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大雨刚过,天未放晴,阴郁的云色昭示着一轮雨期的开始,从洛阳到长安都将笼罩在绵绵细雨下。长路难行,但即使如此,宋岳文也不得不携妻带口冒雨赶赴长安。朝廷开春给他下了调令,他本要举家迁入长安,如今因为小女儿的伤耽搁数日,若再拖延恐遭降罪,是以不得不动身前往长安,将伤未痊愈的宋星遥留在洛阳老宅,交由老祖母看顾。
宋星遥休养几日,已能起身,今早亲自执伞将母亲送到宅门外。孙氏不舍女儿,眼眶通红地拉着她的手叮嘱不停,那厢行李俱已装点妥当,宋岳文见天色不早,过来催促妻子上路,只道:“又不是长别,你莫难过,待六娘养好身体,就让三郎回来接她入京与你团聚。”
宋岳文夫妻二人共有二女一子,宋星遥是家中幺女,上头还有一兄一姐,宋梦驰已先二人一步前往京城打点住所,他是长房独子,在家中同辈男丁中行三,故唤三郎。长姐宋星吟前年出嫁,夫家正好也是长安人士,这趟入京,本是一家五口人团聚之日,偏偏宋星遥这出了差子。
话已至此,孙氏不好再耽搁,拿绢帕拭拭眼返身上了马车。宋星遥仍撑伞站在原处,目送父母离去。
此去长安,她父亲身系振兴宋家门楣之责,被一家老小寄予厚望。
洛阳宋氏并非名门望族,祖上原是大字不识的兵户,不过当年宋老太爷,也就是宋星遥的曾祖父曾是大安朝太/祖皇帝身边专管饮食的伙夫,跟着他四下征战,替太/祖挡过一刀。后来天下大定,大安朝始建,太/祖皇帝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宋老太爷因那一刀受封为正五品的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
不过老太爷心无大志,受封后很快便告老还乡,定居洛阳,做了个闲散子爵,于社稷再无建树,又因是异姓王爵,爵位轮到宋星遥她祖父继承时又降爵承袭成开国县男。不过好在她祖父有些远见,趁着自己在世,顶着末流爵位讨了朝廷荫封,给长子宋岳文谋了个洛阳折冲府军械库的司库差使支撑家门。
果然,宋星遥祖父过世之后,朝廷收回爵位,只留食邑三百户算是补偿,不过所幸宋岳文虽不擅与人交际,却对军械造器有些天赋,在军械库熬了数年改良过不少军械,均有奇效。去岁因着一张改良神机弩得了兵部尚书的青睐,开春他就收到京中调令,要调他入兵部司库。
这么算来,宋星遥勉强算个没落贵族小姐,但比起久居长安身处权贵中心的林家,宋家三代加起来的份量都不够与其相提并论,宋星遥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成为林家嫡长子——那个谪仙一样的男人的妻子的。记忆太过混乱,每每思及此事,她脑中总会闪过无数陌生面容,充斥着支离破碎的画面,她的头就如绷紧的弦,一触便断般刺疼难忍。
“头又疼了?”刘妈妈上前扶住她,又令丫鬟接去她手中油纸伞。
“我没事。”宋星遥深吸几口气,把脑中所思尽数抛开,唇角漾起笑意。
她现下情绪虽定,但每每有心想要捋清杂乱的记忆都会头疼难忍,如今只是找到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勉强控制:只要不回忆,头就不会疼,她也就还是十五岁的宋星遥。然而不想归不想,偶尔触景生情,记忆还会失控,就像刚才片刻间闪过的零星记忆,已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过不论如何,父母如今尚还平安,不像杂乱记忆所呈现的结局那般凄凉,这足已让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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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父母,宋星遥小跑回屋,蹬掉鞋子趴上床。对于自己不必去长安这事她长长松了口气,虽然舍不得父母兄长,也记挂长姐,但她对长安的忧惧却远胜前二者。
在床上趴了片刻,她忽又跳下床走到妆奁前,怔怔盯着铜镜里的人。
虽说卧床十多天,但镜中的自己看着倒还康健。额上的伤只剩浅淡的疤痕,除了脸色苍白些许,她的脸庞依旧还是少女的丰润盈泽,微微笑开时,唇边漾开两个梨涡,盛满喜悦。她捏捏脸颊,觉得脸上还是有些肉才撑得起来,十五岁的她并非羸弱女子,和记忆里枯瘦到近乎刻薄的女人更是大厢径庭。
脑海里似乎又有零星画面闯入,她忽然转身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正在收拾房间的婢女莺香“噗呲”一笑,回她:“三月初五呀,郎君他们启程去长安的日子,娘子你不是才刚送的他们?”
宋星遥慢慢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支开窗,望着楼下的小庭院默不作声。
三月初五,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那一日长安阳光正好,曲江池畔春色如宴,风光无限,初入长安的她在池畔遇着个人,被他迷了双眸。
可如今她身在洛阳,未踏长安,再无记忆里这场惊鸿一瞥的春日盛宴。
如果故事从开始就错过,没了这场相逢,那些在噩梦中看到的事大抵不会再发生吧。
此生,与君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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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长安城淅淅沥沥了数日的雨水渐止,阳光难得探头,曲江池畔春光无限,长安百姓皆游兴大发纷至踏来,连人带景皆成为曲江池畔的一幅热闹宴春图。
一辆马车停在行道旁的树荫下,马车平平无奇,车窗挂着幅卷了一半的湘竹帘,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的男人。
他似乎正在等人。
日头渐高,转眼已是正午。一匹马从远处奔来,停在车前,马背上跳下个佩剑侍卫,站在车窗前抱拳道:“公子,时辰不早,若再不赴宴,恐圣人降罪。”
车里男人不语,只将竹帘又拉起些,头往窗外微探,目光落向行道远处。
侍卫看得分明,疑惑问道:“公子,恕卑职多嘴,您已接连数日徘徊在此,可是要等哪家贵人?”
“罢了,我不曾等谁,回吧。”男人的声音与竹帘同时落下,他的面容隐匿帘后,只余一丝悦耳男音,隐约夹着半声叹息。
三月初五,该是他与她初遇之日,他依旧忆而来,却未逢旧人。守株待兔多日,她仍没出现。
看来这一世正有些未知的变故慢慢开启,搅乱本该了若指掌的未来。
侍卫闻言翻身上马,随行在马车一旁,不妨竹帘之后又传来男人声音:“徐安,派人查查宋家人为何还未抵京。”
“宋家人?”徐安疑惑——哪户宋家人?
“陪都开国县男宋家的长房宋岳文,开春兵部已出调令命其入库部出任主事一职,主管甲械,现在应该抵京才对。”男人难得解释得详细。
徐安恍然大悟,难怪他没听过宋家,原来不是长安人,可转念一想他又不免好奇:库部主事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自家主子为何上了心?再者主子近日方才归京,开春之时他尚在终南山修行,又怎会对京中官员动向了若指掌,连兵部开春发的调令都清清楚,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些问题,他不能问,车内的人也不会给他答案。
马车渐渐远去,碾碎一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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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又在老宅静养数日,精神渐佳,只是因着先前淘气受伤的事还被祖母禁足,已好些时日没踏出小园。今日宋四娘子生辰,她被特许过去贺寿。难得能出去,宋星遥一早就起来,换妥衣裳后坐在妆奁前由着莺香替自己梳头。
头发堪堪梳好,莺香正挑了几支珠钗出来让她选,宋星遥忽感小腹下头一阵急潮汹涌。她屁股坐不住了,忙捂住小腹,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癸水来了。
这癸水来得毫无征兆,也不知几时发作的,待宋星遥站起,那热浪已濡湿裙裤。接下去屋中一阵人仰马翻,又是更衣,又是要水,闹腾半天宋星遥才泡进热汤沐浴。
温热的水漫过胸口,她的头被热气熏得暖融昏沉,双手入水在小腹处打圈揉着,仿佛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用这样的动作来缓解身体上的某种痛楚。零星片段又闪过脑海,她忽然道:“不疼了?”
“什么?”莺香不解。
“月信不疼。”宋星遥下意识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提及这个。
莺香笑回:“娘子从小身体就壮实,自十三岁来天癸时起就未因月信而苦,比别家娘子幸运许多呢。”
世间女子多受月信之苦,每逢月信来潮,十有**总要受些苦楚,除开行动不便之外,腰腹酸涨疼痛者大有人在,但宋星遥的月信一直很顺利,从没因此疼过,甚至来潮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所以这回癸水迟到数日她也没有察觉。
宋星遥听了莺香之语,揉弄小腹的手不由一顿,脑中记起的却是另一番往事。许是因为热水的关系,她头疼得没那么明显,随之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痛苦。
腹痛如绞,宛如针刺,她蜷缩在榻疼到打滚,冷汗湿透重衣,寒意从骨头里蔓延出来,泛滥至四肢百骸,即便是三伏天屋里烧了炭火,也压不下那股冷意……那是她?
二十岁以后的她,每逢月信来潮,便要经受此苦,一年十二个月,月月痛苦。
可是为何呢?她明明身体康健,从无此困扰。
宋星遥没有答案,记忆忽然又开始错乱,脑中接连又闪过零星画面,头又开始疼,她不自觉垂首,双臂搭上浴桶边缘,手指用力抠进桶壁。
“娘子,怎么了?”莺香察觉她的异状,忙丢开木瓢,一边急道,一边伸手抚上她肩头。
宋星遥眯眼斜睇,瞧着女人纤白素手伸来,眼见要抚到自己光洁圆润的肩头上,她忽想起什么,倏地一把钳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拽。莺香惊叫出声,险些被她拉进沐桶中。
她想起了一小节往事。
有人曾端来一碗又一碗药,骗她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