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初桃不是唯一恨我的人,因为妈妈为了惩罚大家容忍初桃把男友带来艺馆,下令取消所有女仆的鱼干供应六个星期。我想假如我真的亲手从女仆们的碗里偷食物,她们也不会比现在更难过;至于南瓜,她得知妈妈的命令后就哭开了。可说实话,尽管每个人都怒视我,并且我还要因为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或碰过的腰带别针而背上一笔额外的债务,我倒没你想象的那么忧虑。任何使我的生活变得更艰难的事情只会增强我逃跑的决心。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那个腰带别针,不过,拿我的钱去买一个新别针讨好初桃,她觉得挺满意。但她无疑也知道我曾擅自离开艺馆,因为洋子向她证实了此事。当我获悉妈妈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锁上前面的大门时,我几乎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动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我如何才能从艺馆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门的钥匙,可她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例外。另一项额外的防范措施是,把我每晚等门的差使改派给南瓜。初桃深夜回家时,南瓜必须叫醒阿姨去打开大门上的锁。

每天夜里我都躺在蒲团上盘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约好逃跑的前一天,我还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我变得非常沮丧,根本没有精力干活,女仆们责骂我,怪我擦拭木器时只是装模作样把抹布在上面拖一遍,清扫走廊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拉着把扫帚。星期一下午,我花了很长时间假装在院子里除草,其实是蹲在石头上想心事。然后一个女仆叫我去擦洗女仆房间的木地板,洋子就坐在那里守着电话,然后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的水挤在地板上,我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

“洋子,瞧。”我说,“水正朝上流去。”

当然,并不是真的朝上流,只是我看着像而已。我非常惊讶,于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然后……嗯,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想象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屋顶!我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当洋子身旁的电话响起来时,我差点就被吓得叫了出来。我还不确定一旦上了屋顶又该做什么,可如果我能成功地从那里找到一条下来的路,我或许就能最终和佐津会合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样摔到蒲团上。任何一个看见我的人都会以为我立刻就睡着了,但实际上我是再清醒不过了。我躺了很长时间,想着自己老家的房子,我想知道当父亲在桌边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门廊里时,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大概他的眼袋都会掉下来,接着他会开始哇哇地哭,或者他的嘴巴会张成一种奇怪的形状,那是他微笑的方式。我不让自己如此生动地想象我的母亲;光是想到可以再次看见她,就足以使我热泪盈眶了。

最后,女仆们都在我身旁的蒲团上躺下了,南瓜则到她的岗位上去等候初桃。我听见奶奶念经,她每天临睡前都会这么做。接着我透过她半开的门看见她站在蒲团边换睡袍。当她把本来穿的袍子从肩膀上褪下来时,我被自己见到的情形吓坏了,因为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她的裸体。不单是她脖子和肩膀上的鸡皮肤很可怕,而且她的身体让我联想到了一堆皱巴巴的布。当她从桌上拿起睡袍,哆哆嗦嗦地把它展开时,我觉得她看上去异常可怜。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下垂的,连她突出的乳头也像两根手指那样耷拉下来。我越看她,越觉得这个老女人混乱的脑子里一定也在拼命想着她自己的父母——他们大概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卖给别人做奴隶了——就像我的脑子里满是关于我父母的想法一样。也许她也失去了一个姐姐。我过去从未以这样的方式想过奶奶。我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生活刚开始时状况是否也跟我差不多,尽管现在她是一个卑鄙的老女人,我则是一个在苦苦挣扎的小女孩。是否不正常的生活会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卑鄙?我很清楚地记得在养老町时,有一天一个男孩把我推进池塘附近的荆棘丛。我从里面爬出来时,气得简直可以咬穿木头。如果受几分钟的罪就能让我如此愤怒,那受几年罪又会如何呢?滴水还可以穿石呢。

假如我没有下定决心逃跑,我肯定不敢想象在祇园呆下去还会受多少苦。毫无疑问,我也会变成奶奶那样的老女人。但我安慰自己说,明天我就可以将祇园的一切抛之脑后。我已经知道如何爬上屋顶;至于如何从那里下到街上……嗯,我一点没把握。我别无选择,只能在黑暗中碰运气。假如我真能安然无恙地爬下来,到了街上,我的麻烦其实才刚开始。无论在祇园的生活多么艰难,逃跑后的生活肯定会更加不易。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残酷了;我怎么才能生存下来呢?我躺在床垫上苦恼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逃跑……可是佐津会在那里等着我。她会知道该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在房间里安静下来。这时,女仆们呼噜已经打得很响了。我躺在床垫上假装翻了个身,以便偷瞥一眼跪在地上不远处的南瓜。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她是昏昏欲睡了。原来我打算等她睡熟后才行动,可是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此外,初桃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尽可能轻地坐起来,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干脆去厕所然后再回来。不过没人留意我。给我第二天早晨穿的袍子折叠着摆在我附近的地板上。我抱起袍子直接朝楼梯口走去。

在妈妈的房门外,我站着听了一会儿。她睡觉通常不打呼噜,所以我无法在一片寂静中判断出什么,除了能确定她没在打电话,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实际上,她的房间里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动静,因为她的小狗“多久”在睡梦中喘息。我听得时间越长,越觉得它的喘息声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千——代!千——代!”在确信妈妈睡着以前我不准备溜出艺馆,所以我决定拉开门进去探个究竟。要是她醒着,我就干脆说我以为有人在喊我。同奶奶一样,妈妈睡觉时也开着桌上的灯;所以我把门打开一条缝朝里窥视,可以看见她干枯的脚底板露在被单外面。“多久”躺在她的两脚之间,胸口一起一伏,正发出像是在呼唤我名字的喘息声。

我重新关上她的房门,在楼上的通道里换好衣服。现在我就缺一双鞋子——我从没想过不穿鞋子逃跑,从这点上你可以看出,自夏天以来我的生活习惯已经有了许多改变。要不是南瓜跪在前面的门厅里,我就可以从那里拿一双给人在泥土走廊里穿的木屐。现在我只得拿一双楼上厕所里用的木屐。这种木屐的质量非常差,鞋面上只有一根皮条用来固定脚的位置。更糟糕的是,这种木屐我穿着太大了;可我别无选择。

轻轻地关上身后的天窗之后,我把自己的睡袍塞在水箱下面,努力向上爬,最后终于劈开双腿坐到了屋脊上。我不想假装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毕竟下面街上的人声听起来离屋顶是那么的遥远。但我没有时间去害怕,因为我觉得女仆、甚至是阿姨或妈妈,随时都可能打开天窗爬上来抓我。为避免木屐掉下去,我把它们脱下来拿在手里,开始沿着屋脊急走,这比我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屋顶上铺的瓦片很厚,所以两块瓦片重叠的地方几乎就形成了一个小台阶,而且我移动重心时它们还会相互碰撞出叮当声,除非我走得非常慢。我弄出的每一个声响都会在附近的屋顶间回响。

我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走到了我们艺馆屋顶的另一端。隔壁建筑物的屋顶比我们矮一截。我往下爬到它上面,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寻找下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屋顶实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险从上面滑下去。我根本无法确定隔壁的屋顶是否会好一些;我开始觉得有一点恐慌。可我还是继续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发现自己几乎走到了街区尽头,从一边望下去是一个敞开的庭院。要是我能够到檐槽,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心里并不情愿掉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我敢肯定这家也是一个艺馆;我们街区里所有的房子都是艺馆。按惯例,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人守在前面的大门口等待自家的艺伎回来,我要想从房子里面跑出去,肯定会有人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万一这个艺馆的大门也像我们那里一样被锁住了,该怎么办?要是还有别的选择,我甚至都不会去考虑这条逃跑路线。但是,眼前我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路线就是从屋顶下到这家的院子里。

我在屋脊上坐了很长时间,倾听下面院子里的任何一丝动静。可我只听见街上的笑声和谈话声。我不清楚自己爬下去后会在院子里碰到什么,但最好还是赶紧行动,等我们艺馆的人发现我逃跑就麻烦了。要是我知道逃跑将对自己的未来造成多大的损害,我肯定会转身尽快赶回艺馆去。但是当时我对自己将要承担的后果却全无预见。我只是孩子,还以为自己是在经历一次伟大的冒险。

我跨过屋脊,身体刹那间就挂在了屋顶的斜坡上,只能勉强触到屋脊。我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屋顶比我估计的要陡得多。我试图往上爬回去,可没有成功。我手里拿着那双在厕所里穿的木屐,根本无法抓住屋脊,只能用手腕钩住它。我知道这是在自作自受,因为我再也没办法爬回去了;我觉得一旦撒手,就会立刻失控从屋顶上滑下去。我的脑子里各种想法乱作一团,可还不等我下决心放手,我就开始往下滑了。起初,下滑的速度比我料想的要慢许多,这给了我一丝希望,或许我能在朝外卷起的屋檐处停止下滑。但就在这时,我的脚掀起了一片瓦,瓦片哗啦一声掉到下面的院子里摔碎了。接着,我只知道我又没拿住一只木屐,它擦着我的身体滑下去了。我听见它啪嗒一声落在院子里,然后传来了一种更为糟糕的声响——脚步声,有人穿过一条木板通道朝院子里走来。

我曾多次看见苍蝇停在墙壁或天花板上,稳得仿佛就粘在平地上。我不清楚这是因为它们的脚有黏性,还是因为它们的体重很轻,可当我听见下面有人走来时,我下定决心要立刻找到一个办法好使自己能像一只苍蝇那样粘在房顶上。否则再过几秒钟我的逃跑之旅就会以我趴在下面的院子里告终。我试着用自己的脚趾、手肘和膝盖扣住房顶。最后在绝望中我做了一件顶顶傻的事情——我松手让另一只木屐也滑下去,然后试图用两只手掌扒住屋顶上的瓦片来阻止自己下滑。我的手掌一定是在滴汗,因为它们接触到瓦片后我反而下滑得更快了。在下滑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身体擦过瓦片发出“咝咝”声;接着房顶突然就不在那儿了。

有一刹那,我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一片恐怖、空虚的寂静。在下坠中,一个想法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象一个女人走进院子,向下看到地上的碎瓦,然后她抬头朝屋顶上看,恰好看见我在她的正上方从空中摔下来;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在空中时身体转了一下,落地时身体的一边着地。我有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护住脑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后整个人头晕目眩。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刚才站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从空中掉下来时,她是否在院子里。不过她一定是目睹了我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过程,因为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听见她说:

“天哪!下小姑娘雨了!”

唔,我当然想立刻跳起来逃走,可是我无法这么做。我的整个半边身体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过来,看见两个女人跪在我的身旁。一个人一直在反复说着什么,可我没听明白。她们两个交流了一下,然后把我从苔藓地上扶起来,让我坐在木板的通道上。我只记得她们谈话中的一个片段。

“我告诉您,她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妈妈。”

“她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在厕所里穿的拖鞋?你爬上去用了那里的厕所吗,小姑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运了!”

“她听不见您说话,妈妈。瞧瞧她的眼睛。”

“她当然能听见我说话。说话啊,小姑娘!”

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惦记着佐津会在南伊豆剧院对面等我,而我却不能赴约。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艺馆的门,直到她找出我来自何处,我蜷缩成球状躺在那里,惊魂未定。我抱着自己剧痛的手臂干嚎着,突然感觉有人把我拽起来,抽了我一记耳光。

“蠢丫头,蠢丫头!”一个声音骂道。阿姨穿着一件破衣服站在我面前,然后她把我拉出那家艺馆,来到街上。我们走到自家的艺馆时,她把我推到木门上,又抽了我一记耳光。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她对我说,可我无法回答。“你在想什么!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头!”

我从未想到阿姨会如此愤怒。她把我拖进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这时,我开始动情地大哭起来,因为我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不同于上次打我时的半真半假,这次阿姨浇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让我挨棍子时感觉更痛,接着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打完我,把棍子扔在地上,又把我翻过来使我背部着地。“现在你永远也成不了艺伎了!”她喊道,“我警告过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现在谁都帮不了你了!”

我只听到她说这些,因为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奶奶正在打南瓜,惩罚她没有把我看好。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带我去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马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你说得很对!”她说,“你连半块钱都不值。喔,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可你却笨得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就是那么多。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以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要算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她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佐津是逃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事,现在我终于有了答案。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继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偿还其中的任何一笔费用,所以我告诉妈妈我很抱歉。此前,她对我说话的态度还算过得去,但我道歉后,她把烟斗往桌上一放,立刻拉长了脸——是出于愤怒,我猜——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准备打架的动物。

“抱歉,你觉得抱歉?我真是个傻瓜,一开始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钱。你大概是整个祇园最昂贵的女仆了!要是我卖掉你的骨头可以抵消你的一部分欠债,那我早就把它们从你的身体里抽出来了。”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但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初桃就站在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等着替她系腰带,阿姨拿着一块手绢,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眼。

“好吧,全弄脏了。”阿姨说,“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必须先止住抽泣,然后重新化妆。”

我很清楚初桃为什么哭。她得到一道禁令,不准把男朋友带到艺馆来,而她男朋友也就不来找她了。前一天早晨得知此事后,我就确信初桃会迁怒于我。我急切地想在她发现我之前下楼去,可已经迟了。她从阿姨手中抓过手绢,示意我到她跟前去。我当然不愿意去,但是我没办法拒绝。

“你的事情跟千代没有关系。”阿姨对她说,“你就到房间里去把妆化完吧。”

初桃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我花了好多天,琢磨该如何毁掉你的生活。”她对我说,“但是现在你想逃跑,正合我意!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我本来一直巴望着自己动手收拾你。”

我朝初桃鞠了一躬,没说什么就拉开门出去了,我知道这么做很粗鲁。她本可以为此而揍我,但她仅仅是跟着我走进了厅堂,然后说:“假如你想知道一辈子做女仆是什么滋味,就去跟阿姨聊聊吧!你俩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了。她有一个残废的屁股,你有一条断胳膊。也许有一天你连看起来都像个男人,就跟阿姨一样!”

“你走吧,初桃。”阿姨说,“向我们展示一下你出名的风度。”

我五六岁的时候,从没想过京都会跟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关系。那时我认识我们村里一个名叫“昇”的小男孩。我认定他是个好孩子,可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我想这就是他讨人厌的原因。每当他说话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鸟,或是一只呱呱叫的青蛙,于是可怜的昇常常坐在地上哭泣。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体会到了像昇那样生活的滋味,因为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向来都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象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一无所有。

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于是京都人似乎除了樱花没什么可谈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宴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不再幻想某天夜里醒来发现佐津潜入我们艺馆来救我,也不再幻想能通过其他途径听到远在养老町的家人的消息。后来,一天早上,当妈妈和阿姨正在为带奶奶外出野餐做准备时,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那是一个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长的盒子,外面包着厚厚的纸,还扎着一根磨损了的细绳。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既然周围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正面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 京都市

富永町 祇园

新田加代子 转

坂本千代 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我敢肯定自己的眼睛瞪得有茶杯口那么大,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我不知道包裹里面会有什么,但是看见田中先生的名字写在那儿……你也许会觉得我荒唐,可我真希望是他意识到了送我来这个可怕的地方是不对的,所以给我寄来一些可以使我离开艺馆重获自由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无法想象一个包裹可以让一个小女孩摆脱奴役;即使在此时,我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可我心里确实相信当包裹最终打开时,我的生活将被永远地改变。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把我从盒子边轰走了,虽然它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真想亲手打开它,可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接着慢腾腾地拆开粗糙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厚厚的用粗渔线缝起来的麻布袋,袋子的一角缝着一个写有我名字的信封。阿姨从袋子上割下信封,接着扯开麻布袋,袋子里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子。我开始兴奋起来,迫切地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是当阿姨掀开盒盖时,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沉重。盒子里面,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木盒子放在地板上,把里面的灵牌整整齐齐放好,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我在那里似乎站了很长时间,内心充满恐惧,甚至不敢去想任何事情。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臂带我进了会客室。我跪在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哆嗦个不停,这大概是因为我竭力想阻止那些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田中先生把灵牌寄给我是一个好迹象。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家人要搬到京都来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要买一个新祭坛供奉灵牌;或许是佐津快要回到京都了,所以要求田中先生把它们寄给我。这时,阿姨打断了我的思绪。

“千代,我要给你读一读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气都透不过来了。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赴京都开始新生活的第六个星期,你尊敬的母亲就病故了,仅仅几星期之后,你尊敬的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对你痛失双亲深表遗憾,希望你能节哀顺变,请放心,你父母的遗体已经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礼是在千鹤镇的子角寺举行的,养老町的妇女还吟诵了佛经。我相信你尊敬的双亲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安息了。

艺伎学徒的培训过程充满了艰辛。然而,我非常钦佩那些历经磨炼后脱胎换骨成为伟大艺术家的人。数年前我造访祇园时曾有幸观赏了春季舞蹈,之后还参加了一个茶屋宴会,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为你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艺馆可以让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长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鸟儿极少能生出天鹅来。天鹅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树上就会死掉;所以那些天生丽质且天资聪颖的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开辟一条路。

你的姐姐佐津去年深秋来过养老町,不过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爱子,因此他请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

田中一郎

阿姨还没读完信,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就像水冒出烧开的水壶一样。得知母亲或父亲去世已经够难受的了,但同时获悉双亲的死讯,以及姐姐一去不复返的消息……我立刻觉得自己像一只破碎的花瓶,站都站不住。我彻底迷失了,在房间里都辨不清方向。

你一定会认为我很天真,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还怀着母亲仍活在人世的希望。可我实在是没什么好指望的,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会抓住不放。在我试图从悲伤中找回自己时,阿姨对我很好,她不断安慰我说:“挺住,千代,挺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时,我问阿姨她是否能把灵牌竖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并代我拜拜它们——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应该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自己的祖先。她帮我把灵牌立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们了。“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小千代。”她说,“他们是你童年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