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宴一回府,就先去怡风阁给母亲请安。
他父亲是林家这一代的家主林朝胜,先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统领十数万神威军,常年驻扎军营,家中多由母亲当家作主。其母赵桐乃是宗室女,为魏王嫡长女,得封寿清县主,家世背景绝不逊于林家,当初与林家也算强强联姻。寿清县主与林朝胜夫妻二十余载,膝下只得林宴林晚一双儿女,因是独子,寿清县主不同意丈夫将其带走磨练的要求,夫妻两吵了多年,最终林朝胜妥协,林宴便一直长在县主膝下,得她亲自教导。
很多年前,林宴觉得这是母亲爱子心切,不忍独子受苦,也曾深为感动,后来才知,并非那么回事。
寿清县主的住处一如既往的规整,任何一件物品的摆放都有它不得不遵从的规矩,当然,这里的人也一样,就连县主自己也不例外。哪怕只是母子相见,县主也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华丽的宫装,齐整的发髻,甚至连簪在发间的饰物都灿若金辉,都沉甸甸压在身上。这若是换成宋星遥,躲进闺房的那一刻就该将这些繁琐外物抛开,但县主不一样,她的脖颈永远修长,背脊永远挺拔。
近四旬的妇人,仍美得像尊雕像。
行过礼,请过安,林宴席地跪坐在县主下首的案边。尽管这些年跪坐的礼仪渐被高椅取代,但县主这里仍旧保留早年宫里的旧俗,席地而坐,分餐而食。
“天气渐凉,我已令人给你做了新的秋衫与鞋袜,宴儿记得添衣。”沉默地用毕一餐饭,县主漱过口后方才开口,语气温柔,眉色慈爱。
已有侍女前来撤走餐食换上清茶,又关上屋门任他母子二人私语。
“多谢母亲挂怀,儿子知道。”林宴也随她罢箸。
“你啊,去了终南山整整一年时间,也不知娘多记挂你,不成想你回来没几日,便又去了洛阳。”县主薄怨道,“你去洛阳倒也罢了,怎将你妹妹丢在家中,惹得她朝我抱怨了好久,怪你不肯带她去玩,我耳根子都被磨出茧了。”
林宴微垂下头:“是儿子的错,未能时常陪伴母亲,惹您担心了。此番我与几位友人同往洛阳游历,同行皆是男儿,阿晚如今已是及笄的姑娘,跟着多有不便,故未将她带上。”
“也对,阿晚毕竟大了,不好总跟着你在外头淘气。你那几位友人,可是俞家四郎和方家的小公子,好像还有一位新结识的宋三郎?”县主点点头,仍笑得温柔,“你此去洛阳,就是住在宋府吧?”
“正是。”
“你在宋府叨扰多日,很该谢谢人家,改日备份厚礼送过去吧。”县主顿了顿,又问,“你们在洛阳都游历了哪些名胜?”
林宴便将洛阳风景细细描述,县主听得很认真,末了才点头赞同,又道:“听你这一说,我都想去了。对了,宋家是不是有位刚及笄没多久的小娘子,一路与你们同行入长安?”
林宴低垂的脸上眉头大蹙:“是有一位宋六娘子,乃是三郎的亲妹妹。”
“她为人如何?”
“我与宋六娘子只数面之缘,并不熟稔,不知她为人如何。母亲怎突然问起她?”林宴抬头,不解道。
“你年纪大了,早该给你说门亲事,这两年一直在挑合适的人家,却总无满意,倒蹉跎了你的时间。宴儿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有便说给母亲听,哪怕家世平平,只消对方家风清明便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非寻个高门贵女给你。”
“没有,儿子并无心仪之人。功业未成,儿子暂时无心儿女之事。”林宴断然否认。
“也罢,年轻人有心建功立业是好事,这些后宅事便由为娘替你操心吧,只是娘望你牢记,不论功业也罢,妻房也罢,那都是外务外人,绝重不过你我母子情份,你与阿晚兄妹血脉。你是兄长,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妹妹,成为我与她的倚仗。在林家,只有我、阿晚与你,才是一家人。莫忘了你在我面前发过的誓言。”县主抚过案上玉盏,笑渐渐变凉。
“儿子不曾忘记,也定会践诺,以性命护母亲与妹妹周全,绝不会有人越过母亲妹妹。”林宴面无表情道。
他生来……就为了保护林晚。
这话母亲说了二十多年,他被洗脑般灌输了二十多年,他以为兄长本该如此,后来方知,也许对母亲而言,他更像个护卫,或是死士。
“你既然知道,为何要惹你妹妹生气?你既不能带她同去洛阳,又为何自己独去?还有,你明知我不喜二房,却背着我与二房那孽障接触,甚至将他引到你父亲身边?”县主缓缓起身,笑容全失,温和转作凌厉,“你口中说着不曾忘记,却从没将阿晚摆在心上,也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母亲,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让妹妹独留京中,也不该与林乾接触。”林宴没有解释,垂首领罪。
“宴儿,你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将来林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莫让母亲失望。”县主又放柔语气,走到他身后,倦然开口,“既然有错,便该罚,你可愿。”
此言一出,她便如愿看到林宴僵直的背与攥紧的拳。
林宴还是知道害怕的。
“儿子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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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有处静思堂,不是禅室,不是佛堂,只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厢房,却是林宴从小到大最恐惧的地方。
这间静思堂四面厚壁,精铁为门,无窗,密不透光,房内除了漏滴外别无它物,人关入其中除了无孔不入的黑暗外再感受不到其它,漏滴的水声,滴嗒滴嗒,在静谧空间中撞着心弦响起,成为能摧毁人心的魔音。
从小到大,但凡他犯错,母亲从来不会动手责罚,只会将他关入这间屋子。
而他的错误,往往与林晚有关。
他清晰得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关静思堂,是因为他惹哭幼小的林晚——那时候的他,也像宋梦驰一样,再疼妹妹,偶尔也会争执,更何况林晚那么个出生开始就被捧在手心,不到三岁就知道恃宠行凶的人。那一次,他钟爱的玩具被抢,失手推了林晚一下,于是换来静思堂思过两个时辰。
那年他五岁,独自面对满室黑暗,哭到抽搐,喊哑嗓子都没人来救他。
到后来,他已能在这可怕的黑暗里不吃不喝呆足五日,也渐渐明白,他的母亲在意林晚远胜于他这个儿子,纵然他心中对林晚有七分兄妹疼爱,若没做足十分,甚至于超越这个极限,他的母亲都不会满意。
母亲不满意,就会惩罚他,亦或是惩罚他身边的人,惩罚他最在意的事物,而那往往比将他关在静思堂更痛。
他曾以为自己不用再面对这片黑暗,不想一杯鸩酒回到从前。
每一次蜷在黑暗里,他就心生绝望,那是伴随着黑暗弥漫而来的绝望,折磨他的灵魂与每一根傲骨,让他妥协屈服。直到后来,宋星遥到来,他才在黑暗里寻到一线光芒。
每当在黑暗里像只丧家犬的时候,他就想宋星遥,疯了一样的想,似乎幻想着抱住她,就能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撕开这层花团锦绣的外衣,每一晚抵死缠绵,他才会觉得自己活着,才能还原真正的自己。
宋星遥想离开林家,他又何尝不想?
他比她更想挣脱林家的桎梏,他也这么去做了。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以为自己可以带她走的,可最后呢……
只差了一步,一步啊!
她被永远留在了大明宫的那个雨夜里。
她以性命换来的,不是林家尊荣,亦非林晚的高位,而是他后十二载的第二场复仇。
刀刃所向,却全是昔年至亲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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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给宋岳文安排的官舍是套两进的宅院,旁边带了个小花园,花园里独僻出一角阁楼来,倒刚好给宋星遥做了绣楼。
独院独楼的屋子,被褥床帐与各色陈列都是母亲新换上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养猫的小屋都替她备妥,足见宋岳文夫妻对这小女儿的疼爱之情。
一切都和上辈子无二,皆是她出阁前看熟的模样,她在长安的头三年,虽然不像在洛阳老宅那般热闹,活得却也滋润,父母兄长皆在,就连远嫁的姐姐也能时不时见上一面,作为老幺的她,没心没肺也没什么志向,日子过得舒坦。
如今重归长安,她见到父亲母亲,过几日还能见着许久未见的姐姐姐夫,仿如吃下颗定心丸般——是呀,这辈子才刚开始,就算她遇见林宴又如何?就算林宴和她一样又如何?不招惹他,不嫁他,不就结了。
难不成他还能拿把刀架她脖子上逼嫁?
那她也未免高估自己在林宴心中地位,上辈子他要是非她不娶的男人,他们何至闹到那般田地。
如此想着,她收起自己杞人忧天的心,又兼父母在身边心情格外愉悦,不到三天,竟将林宴扔到脑后,倒是愁起宋梦驰来——路上遇袭那事,宋梦驰还是不肯交代,他大概是气狠了,过了这么多天也没理过她。
悠闲休养了三天,宋星遥被母亲汤水喂得脸色红润,宋家也迎来了贵客——林家送来厚礼,说是感谢在洛阳之时宋家的照顾,而这份厚礼,由林宴亲自送来。
这个时辰,宋岳文尚在官衙未归,宋梦驰去金吾卫报道还没回来,家中只有宋星遥的母亲孙氏。孙氏知道林宴的身份极为紧张,陪着林宴聊了几句便客气留他用饭,谁想林宴竟然点了头,倒叫孙氏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如何招待他,上了茶水点心后便借口备饭告罪离开,把人晾在花厅里,自己忙命人去催宋岳文和宋梦驰回来,又去寻宋星遥讨主意。
“阴魂不散!”宋星遥知道林宴上门,先暗骂一句。
“什么?”孙氏没听清。
“没什么。”宋星遥忙摇头,“阿娘在担心什么?他又不是豺狼虎豹,咱家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爱吃吃,不吃拉倒。”
“胡说,林公子既是林家嫡子,又是你阿兄的贵人,怎可如此怠慢?他在洛阳老宅住过,你好歹与他有些接触,可知他口味轻重,有没忌讳之食?快些告诉阿娘,我好备饭。”宋岳文官职不大,平日里也不与同僚走动,孙氏来往的官宦人家不多,很少应酬这些,为免自己冲撞贵人,所以来问女儿。
见母亲为难的模样,宋星遥已经在心里又把林宴骂了八十遍,闻言正要说不知道,忽又改口:“他啊……好像喜欢清淡的饮食,不爱荤腥,只吃青菜萝卜。”
“也是,毕竟是代替圣人在终南山修行过的神仙。”孙氏毫无怀疑,竟就认同宋星遥的话。
宋星遥笑笑——就让他成天摆神仙样子,去吸仙气吧。
“阿娘给他准备些精致的青菜豆腐就行了,荦菜别太多,做得清淡些,否则要亵渎他的。”
宋星遥支完招后就回自己的小院子逗猫去了,也不管孙氏如何备饭,反正不需要她一个闺阁女儿出面应酬。逗了半天猫,她又唤来燕檀,让给自己另备饭食,再切点羊腿肉来,她在院里自己烤来吃。
饭食过午才送来,一桌子菜并生羊腿肉与香料碟子、炭火陶炉齐备,全是荦腥,与外院那桌青菜豆腐截然不同。外院喧声传来,宋岳文父子早已闻讯赶回,亲自招呼林宴,她也不管外院怎么应酬林宴,拉着燕檀和祁归海在院里烤肉吃酒,自得其乐,直吃到小脸通红。
燕檀贪杯又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向宋星遥告罪,宋星遥便放她去屋里挺尸。炭炉火星仍旺,肉还剩下大半,油汪汪的摆在桌面上。
“娘子若倦了就回屋歇息吧,这里我收拾。”祁归海道。
“阿海,你果像燕檀说的,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宋星遥打趣他。
祁归海很快垂头,他仍不习惯总被她夸,脸有些烫。
宋星遥却摆摆手:“先搁着吧,傍晚让厨房的人来收。”
祁归海正要开口,忽然朝院墙下一声厉喝:“谁?”
宋星遥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却见林宴自墙根下踱出。
“你怎么进来的?”宋星遥大惊,一边怒斥,一边朝外院张望,似乎无人发现林宴出现在这里。
“六娘子,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林宴无视已警惕戒备的祁归海,一步步迈进院中。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秋日阳光过分苍凉,让他出奇的苍白虚弱,眉间裹着一团难展郁色,半分谪仙的风范都没了。
宋星遥摇头:“我没话和你说。这是我的院子,你擅闯闺阁若传出去可不好听,再不走我叫人了!”
“就几句话而已,说完我就走。你不想知道我们途中遇袭的真相?”林宴道。
“那你就站那里说。”宋星遥紧紧盯着他,不想他再靠近自己半步。
“先让你的昆仑奴离开。”林宴止步,目光扫过祁归海。
“不可能!”宋星遥坚定拒绝他。
林宴又露笑意,开口便是一声“遥遥”,仿如穿越时间而来。
“夫妻七年,你真要当着外人的面与我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