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大雨将下未下,长安弥漫着沉闷气息,漆黑天际不时有银电窜过,轰隆雷声随着电光由远及近,炸得人心发怵的同时也在暗骂——这憋闷的雷雨,到底几时才能下来?

似乎只有大雨倾盆落下,才能消解整个城市难安的烦闷。

风声渐大,树影婆娑乱舞,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转眼由最初稀落的脆响化成密如鼓点的雨声,和着风雷,轰隆隆地笼罩整个京城。

倾盆大雨终于落下。

宋星遥被人堵着嘴,反绑双手扔上马背。身上被淋得湿透,胃挤在马鞍上,她被颠得阵阵作呕。天太黑,四周影影绰绰分辨不清是何地,直到她像货物般被人从马上扯落,她才依稀透过被雨水模糊的双眸认清——这是被人绑进了大明宫。

作为当朝宠妃的嫂嫂,她进过大明宫觐见贵人,知道沐浴阳光的皇城有多华丽雄伟,可到这雨夜里,宫城却忽然像个阴森的城池,宫灯飘摇在风雨中,似无数窥探的急欲吞噬人的血色眼眸,死死盯着猎物般的她。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反抗,甚至不知出了何事,就被推进正前方宫殿旁的配殿内。

就着湿衣蜷在地上,宋星遥身体止不住颤抖,心知这些人闯入林府将她绑进宫中绝非求财劫色,亦非寻仇。他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问不出原因,就这么不明不白被关在这里。

她浑噩缩着,窗外蛇电一道接一道闪过,风雨声中伴着匆促的脚步声,每一种声响都足以让人心惊胆颤。不知多久,终于有脚步停在门外。门被打开,宫灯晃花习惯黑暗的眼,宋星遥被人从地上拖起,她仍旧被堵着嘴,只能从身边两个人的衣裳辨认出,那是大明宫的宦官。

她被他们驱赶到亮如白昼的大殿前,又被人揪着发拖上石阶,才终于看到原因。

雨还在下,风小了一点,宫殿已被黑压压的大军包围,触目所及皆是肃杀。宋星遥被人钳制着,颈间架上利剑,说不得话也不敢动弹,只能看,只能听。所幸她眼力不错,一眼就看到被簇拥在前的林宴,与站在他身边的年仅十二岁的皇子赵睿安。

有人从大殿内出来,站在她身后隔空喊话,声音像雨一样在风里打着颤:“林宴,可看清这是何人?你若想救她,就速命禁军退下!”

她认出喊话的人是三皇子赵睿崇。刹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眼前是场宫闱厮杀。

圣人急病,储君未立,帝京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以三皇子为最。然而明争暗斗数场,最终都成全了年幼的十五皇子。林宴为了扶他登宝,逼宫圣人病卧的中和殿。

而十五皇子的记名母妃,正是入宫不过五载的宸妃,林宴的妹妹——林晚。

为了林晚那一句“天下女子的至尊之位”,林宴果真倾尽所有。

宋星遥觉得有些可笑,夫妻七载,如今细细琢磨,倒像是自欺欺人的幌子。明明她才是林宴明媒正娶共度余生的妻子,在他心中却远远不及林晚这个妹妹。如今他们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林宴又怎会受此要挟?三皇子以她为质,怕也是狗急跳墙,被逼上绝路。

林宴似乎说了什么,可惊雷砸落,盖去他的声音,宋星遥什么都没听到,她如今只盼着他能顾念这七载夫妻情份,别用她的性命做林晚的垫脚石。倾盆大雨里,她隐约看到他抬手缓缓落下,她不明白那手势所代表的意思,眼里只有他身后那一排引弓的弩、手。

远处对准大殿的刀枪箭戟都随着他的手势逐渐落下,林宴似乎有妥协的迹象,宋星遥却忽然想起自己这荒谬的一生。是的,一生,仿佛人死以前脑中走马观花浮现的一辈子。她察觉到了杀气,死亡没有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忽然逼到眼前。

一支羽箭迅如电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自林宴身后站的人手中射出,倏尔没入宋星遥心口。

这一箭准头极好,宋星遥没有感受太多痛苦,她失却力气缓缓瘫软,钳制她的人将她这已然无用的棋子甩开。她滚落石阶,倒在倾盆大雨中,耳畔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没有人再管她这个弃子。

她要死了,气息渐止,已经无从再回忆这一生种种,父母长辈,手足姐妹,都渐遥远,她却在阖眼那一刻荒唐地想起那张和离书——那张两天前他离府之时,她希望他点头的和离书。

他没同意,只说,再等等,再等一等,很快就能了结。

她已经等了他十年,从十五岁对林宴一眼倾心,满京城追着他跑了三年终嫁他为妇,又用七年时间学着当他妻子,可最终她只想求他和离。

他还想要她等什么?

她没有答案,也不愿意知道答案,更没时间去等。阖眼前的最后一幕,只定格在飞奔而来的人身上。

林宴那双丹凤眼,不论沾染再多阴晦腌脏,依旧清亮照人——真是可恨!

宋星遥没什么要和他说的,除了至死仍念念不忘的:“和……离……”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别无其他。

翌日,骤雨初晴,大明宫如洗。

大安朝元弘十八年,三皇子赵睿崇弑君纂位,被俘于中和殿外,高宗赵载年崩逝,十五皇子赵睿安登基为帝,宸妃林晚尊封皇太后,携年仅十二岁的幼帝听政含元殿,与林宴共同辅政。

林氏一门荣显无双。

————

轰隆——

惊蛰的炸雷紧随蛇电之后,震醒四野蛰伏的虫兽。东都洛阳风雨大作,家家户户窗门紧闭,漆黑的夜无边无际,只有交错闪过的电光打在窗户纸上,吓得小儿夜啼不休,也吓得宋家六娘子抱着棉被蜷在床角,瑟瑟发抖。

床下站着愁眉紧锁的美妇人,着绿地襦裙,外罩半臂,是云鬓松挽、面未敷粉的家常打扮,正探手要抱少女,可指尖还未触及她,少女就往里又是一缩,抱着头不让人碰,妇人只能收回手,站在床榻前急得直跺脚。

“遥遥……是我……”孙氏眼里噙泪看着半疯半傻的女儿,心中一筹莫展。

十日之前宋家六娘子被两个堂兄带出玩耍时不慎摔伤,磕到脑袋,昏迷两日醒来后就成了这般谁人都不认,谁人也不让碰的疯颠模样。宋家把整个洛阳城能请的名医都请来看过,最后病急乱投医,连坊巷间行厌胜收魂的神婆都请进家中,敲敲打打闹了一阵,六娘子依旧没好,到如今已是第十天。

宋星遥蜷在床角,她的脑中混乱至极,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在此之前,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东都宋家嫡出的六娘子,年方十五正值天真烂漫,可似乎一夜之间,记忆如潮水般灌入脑中。

那噩梦分明就是她的一生。

她生于洛阳长于洛阳,没有去过帝京长安,可她却仿佛看到大明宫,看到长安的一百一十坊;她看到自己行走在长安坊巷之间,追逐着某个人的脚步,然后成亲、嫁人,成为那人妻子;她还看到自己的尸体倒在倾盆大雨里,胸口插着羽箭,一箭刺心连血都没流几滴。

那晚电闪雷鸣,就如惊蛰的这场瓢泼大雨。

十年的记忆汹涌而来,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被鬼附了身,脑袋浑噩沉钝,可那“鬼”却又是她自己。

“六娘子。”孙氏身边的刘妈妈也试着唤了她一声,却换来她更加激烈的反抗。

宋星遥一掌拍开刘妈妈的手,粗着嗓道了句:“你别过来。”混乱的记忆中,刘妈妈已死,那眼前这位是人还是鬼?而她的生母孙氏也早已双鬓泛白一脸憔悴,如何是现在这般风韵犹存的面容?但还是不对,她明明记得,她今年十五,这里是洛阳,母亲依旧温柔,刘妈妈也还在……

错乱的记忆无法厘清,宋星遥头痛欲裂,只徒劳无功地把头埋进双膝间。

“这可如何是好?刘妈妈,您是积年的老妈妈,快想想办法。”孙氏红了眼,泪水夺眶而出。

刘妈妈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叹气,一边说些宽慰孙氏的话,待安抚了孙氏的情绪后才又道:“郎君接到京里的调令已经有段时日,为着六娘子的病耽误了不少时日,若再不上京赴任,怕是不妥。”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便是孙氏的夫君,六娘子的父亲,宋家长房郎君宋岳文。

“是要进京的,行李都打点好了,可遥遥现下这副模样,我如何带她入京?”提起这事,孙氏的愁眉锁的更深了。

蜷在床角的宋星遥却仿佛被那声“长安”刺中心弦,胸口骤然一疼,近乎本能地喊出:“我不去长安,我要留在洛阳。娘,我要留在洛阳。”

她依旧未能将混乱的记忆梳理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因为另一段记忆而对长安迸发的巨大抗拒。

她只知道,留在洛阳,远离长安,她便不会再遇见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