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海

记忆来势汹汹,并未给宋星遥半点准备时间。

裴远之名,她毫不陌生。

他乃长安人士,家中父母早亡,曾在长安的育幼坊内呆过几年,后因天资聪颖被隐士曹严收作关门弟子,习得一身本领,文武双全,犹其一手精湛绝伦的箭术,在长安城内未逢敌手。只可惜他虽有才,然出身卑微,仕途武道皆不顺畅,直到与林宴相识。二人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林宴将其引荐给了北衙的羽林卫中郎将。

与南衙十六卫不同,北衙禁军建于南衙之后,为皇帝私兵,相较而言重才能轻出身,但以裴远身份仍远远不足进北衙,恰逢彼时冯晃作恶京畿一带,不仅拐抢妇孺,甚至于绑架官员家眷勒索钱财,打劫官道来往百姓,偏偏这伙人流串作案,行踪飘忽不定,极难抓捕,因此愁坏南北衙并京畿一带大小官府。裴远便以此案为投名状,孤身潜入敌腹为内应,一路跟到洛阳,与折冲府里应外合终将冯晃并其手下一网打尽。他借此事不仅顺利进了北衙,也因此在羽林卫站稳脚跟,成了中郎将跟前的红人,后来数年他屡建奇功,一步一步升至统领之职,掌五千禁军,成为林晚争夺皇权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裴远林宴私交甚笃,常出入林府,对林宴之妹林晚早有思慕之情,可惜求而未得。因为林晚与宋星遥交恶的缘故,裴远亦不喜欢宋星遥,屡次三番地针对,甚至于要她性命的最后一箭,也出自他之手。

但世事偏就如此奇特,她清楚记得自己认识裴远是在嫁入林府之后,可如今……她不过改了开头,便连这接下来的诸多际遇,也都一并改了,竟在洛阳遇到了裴远。

宋星遥用力咬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即便她才刚与裴远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把,在得知他身份之后,她也再难对他生起半点患难与共的好感来,她甚至有一瞬间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出手拉他那一下,那他是不是就活不了?她也算为自己报了仇?

可如果毕竟只是如果,那时的情势,就算她知道他是裴远,又能如何?

太阳穴突突作疼,诸般念头转瞬即逝,宋星遥不愿多想。这辈子不论是林宴还是裴远,与她皆无干系,她寻她的快活路,他做他的权臣梦,别有交集最好。

如此想着,宋星遥不敢多留,转身就离。

屋里灯花微爆,药童收拾起裴远的衣物要送洗,衣裳间忽掉落一物。

“裴公子,这是……”药童拾起,却见是只女人的绣鞋,大惑不解地递向裴远。

裴远面无表情地接过,盯了两眼——藕荷色绣着莲花的绣鞋,巴掌大小,是她留在他掌心的鞋,他竟没在危急中扔下?

面对众人疑惑的神情,他唇角倏尔挑起笑意,坦然接过那鞋,未置一辞便又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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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回偏厅没多久,就有书史过来请她,说是宋家来人接他们了。说来倒也巧,因为她与小郎走失急坏家中众人,二房一家早就到县衙报官,如今大堂兄夫妻还在衙门候消息没回。

抱着仍在打瞌睡的小郎,宋星遥随书史进了官衙后堂。还没进去,她就听到大堂兄与嫂子与县令的说话声。因说寻回人,她兄嫂正向县令千恩万谢,宋星遥便将小郎唤醒,将他放到地上,整整衣裳,牵着小郎进了后堂。

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欢喜非常,兄嫂将他二人拉过上下仔细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总算放下心来,方又向县令道谢。宋星遥也行了个大礼后方道:“王县令,六娘有个不情之请,想求您帮个忙。关于我被拐一事,可否请衙中差爷们勿要外泄。”她说话间看了眼嫂子。

大堂嫂恍然大悟,忙替她开了口:“王县令,虽只被歹人掠去半日虚惊一场,并无大碍,但人言可畏,若是此事传出,恐怕伤及小妹名声。还请县令看在两家的交情上,怜惜我妹妹年岁尚浅,正待议婚,可否保全这份体面?”说着,她拉着丈夫一并作揖。

宋星遥也跟着行礼。她倒不是怕人说闲话,这不过是个借口,她主要不想让裴远知道自己是谁。

王县令忙托起几人,只道:“这有何难?我让书史将六娘子的名字从被拐名单上划去,再嘱咐书史勿将此事外传,权当六娘子未曾被拐就是。”

闻得此言,宋星遥心头一松,又谢过县令,方与兄嫂一起回了宋家,也不理裴远那边后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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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冯晃一案传得沸沸扬扬,裴远也跟着声名鹊起。坊间都道他是智勇双全的少年英豪,探入敌腹独闯龙潭虎穴,从洛阳一路传回长安。冯晃是朝廷要犯,需押解进京,裴远在洛阳呆不几天也要跟着回长安,横竖都与宋星遥无关。只是宋星遥虚惊一场,兼遇见裴远,头疾又犯,夜里睡得不踏实,频频噩梦,屡次惊醒,以至精神不济,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几帖安神药,这才慢慢好转。

这日她才出屋走动走动,就被人叫去花厅,原是她舅舅来看她了。宋星遥几天没见雷九的猫,心里也怪想念的,正想找个时间去瞅瞅霜影,听了这消息忙穿戴妥当,拉着燕檀去了花厅。

不想花厅外围了许多人,正朝厅内张望,见她来了这才让出道来。宋星遥一眼就望见杵在厅里的三个昆仑奴,她舅舅正坐在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喝茶呢。

“舅舅。”她不知出了何事,满心纳闷进了花厅。

孙藏搁下茶道:“你这个麻烦精,我给你送人来了。”

原来孙藏一听说宋星遥差点被歹人拐抢的事,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起先前宋星遥提过的昆仑奴,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主动上门拜见宋老夫人并说服了老太太,这才选定三人,等她身体大好后送过来再让她挑。

“谢谢舅舅。”宋星遥大喜。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行了,这三个人你挑一个去吧。”孙藏道。

宋星遥走到那人跟前挨个打量。三人身形皆又高又壮,头两个皮肤黝黑,厚唇白牙,头发打着卷,是实打实的昆仑奴,最后那个皮肤没那么黑,看着也年轻,五官有些汉家模样,轮廓深邃,头发又直又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倒比前两个好看许多。

她来回走了两圈,也不知该挑哪个,既是孙藏送来的人,背景人品自然已经过筛选,大差不差,她便问道:“可会拳脚功夫?”

“会。普通毛贼,一打三没问题。”这话是孙藏代为回答的。

宋星遥仰头望望三人,想着也是,凭这体格优势也能碾压普通人了,她清咳一声,又问:“那可会说官话?”

孙藏叩叩桌,朝三人道:“给六娘子行个礼吧。”

三人便挨个给宋星遥行礼,前两个官话倒都会说,就是还有些异域腔,听着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调,到这最后一个,他也行了礼,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官话:“阿海见过六娘子。”

“你叫阿海?”宋星遥起了兴趣,逮着他问。

“阿海是奴汉名,奴的本名是……”他叽哩咕噜又说了一长串宋星遥听不懂的异域方言。

宋星遥忙摆摆手:“那我叫你阿海就是,你可通笔墨?”

“略通一二。”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宋星遥观他举止,听他言谈,竟不像初涉大安的夷人,正犯嘀咕,便听孙藏解释道:“他母亲是温陵沿海的疍民,父亲是商船货奴,故他有一半汉家血脉。他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虽然年轻,却是个沉稳可靠的。”

孙藏语气略有感慨,宋星遥听出其间惋惜之意。奴藉好去,贱藉难脱,而不管是疍民还是昆仑奴,都属贱藉,这二者结合所育后代,在大安朝地位更是低下,这辈子很难脱去贱藉。

“那你可会算学?”宋星遥又问他。

他点点头:“跟着东家学过看账记账。”

宋星遥越发满意,转头看到瞪着眼在旁边看稀奇的燕檀,便将她叫了来,只问她:“日后他跟着我,可是要与你共事的,你也替我瞧瞧,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燕檀挺起胸脯拿出几分大丫头审示小丫头的气势,奈何这身高差着实大,气势硬生生被压了一头,她煞有介事地学宋星遥也绕着三人走了一圈,这才问道:“你们三人,可会女红?”见三人不解,她又解释了句,“就是针织缝补,哦,还有烹饪之类。”

“……”宋星遥和孙藏均是一愣——她收个外院随从侍卫,要会这些做什么?

还是阿海举了手,这回他说得有些腼腆:“会一些简单的缝补,做些粗陋饭食。”

燕檀满意了,扯扯宋星遥衣袖小声道:“娘子,我瞅这人不错,粗活能行,细活也能搭把手,一个顶两,养他不亏。”

原来是为了这个。

宋星遥失笑,她从前怎没发现这丫头这般精明呢?

主仆二人对阿海都很满意,便将阿海留下,令另外两人退出花厅。宋星遥走到孙藏身边撒娇道:“小舅舅,你本就想让我收下阿海吧,兜这么大圈子,还让我挑人?”

“不让你这人精自己掌掌眼,回头说我这做舅舅的敷衍你。”孙藏一戳她眉心,又正色道,“阿海跟了我多年,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外甥女,我才不会忍痛割爱。这孩子自小命苦,跟着你不必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去了长安也长长见识,你待他好些。”

“我省得。”宋星遥应道,又转身走到阿海面前,仰头对上他深茶色的眼眸,道,“阿海,你放心吧,虽然我没能力让你摆脱贱藉,但是跟着我,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我对你也只有一条要求,你务必谨记在心。”

阿海垂下头,听得很认真。

宋星遥深深吸口气,方道:“不论走到哪里,你一定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只需你护我性命无忧。”

是的,她怕死,很怕很怕再死一次。

目光交汇,阿海不明白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眼中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恐惧,像藏着巨大危险的深海。他怔了怔,很快俯下身去,用他低沉却温厚的声音承诺。

“奴发誓这一辈子追随六娘子,你不弃,我不离,自当以性命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