淡写发落,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顽劣后。
有人沉声应诺,宋星遥闻声望去,发现并非馆中之人,而是随着长公主出现而不知从何处出来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公主随扈,全是练家子。
那人上前,态度倒还客气,躬身做个请的姿势:“卢娘子,请。”
卢七娘再不敢造次,抱起鞭子带着人跟着那人下了楼。燕檀跟在宋星遥身边小声嘀咕了句:“活该!不过怎么走了连猫也不带……”话没说完就被宋星遥的手肘撞了下,她马上闭嘴。
飞烟没被带走,就会被狸乐馆收养,那对飞烟来说是件幸事。
长公主又扶着男人的手朝前踱步。宋星遥瞧那男子着宽衣大袖,长发飞扬,面上敷粉,便猜是公主面首。
“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区区一个宣平候府就将你们吓成这副模样?还不如这个小娘子看得明白!”长公主又漫不经心道。
狸乐馆的掌柜并几位猫师一听此言,便吓得齐齐跪到地上,宋星遥听到长公主夸奖自己,却有些惊讶,忙要低头,又听长公主道:“小娘子,你觉得本宫要如何惩罚他们?”
宋星遥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想看林宴,林宴却只是目视正前,并没给她眼神,她定定神,不太确定道:“回殿下,他们慑于宣平候府威势而罔顾殿下安危,此为最大错处,然则他们毕竟是普通人,畏惧权贵也算情有可原,依我陋见……”她咽咽口水,有点紧张,“不如罚俸三月?”
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头朝地上跪的人道:“你们都听到了,罚俸三月。还不谢谢这位小娘子?”
狸乐馆的掌柜与一众猫师便一起朝宋星遥磕头:“谢宋六娘子!”
宋星遥见状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能摇手:“不用!”
长公主却已扶着面首朝外走去,边走边道轻飘飘道了句:“心还是太软啊。”那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宋星遥又是一怔,她说得轻了?
“晚儿。”长公主忽又顿足,未回头道,“你既然来了,怎么躲在后面,也不过来见见本宫?”
林晚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后面踱出来,先递个眼神给林宴,林宴冷冷一瞥,并没出面救她的意思,她才又慢慢走到长公主身边,敷衍般行了礼:“见过殿下。”
长公主毫不在意,只道:“许久不曾见你这孩子,本宫念得慌,随我一同回去吧。”
林晚不大乐意,又看了眼林宴,林宴仍旧无视她的求救,她只能扯扯衣袖,跟着长公主走了。
长公主匆匆来匆匆去,狸乐馆的闹剧总算被平息,各家小娘子互相告辞,有几位喜欢宋星遥为人的与她互道了身份,约好来日再见,一起下了楼,在馆外道别。
宋星遥目前几人离去,松口气,伸个懒腰,手抬一半,发现林宴没走,还站在不远处。
他似乎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