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叶已经赢了她和妈妈的打赌,但她仍对我的未来担着干系。因此后几年,她总设法让我结识她最好的顾客,还有祇园的其他艺伎。当时,我们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劲来,正式的酒会不像豆叶所指望的那么多。她就带我去许多非正式的聚会,不仅是茶屋的宴会,也有远足游泳,观光旅游,歌舞伎表演等。炎热的夏天,人人都轻松自在,这些非正式的聚会常常有不少赏心乐事,对在努力做接待工作的我们而言,也过得很开心。举个例子,一群客人有时候会坐上运河船到加茂河上泛舟,品着清酒,把脚浸在水里。我年纪小,不参加他们的狂欢闹饮,我常干的活是把刨冰做成蛋筒冷饮,这么换换工作也是乐趣盎然。
有些晚上,富商和贵族会为他们自己的寻欢作乐而举办艺伎宴会。他们整个晚上载歌载舞,和艺伎喝酒,经常闹到午夜。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主人的妻子站在门口,给我们每个离开的人分发信封,里面是一笔慷慨的小费。她交给豆叶两份,并让她把第二份转交给艺伎都瑞,她说都瑞“因头痛而早早回家了”。其实她和我们一样心知肚明,都瑞是她丈夫的情妇,已经陪他去另一间厢房过夜了。
祇园许多盛大宴会都有知名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来参加,有时它们会成为激动人心的事件。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一般的艺伎宴会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领导,贵宾则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他刚提拔的一个雇员,诸如此类的人。一些艺伎常时不时地好意告诫我,作为一个学徒,我的任务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着听别人讲话,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谈吐的人。唉,不过我在聚会上听到的大部分谈话都并不聪明。一个男客或许会对身边的艺伎说:“天气很暖和,不是吗?”艺伎就会这样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着她就和他划酒令,或想法让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来,很快,和她说话的客人都醉得忘记自己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开心过。在我看来,这总是可怕的浪费。如果一个人到祇园来的目的是为了休闲,而最后却玩起“石头剪子布”这样幼稚的游戏……嗯,我觉得他还不如呆在家里,和他的儿女或孙辈玩呢,他们或许比这些可怜、迟钝的艺伎更聪明吧,坐在这些艺伎的身边他也够倒霉的。
当然,我也不时会听到一位真正聪明的艺伎的谈话,豆叶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从她的谈吐中学得不少东西。比如,如果客人对她说:“天气暖和,不是吗?”她至少准备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对方是个老色鬼,她可能会说:“暖和?大概是因为您身边围了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个傲慢的年轻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许会杀杀他的威风,“您身边可坐着祇园里六个最好的艺伎,您只能谈谈天气啦,别的事可别想。”一次我碰巧在观察她,只见她跪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身边,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岁,要不是他的父亲是聚会的主人,他大概不会来参加艺伎宴会。当然,他不知道在艺伎中间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我肯定他觉得紧张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转向豆叶,对她说:“暖和,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这样回答道:“哦,暖和,您当然说对了。您真该看到今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通常裸着身子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凉快轻松。可今天早上,我浑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还有……嗯,还有其他地方。”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时,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肯定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次艺伎聚会。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绝大多数的聚会都很无聊,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一个小姑娘从小就被家里卖了去当艺伎,并不代表她今后会出落得聪明伶俐,或者谈吐幽默。其二,男客也是一样。一个男人有足够的钱来祇园,随心所欲挥金如土,并不代表跟他做伴会妙趣横生。其实,很多客人都习惯被人捧着。别人伺候他们时,他们大多是把手放在膝上,两道粗眉横在脸上。一次我听到豆叶花了一个小时给一位客人讲故事,可他压根没有看她一眼,她讲话时,他却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奇怪的是,他就喜欢这样,每晚来镇上总是会请豆叶去。
又过了两年时而聚会时而出游的日子——其间,我只要有空,总是继续学习,参加舞蹈演出——我从一个学徒成长为艺伎。那是1938年夏天,我十八岁。我们把这个转变叫做“换领子”,因为学徒用的是红领子,而艺伎用的是白领。虽然如果你看到一个艺伎和一个学徒在一起,你不会去注意她们的领子。学徒穿着精致的长袖和服,围着拖曳的宽腰带,可能会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艺伎外表也许更朴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换领子的那天是妈妈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之一,至少我从未见过她高兴成这样。我当时还不明白,但如今我一清二楚她在想些什么。你知道,艺伎和学徒不同,艺伎除了给客人斟酒,还能为他们做其他事情,只要名目上说得过去。因为我和豆叶的关系,以及我在祇园的名声,我的地位让妈妈有很多理由来兴奋了。对妈妈而言,兴奋就是金钱的同义词。
自从搬到纽约以后,我就知道“艺伎”一词对大多数西方人的真正含义。在高雅聚会上,我一次次被介绍给一些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当她得知我曾经是祇园的艺伎,就把嘴张成一个微笑的样子,但嘴角又不像微笑那样上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给我们作介绍的男客或女客感到谈话的压力,因为我这许多年并没有学会多少英语。当然,这种场合也没必要试图解释,因为这个女人在想,“上帝……我正和一个妓女交谈……”片刻后她就被她的陪同救走了,一个比她大三四十岁的有钱人。唉,我常想,她为什么不能意识到我们是多么相像呢?她是一个被养着的女人,你知道,我在我那些日子里也是一样。
我相信关于那些华装丽服的年轻女子,我所知不多,但我常常觉得,如果没有富有的丈夫或男友,她们中许多人都会挣扎度日,而不会这么自视甚高了。当然对于一流的艺伎而言也完全相同。一名艺伎来往于宴会间,周旋于众多男客之中当然是好,但是若要成为明星,就完全只能依赖于旦那。就连豆叶,她是因为一次广告比赛而自己成名的,但如果没有男爵花钱来推进她的事业,她会很快失去地位,在芸芸艺伎中无法脱颖而出。
我换衣领后不到三周,妈妈来找我,我正在客厅吃快餐。她坐在桌子对面,吸了好一阵子旱烟。我本来在看杂志,但出于礼貌,她一来我就不看了,尽管起先妈妈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过了一会,她放下烟斗说:“你不该吃这些黄腌菜,它们会毁了你的牙。瞧瞧它们把我的牙弄成什么样了。”
我从不认为妈妈相信她的黄牙是和吃腌菜有关。她向我展示完她的牙齿后,又拿起烟斗,吸了口烟。
“阿姨爱吃黄腌菜,夫人,”我说,“但她牙齿挺好。”
“谁在乎阿姨牙齿好不好?她不是靠漂亮的小嘴赚钱。吩咐厨师不要给你腌菜吃了。不过,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腌菜的。我是来告诉你,下个月你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妈妈,我才十八岁……”
“初桃二十岁才有旦那。但是当然,没有保持下来……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哦,我是很高兴。但是让一位旦那开心不是要花费我很多时间吗?豆叶认为我应该先把名气打响,只需要几年的时间。”
“豆叶!她懂什么正经事?下次我想知道在宴会上什么时候该傻笑的话,我就去问问她。”
如今的年轻姑娘,甚至是日本姑娘,都动辄从桌边跳起来对她们的母亲大喊大叫,但在我那时候,我们是鞠着躬说:“是,夫人。”然后为添了麻烦而道歉,我就是这么回答的。
“大事情上我来拿主意,”妈妈继续说,“只有傻瓜才会放过延俊和给出的条件。”
我一听之下,心跳差点停止。我想,延终有一日会提出要当我的旦那,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几年前他就竞争过我的“水扬”,而且自那以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频繁地邀我去陪宴。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但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的人生道路就该这么走。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扑竞技场的那天,我的黄历是这么说的:“吉凶守衡,开启命运之门。”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多少会想起这句话,所谓吉与凶……嗯,是豆叶与初桃,是后果——我被妈妈收养与前因——“水扬”,当然还是会长与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延,恰恰相反。只是成为他的情妇,我的人生就和会长永远无缘了。
妈妈肯定发觉我听到她话以后的震惊,或者是其他原因,总之她对我的反应感到不满。但她还没说话,我们就听到外面过道有点动静,像是某人忍着咳嗽的声音,片刻,初桃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饭。这是很粗鲁的举动,她不该端着碗离开桌子。她吞着饭,哈哈一笑。
“妈妈!”她说,“你想让我噎死吗?”显然,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这么说,著名的小百合要有延俊和当旦那啦,”她又说,“这可太美妙了!”
“如果你是来说有用的话,你就说吧。”妈妈对她说。
“的确是,”初桃严肃地说道,她过来跪在桌边,“小百合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艺伎和她的旦那之间做的事,其中有一件是会让艺伎怀孕的,你明白吗?如果男人发现他的情妇生的是别人的孩子,是会非常生气的。像你这种情况就该特别小心,因为一生下来延就会知道。如果这孩子碰巧和我们一样都有两条胳膊,怎么可能是他的呢?”
初桃以为她的小笑话很有趣。
“初桃,你也许应该砍掉自己的一条胳膊,”妈妈说,“如果这能让你像延俊和一样功成名就的话。”
“如果我的脸像这个,或许也一样有用呢!”她笑着说道,举起她的碗让我们看。她吃的是掺着红豆的米饭,从某种恶心的角度看,确实像是起泡的皮肤。
到了下午,我开始觉得头晕,脑子里奇怪地嗡嗡作响,我就到豆叶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时值盛暑,我坐在桌边,小口喝着她凉好的大麦茶,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为着能接近会长,才经受种种训练,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园的夜复一夜,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奋斗。
豆叶已经等了很久来听我来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担心自己一开口,声音就会失控。我又花了几分钟来让自己镇静,最后咽了下唾液,勉强说道:“妈妈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可能就会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拼命忍着不哭出来,几乎已经说不了话了。
“延先生是个好人,”她说,“而且非常喜欢你。”
“是的,但是,豆叶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
“你什么意思?延先生一直对你很好。”
“可,豆叶小姐,我不需要人对我好。”
“不需要?我想我们都需要别人对我们好。你大概是说,除了对你好,你还想要别的。那可不是你所能求的。”
当然,豆叶说对了。我听到这句话,眼泪就冲破脆弱的防护墙,我羞愧地把头埋在桌上,泪水恣意流淌。后来我平静下来,豆叶才开口。
“小百合,你想要什么?”她问。
“除此以外的一些东西!”
“我理解你可能觉得延难看,也许是吧,但……”
“豆叶小姐,不是这样。正如您说的,延先生是个好人。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你想要静枝那样的命运。是吗?”
静枝虽然不是个大红大紫的艺伎,但祇园里人人都认为她是最幸运的女人。三十年来,她都是一位药剂师的情妇。他不是很有钱,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纵观京都都不会找到像他们这样情深意笃的一对。和往常一样,豆叶总是能一语说中我不愿承认的实情。
“小百合,你十八岁了,”她又说,“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并不总像晚宴的散场。有时候,它只是挣扎度日罢了。”
“可是,豆叶小姐,这太残酷了!”
“是的,很残酷,”她说,“但我们谁都逃不过命运。”
“我不是要逃脱我的命运,也不是其他这类的事。正如您说的,延先生是个好人。对于他的关爱,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应该有其他想法,但是……我还有很多梦想。”
“所以你担心一旦延碰了你,梦想就会破灭?说真的,小百合,你对艺伎的生活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生活美满,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来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
“唉,豆叶小姐……求您了……我这样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怀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会对各种各样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姑娘们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后,即使只戴一种都看着很蠢。”
我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的情绪再度失控。我竭力忍住眼泪,但还是有几滴淌了出来,好似树上渗出几滴树汁。
“豆叶小姐,”我说,“你对男爵……感情深吗?”
“男爵对我来说是个好旦那。”
“是啊,那当然是,可你对他是否有对男人一样的感情?我是说,有些艺伎确实对她们的旦那有感情,不是吗?”
“男爵和我的关系对他很方便,对我很有利。如果我们的关系被感情束缚……嗯,感情会很快滑向嫉妒,甚至仇恨。我当然承受不起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来恨我。我在祇园奋斗多年,才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但是如果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决定要毁掉我,呵,他就能做到!小百合,如果你想成功,你就得掌控男人的感情。男爵也许有时候不好伺候,但他有的是钱,也不怕花掉。而且谢天谢地的是,他不要孩子。延对你来说是个挑战。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如果他对你的期望比男爵对我的多,我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豆叶小姐,您自己的感情呢?我是说,有没有一个男人……”
我想问有没有一个男人曾让她动情,但我发觉她动怒了。如果说刚才只是个花蕾,现在则是盛开的花朵了。她两手撑腿,挺直了腰,我想她就要责备我了,我立刻为我的莽撞向她道歉,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小百合,你和延有缘,你逃不掉的。”她说。
当时我就知道她说对了。缘是一生的宿命。如今很多人似乎相信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可以选择的,但我们那时候,大家却把自己看成是一块块陶土,谁来碰一下,就会留下谁的手印。延的触碰给我留下的印象比绝大多数人来得深。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否就是我的宿命,但我总是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缘分。他总是存在于我生命画卷中的某个地方。然而,我经历了种种考验,而最困难的一关还在前头?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把每个梦想都藏到一个别人再也看不到的所在,连我自己也看不到?
“小百合,回你的艺馆吧,”豆叶对我说,“为眼前的今晚做好准备。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绪。”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后恳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绷紧了漂亮的鹅蛋脸,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皱。接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看着她的茶杯,这种目光我觉得是苦涩。
一个住在豪宅里的女人可能会为她所有漂亮的东西而自豪,但一听到着火的劈啪声,她会迅速决定哪些才是她最珍视的。豆叶和我谈话后的几天,我就觉得生活正在我身边熊熊燃烧,当我挣扎着想要寻找一样事物,一样在延成为我的旦那后我仍然在乎的事物,我遗憾地说,我没找到。一天晚上,我跪在一力亭茶屋的一张桌子旁,不想沉溺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孩子迷失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我抬头看我正伺候着的白发男人们,他们就像我周围一棵棵披雪的树,我一阵惊惧,好像自己是全世界唯一还活着的人。
只有一种军人的聚会,虽然规模小,但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有那么点意思。在1938年,我们都习惯于每天收听战况报道。我们使用一些物件来让自己想起我们海外的军队,比如“日升午餐盒”,那是一盒饭中间放一颗话梅,就像是日本的国旗。几十年来,陆军和海军的军官都来祇园休养。现在,他们饮下七八杯清酒后,会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比来祇园更能让他们振奋精神了。也许军官对女人都说这种话。但是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来自海边的小姑娘,却真正能为国家做点重要的事……我不想说这些宴会减轻了我的痛苦,但它们确实让我记起,我的痛苦有多自私。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门厅里,豆叶提到该是她和妈妈清算赌注的时候了。我相信你还记得她俩打过赌,赌我能否在二十岁前偿清债务。当然,我才十八岁,债务已经偿清了。“你既然已经换了领子,”豆叶对我说,“我想不必再等了。”
这是她说的,但我想真相更为复杂。豆叶知道妈妈讨厌清算债务,尤其是赌注高的债务。我有了旦那后,收入会猛增,而妈妈只会更加一毛不拔。我相信豆叶是认为要尽快收回她的欠款为好,至于将来的钱,将来再说。
过了几日,我被叫到我们艺馆楼下的会客厅,看到豆叶和妈妈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聊着夏天的气候。豆叶身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是生形夫人,我曾见过她多次。她是豆叶曾经住过的艺馆的女主人,现今仍然照管着豆叶的账务,并从中收取一定的报酬。我从没见过她这个严肃模样,两眼盯着桌子,对谈话毫无兴趣。
“你来了!”妈妈对我说,“你的姐姐好意前来拜访,还带来了生形夫人,你要过来见个礼。”
生形夫人开口了,目光仍然垂在桌上,“新田夫人,豆叶在电话里可能提过,此次拜访是事务性的,而不是礼节性的。没必要让小百合参与进来。我相信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不想让她对您二位失礼的,”妈妈回答说,“既然你们来了,她就在这里陪一会儿吧。”
于是我坐到妈妈身边,女仆进来送茶。豆叶说:“新田夫人,您一定倍感自豪,您的女儿非常能干。她的运气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想!您说是吧?”
“现在是不错,但豆叶小姐,我怎么知道您的预想是什么?”妈妈说道。说完后她咬紧牙关,现出她那种奇怪的笑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欣赏她的聪明。没人在笑,生形夫人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妈妈终于又说:“至于我的预想,我当然不会说小百合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想。”
“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讨论她的前途时,”豆叶说,“我的印象是您对她不怎么看好。您甚至不愿意让我来训练她。”
“那是把小百合的未来托付给一个外人,当时我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明智,这要请您谅解。”妈妈说,“你知道,我们有初桃。”
“哦,好啦,新田夫人,”豆叶笑道,“只怕初桃还没有训练这个可怜的姑娘,就已经把她给勒死了。”
“我承认初桃不好相处。但是当您发现一个像小百合这样与众不同的姑娘时,您肯定会适时采取正确决定的,正如我和您作出的安排,豆叶小姐。我想您是来清算我们的账务的?”
“已经麻烦生形夫人把数字写清楚了,”豆叶回答说,“请您过目。”
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镜,从放在膝盖上的包里拿出一本账本。她把账本摊开在桌上,逐条向妈妈说明,豆叶和我则默然而坐。
“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插嘴说,“天哪,真希望我们像您想的这么运气!这比我们艺馆的总收入还多。”
“是的,数字很惊人,”生形夫人说,“但我相信这是确切数目。我已经在祇园登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妈妈咬着牙笑了,我想她是因为被戳穿了谎言而难为情。“大概我没有好好看过账目。”她说。
十分钟或一刻钟后,这两个女人协定了一个我成名后的赚钱总数。生形夫人从包里拿出个小算盘,拨了几下,在账本的空白页上写下一串数字。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在下面划了条横杠。“好了,这就是豆叶应得的数目。”
“考虑到她为我们的小百合出了很多力,”妈妈说,“我相信豆叶小姐应该拿得更多。可惜,根据我们的约定,豆叶同意在小百合偿清债务之前,她只拿通常情况下拿的半数。既然债已经清了,豆叶当然应该拿另外的一半,这样她就能拿全额了。”
“我的理解是,豆叶确实同意只拿一半,”生形夫人说,“但最终能拿双份。所以她才会冒这个险。如果小百合没有偿清债务,豆叶只能拿到一半,但如今小百合成功了,豆叶就应该拿双份。”
“说真的,生形夫人,您怎么会以为我能同意这样的条件?”妈妈说,“祇园里人人知道我对钱有多仔细。豆叶的确帮了我们小百合。我不能付双份,但我能再加上一成。我得说,这已经是大方了,因为我们艺馆现在钱可不多。”
处于妈妈这种地位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应该可信,而且除了妈妈以外的女人说出来的话确也可信,但现在她打定主意要撒谎……唉,我们默默坐了半晌。最后生形夫人说:“新田夫人,我现在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豆叶对我是这么说的。”
“您当然记得,”妈妈说,“豆叶有她的记忆,我也有我的记忆。我们要的是第三方,好在这里正有一个。虽然小百合当时年纪小,但她对数字很有头脑。”
“我相信她的记忆力强,”生形夫人说道,“但没人能说她就没有私人利益。毕竟她是艺馆的女儿。”
“是的,她有,”豆叶说,这是她长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但她也是个诚实的姑娘。我准备接受她的说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话。”
“我当然接受。”妈妈说着,放下了烟袋,“好吧,小百合,是怎么样的?”
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或者像孩提时期那样从屋顶上滑下去摔断胳膊,或者坐在屋里想出一个答案来回答,我宁可立马上楼、登梯、上屋顶。在祇园所有的女人之中,豆叶和妈妈是我生活中影响最大的两位,而显然我要得罪其中一个了。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还得继续和妈妈在艺馆住下去。当然,豆叶为我做的事比祇园里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妈妈的立场来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对我说。
“我记得的是,豆叶确实答应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后给她双份。妈妈,对不起,我记得的就是这样。”
一阵沉默,然后妈妈说:“唉,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的记性出错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种事我们都会有,”生形夫人回答说,“现在,新田夫人,您说的再给豆叶一成是怎么回事?我想您是说,除了原先约定的双倍以外再加一成。”
“如果我能做这种事的话。”妈妈说。
“但您才说过不久,您的主意不会改变这么快吧?”
生形夫人不再看着桌面,而是盯着妈妈。过了好一阵子,她说:“我想我们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够多的。要不我们下次再约个时间清算最终数目。”
妈妈神情严肃,她略略欠身,表示同意,再感谢她们的到访。
“我想您一定很高兴,”生形夫人边说边收起她的算盘和账本,“小百合很快就会有旦那了。才十八岁呐!年纪轻轻,进步这么大。”
“豆叶这个年纪也有旦那了,她肯定也干得不错。”妈妈回答说。
“十八岁对大多数姑娘来说是小了点,”豆叶说,“但我相信,新田夫人在小百合这件事上的决定是对的。”
妈妈抽了一阵旱烟,瞅着桌子对面的豆叶。“豆叶小姐,我对您有个建议,”她说,“您只管指教小百合怎样漂亮地转动她的眼珠子,至于业务上的事,交给我来决定。”
“我从没想过要和您讨论业务,新田夫人。我确信您的决定是最正确的……但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延俊和的出手最大方?”
“只有他一个提出要求。我想这就是最大方的了。”
“只有他一个?真可惜……要是有几个男人竞争,情况就会有利多了。您没有发觉吗?”
“我说过了,豆叶小姐,业务上的事就交给我。我心里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能和延俊和谈有利条件。”
“如果您不介意,”豆叶说,“我很想听一听。”
妈妈把烟袋放到桌上。我以为她要责怪豆叶,但她却说:“好,既然您提起了,我不妨告诉您。您或许能帮上我。我在想,如果延俊和知道岩村电器的电热炉弄死了奶奶,他就会更大方了。你认为呢?”
“哦,我不大懂业务,新田夫人。”
“您或小百合下次见到他,也许可以在谈话中有意无意地提一下。让他知道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打击。我想他会赔偿我们的。”
“是啊,我想这是个好主意,”豆叶说,“不过,还是遗憾……据我的印象,另一个人对小百合表示有兴趣。”
“一百元就是一百元,从哪个男人手上来的都一样。”
“一般是这样,”豆叶说,“但我想到的这个人是鸟取准之介将军……”
听到这里,我已经搞不清这两人在说什么,我开始意识到豆叶在努力把我从延那里救出来。我当然没有想过这回事。我不知道她是否改变了主意要帮我,还是为了感激我帮她对付妈妈……当然,可能她根本不是真想帮我,而是有其他目的。各种想法在我头脑里赛跑,直到妈妈用烟袋杆敲了敲我的胳膊。
“嗯?”她说。
“夫人?”
“我问你是不是认识将军。”
“妈妈,我见过他几次,”我说,“他常来祇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事实上,我见过将军不止“几次”,他每周都来祇园赴宴,通常是别人的座上客。他个头偏矮,其实比我还矮。但他可不是你能忽视的那类人,正如你不能对一挺机枪视而不见。他行动敏捷,抽起烟来常常一支接一支,所以他身边烟雾缭绕,就像火车在铁轨上慢跑时喷云吐雾一样。一天晚上,将军微有醉意,他花了很长时间把部队里的军阶全部跟我讲了一遍,我一直混淆不清,他就觉得很有趣。鸟取将军的军阶是“少将”,那在将军衔里是最低的。但我是个笨姑娘,觉得这不是很高。他也许为了自谦,故意把他的地位说得不重要,我一无所知,只好相信他。
但现在豆叶告诉妈妈,将军刚得了个新职位,掌管“军需品采办”。豆叶接着解释说,这个工作听上去就像家庭主妇去市场购物。比方说,如果军队里短缺印台,将军就要确保以非常优惠的价格购得印台。
“得了新职位,”豆叶说,“将军现在的地位就可以有个情妇了。我很肯定他对小百合有兴趣。”
“他对小百合有没有兴趣,关我什么事?”妈妈说,“这些军人从来都不如商人或贵族待艺伎这么好。”
“新田夫人,这也许没错,但我想您会发现鸟取的新职位对艺馆很有帮助。”
“没道理!我不需要什么人来帮助艺馆。我需要的是稳定、宽裕的收入,一个军人没法给我这些。”
“我们这些祇园人到目前为止还算幸运,”豆叶说,“但如果战争持续下去的话,物资短缺会影响到我们。”
“我相信会的,如果战争持续的话,”妈妈说,“可是战争六个月后就结束了。”
“到那时候,军队的地位就盛况空前了。新田夫人,您可别忘记鸟取将军是照管军队资源的人。无论战争是否持续,在日本没有人比他更能为您提供一切您需要的东西了。日本所有港口的物资运输都要经他批准。”
我后来才知道,豆叶关于鸟取将军的话并不全对。他只掌管五大行政区其中之一,但他比其他行政区长官的级别要高,所以他差不多是全管的了。不管怎样,你应该看看妈妈听到豆叶的话后的举动。当她想着能得到鸟取将军那种人的照顾时,你几乎能看到她的头脑是怎么运转的。她看了茶杯一眼,我就能想出她的念头:“嗯,我弄到茶叶还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还没有……虽然价格在上涨……”然后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和服腰带里,捏一捏她装烟叶的绸包,好像是要看看还剩下多少似的。
接下来的一周,妈妈在祇园到处转悠,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想方设法了解鸟取将军。她干得太投入了,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都好像没有听见。我想她正忙于转念头,她的头脑就像一辆拖着过多车厢的火车头。
这段时间,延一来祇园我就见到他,我尽量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为他的情妇。当然我也这么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谈判似乎没有结果。后来几周,我好几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带着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过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边,竟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女主人一直把延当老主顾,她看了我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担心。我参加延举办的聚会时,难免注意到他愤怒的表现——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进嘴里。我并不责怪他有这种感觉。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无情无义,他对我这么好,我却不把他当回事。想着这些,我就心情沉郁,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轻响把我惊醒。抬眼看去,延正望着我。他周围的客人都笑语喧哗,只有他坐在那里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我俩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炭火中的两个湿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