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十多日,时已四月,洛阳牡丹渐次开放,宋府里养的几株牡丹也不例外。
宋家中馈原是长房孙氏主持,不过上月宋岳文携妻进京,这中馈就交到二房柳氏手里。柳氏初接掌家大任,有心讨好老夫人,便把牡丹都搬到老夫人的颐荣园里,又约来家中女眷齐聚颐荣园,一曰赏花,二曰孝敬。
园子不大,倒也别致,眼下叽叽喳喳挤满宋家几房女眷,自是热闹非常。春裳渐薄,佳人窈窕,穿梭在牡丹之间,便是画师笔下的牡丹仕女图。一时闹得乏了,都在凉亭里坐下,老夫人歪着头点名:“幺幺,把你阿兄的来信读读。”
幺幺是宋星遥乳名,因音和“遥”字,加之她在家中排行最末,所以长辈便爱唤她幺幺。
宋星遥笑着应了。她身体大好,除了头疼顽疾依旧无解外,已行动如常,正巧又收到宋梦驰家书,知道祖母挂念在长安的父母,便一并带了过来。其实报平安的家书宋岳文早就亲自写给老夫人,宋星遥收到的信,是她阿兄专门寄给她的。
年轻人的信到底和长辈不同,洋洋洒洒一大撂,写的都是长安趣事,格外生动。
“阿兄信上说,三月曲江风光无限,圣人都移驾曲江行宫赏春,上巳节的时候池畔更是丽影无双,无数的长安小娘子结伴出行,十分俊俏漂亮……”宋星遥一边看信一边正而八经道。
亭中顿时轰堂大笑。
“婆母,三郎这是想给您讨个长安孙媳妇呀。”宋星遥的二婶柳氏边给老夫人捏肩边打趣道。
“幺幺,你把你阿兄信上私语读出,小心他回来撕你的嘴!”四娘子作势要拧她的嘴。
宋星遥笑着避开她的手道:“我才不怕他,阿兄敢写,就不怕你们知晓!”
这话却是不假,宋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家中规矩少,三房兄弟姊妹之间相处向来和睦,纵有些争吵,也都是儿女间的小打小闹,隔夜便好。宋星遥从小长于洛阳,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就像生于阳光的花朵,纵有七分聪明,也绝用不到阴私算计上。十五岁的她,天真到以为天下父母亲人都该与自家一般友爱,及至嫁进林家,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看着满堂笑颜,她有点恍神,很快又恢复,挥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又念起信来:“都别吵,听我继续。阿兄信上还说,他在长安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少年朋友,其中有一位是长安城的大人物……”
众人的好奇心都被钓起,不约而同问道:“是谁?”
宋星遥翻了翻信纸,摇头:“信上没说,阿兄又卖关子!”
“那定是他吹牛皮!”五娘子对此嗤之以鼻。
宋星遥摇摇头,续道:“阿兄说那位大人物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南衙十六卫收下他的荐信,如今他已收到消息,正待遴选,咦……”
信看到这里,宋星遥怔住——不对,她记得宋梦驰初入京城苦无门路,在家为前程着实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亭中众人却已热烈讨论起来。
“南衙十六卫?十六卫选拔的人才可都非富即贵,三郎若能进十六卫可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前途不可限量!”宋老夫人一下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眸里迸出光芒。
“幺幺,快看看,你阿兄是进哪个卫府!”宋家三婶也开了口。
“莫非是千牛卫?我可听说千牛卫的人皆出身贵胄且仪容之俊美,乃万中挑一,要是三郎进了千牛卫,那我们岂不是跟着沾光,能见见千牛卫的人……”四娘子双手托腮正满面遐思,却被三娘子敲醒。
宋三娘已经许定人家,看着秀丽稳重,闻言笑她:“快别发梦,你都说千牛卫的人出身贵胄,又是圣人近侍,咱们家世平平,三郎如何能进?”
这话说得实在,四娘子犹不死心:“万一呢?”一面又催宋星遥看信。
宋星遥听她们提及千牛卫,又有些恍神——“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的千牛卫,确是万中挑一的人才,而那个人,又是这万中挑一的佼佼者,年方十七已是千牛备身,跟随圣人左右。
她又想起林宴,不过很快被四娘子催醒,便又道:“不是千牛卫,阿兄不够资格,他去的是金吾卫。”
“若能进金吾卫,也是祖宗庇佑了。”老夫人极是欣慰,又道,“只不知是哪位贵人帮了他,这事不论成或不成,都需让你父兄好好备礼感谢他。”
“晓得了,我回信时会叮嘱阿兄。”宋星遥点点头,看着信续道,“阿兄说,待他遴选过后会回洛阳一趟,届时带些友人同归,那位大人物也有兴趣来洛阳一游,到时候就能见着这位大人物的真颜了。”
南衙十六卫的遴选严苛,阿兄得了资格得先入卫府参加集训,集训后才是考核,过五关斩六将全都通过才能进金吾卫,蛮打蛮算也得三个月时间,要到今年七、八月份呢。
“到时你的身体也应恢复得差不多,也能随你阿兄去长安了,省得你母亲总是挂念。”宋老夫人轻点她的额头道。
宋星遥闻言挨到老夫人身边,额头轻蹭她衣袖,道:“幺幺舍不得阿婆。”
十五岁的天真时光是她深深眷恋的过往,只是她虽舍不得离开,却也深知父母兄姐都在长安,未来几年长安风云诡谲,为着自己的家人,她也必要去往长安。
既然非去不可,那就让她多做些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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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老夫人身边说笑半天,宋星遥窥个空退出来,朝刘妈妈招招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边走边说话。
“六娘子,你要查的事,老身已经查明。莺香老娘与弟弟确实在永通坊落脚。她弟弟久病缠身,常年服药,老娘是个寡妇,没什么营生本事就嘴皮子厉害,专爱出入后宅哄那些不出大门的年轻娘子买点女人家的事物,暗地里替人牵线搭桥诱骗她们,是个老……”刘妈妈知道她要问什么,不等她提就先悄悄地开了口,只是话说半截想到宋星遥尚待字闺中,市井污秽狸语不便多说,便忽然住嘴。
“是个专替纨绔无赖拉皮条的老虔婆?”宋星遥面不改色地接下刘妈妈的话。她想查莺香的底,但到底是外宅的事,她多有不便,便找刘妈妈帮忙。刘妈妈说的和她回忆出的事差不多,虽说记忆还未捋清,但并不妨碍她的认知。
嫁过大族,历经人事的她,哪里还有天真纯粹可言?她的心智又不是真的停在十五岁。
刘妈妈大感诧异,想问些什么,却听她若无其事地让自己继续,只得又道:“正如娘子所言,不过她这收入不稳定,又是个滥赌的妇人,但凡手中得些银钱,便要跑去赌坊,如今欠下一屁股债。家中生计和儿子的药钱,都靠莺香每月接济才勉强维持。莺香的月钱大半都送回家里,还时不时从府里拿些东西出去……”说到这,她又看宋星遥,“我瞧这孩子稳重老实,摊上这样的娘,也实在可怜。六娘子,你让老身打探这些,莫不是莺香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宋星遥依旧没回答,只是挽着刘妈妈的手道:“刘妈妈,还要劳烦您再帮我打听打听,她娘最近常在哪户人家后宅走动。”
刘妈妈点头应下,一时间两人走到宋星遥的园子外,话题就此打住。宋星遥的两层绣楼原是她与长姐共住,长姐出嫁之后,这绣楼便剩她一人,倒十分清净。楼外是一小块花园,架着秋千,种着芭蕉,二楼是寝间,一楼是起居处兼绣房。
“六娘子院里这两只狸奴倒是养得越来越好了。”刘妈妈打眼就瞧见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两只猫,不由笑夸道。
宋星遥请她进屋喝茶,闻言嘴角笑出梨涡来。她这园里养了两只猫,一只是正儿八经的金丝虎,一身金灿灿的橘斑,老虎似的威风,是姐姐出阁前养的,已经有八年时间,算是老猫了,如今给养得毛色光亮,又圆又胖,唤作金宝;另一只则是纯白的尺玉霄飞练,金瞳粉鼻,漂亮得扎眼,才到宋家一年时间左右,是宋梦驰去岁送她的生辰礼,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一只,唤作玄云。
这两只都是宋星遥的爱猫,随她陪入林家,后来金宝在林家寿终,可玄云却叫人毒死。她有心替玄云找出凶手,奈何猫在林家人眼中不过是个畜牲,没人拿它当回事,即便林宴出声,后来也只揪出个顶锅的小厮受罚,玄云的死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能在家中再见金宝和玄云,宋星遥自是倍感亲切,得空便抱着猫可劲撸。
“六娘子!六娘子!”这厢两人正在聊猫,园子外头却忽跑进个小丫鬟来。
宋星遥转头一看,这是她二堂兄的丫鬟,她二堂兄宋梦磊今日并不在家。
“二公子打发人回来说……娘子娘家的三舅老爷来洛阳了。”小丫鬟气喘吁吁道。
宋星遥一怔,旋即大喜:“我小舅舅来了?他们现下在哪落脚?”
“刚下船呢,正巧被二公子撞上,说是包了瑞来客栈落脚,待安顿妥当再递帖子拜会咱们老夫人。”
宋星遥母亲孙氏的娘家也是军户出身,都和宋老太爷在太。祖皇帝帐里当过职,交情甚笃,江山大定后就回了祖藉温陵发展。温陵地处闽越沿海,贸易发达,孙家后人便做起航海贸易的营生,两代下来也积累了不少身家,有自己的商队与商船,又因洛阳与长安两地商贸发达,孙家人少不得将货物运抵两地转手,这一来二去与宋家多有联系,宋星遥父母的亲事,便因此而起。
这趟孙家商队抵达洛阳,包下整个瑞来客栈,必是出海刚归,肯定带了不少稀奇的玩意儿,再加上宋星遥这小舅舅孙藏年纪不大,和她正好谈得来,是她平素最亲近的长辈,现下得了消息,宋星遥那心激动得都要飞出院墙,恨不得立刻见到舅舅。
毕竟……那一世她随父母进京,并未在洛阳遇着孙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