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初桃带我去到“祇园登记处”。我原以为那会是一个很气派的地方,去了才发现登记处就在教学楼的二楼,不过是几间铺着榻榻米的昏暗屋子,里面摆满了办公桌和账簿,还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香烟味。一名工作人员透过朦朦胧胧的烟雾,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便点头示意我们去后面的房间。那里,在一张堆满了纸张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个我这辈子所见过的个头最大的男人。当时我不知道他曾经是相扑力士;说真的,假如他走到外面,猛地撞一下这幢房子,大概所有那些办公桌都会从榻榻米台上摔下来掉到地上。他当相扑力士的战绩不够好,所以没能像有些选手那样在退休时获得一个名号;可是他依然喜欢别人称呼他为“淡路海”,那是他做相扑力士时所用的名字。一些艺伎打趣地把这个名字缩减为“淡路”,作为他的昵称。
我们一走进去,初桃就摆出一副媚态。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这么做。她对他说:“淡路君!”她这样说话,要是半路断了气,我也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她的腔调是这样的:
“淡——路——君——!”
她喊他名字的时候仿佛是在责怪他。他听见她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脸颊上的两块大肉提到了耳根,这是他微笑的方式。
“嗯……初桃小姐。”他说,“要是你更漂亮一点儿,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讲话就像是在高声耳语,因为相扑力士的喉咙常常在互相撞击中被毁坏了。
淡路海的身材尺寸或许跟一只河马差不多,但是他的穿着很雅致。他穿了一件细条纹的和服与一条裤裙。他的工作就是确保通过祇园的钱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并且有一部分现金直接流进他自己的口袋。那并不是说他在偷钱;其实这就是整个系统的运作方式。试想一下淡路海的工作是如此重要,所以让他高兴对每个艺伎都有好处,所以据说他不穿衣服和穿衣服的时间一样多。
初桃和淡路海聊了很长时间,最后初桃告诉他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给我在学校上课注册。淡路海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这时他才把大脑袋转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拉开了窗户上的一面纸帘好让屋内变得亮一些。
“哎呀,我还以为我的眼睛糊弄了我。”他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带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过来。她的眼睛……居然是镜子的颜色!”
“镜子?”初桃说,“镜子是没有颜色的,淡路君。”
“镜子当然有颜色,是一种闪烁的灰色。当你注视镜子时,只能看到你自己,可我知道镜子有一种美丽的颜色。”
“是吗?反正我不觉得她眼睛的颜色好看。我曾经见过一个河里捞上来的死人,那人的舌头就跟她的眼睛颜色一样。”
“可能是你自己太漂亮了,所以看别人都没感觉。”淡路海说着翻开了一本账簿,拿起他的钢笔,“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给这个女孩注册吧。嗯……千代,是吗?告诉我你的全名,千代,还有你的出生地。”
我一听到这话,脑子里就映出佐津凝望着淡路海、满脸困惑和恐惧的样子。她一定也在某个时间来过这个房间;假如我必须注册,那她肯定也必须注册。
“我姓坂本。”我说,“我出生在养老町。你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先生,因为我的姐姐佐津跟你提过?”
我以为初桃会对我大发雷霆;可令我惊讶的是,她似乎很高兴我问了那个问题。
“如果她比你大,那她早该登记过了。”淡路海说,“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想她根本就不在祇园。”
现在我明白初桃为什么微笑了;她早知道淡路海会说什么。如果说之前我对她是否真的跟我姐姐交谈过还抱有几分怀疑,那现在就是毫无疑问了。京都还有其他的艺伎区,不过是我不了解而已。佐津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我决意要找到她。
我回到艺馆时,阿姨正在等着带我去街另一头的澡堂洗澡。我去过那个地方,不过是跟年长的女仆一块儿去的,通常她们会给我一条小毛巾和一小片肥皂,然后我会像她们那样蹲在地砖上清洗自己。相比之下,阿姨对我要好许多,她跪在我的旁边替我擦背。我惊讶于她的毫不羞怯,她任由她那对管子状的乳房甩来甩去,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两只瓶子而已。有几次,她的一只乳房甚至不小心打到了我的肩膀。
洗完澡后,她把我带回艺馆,让我穿上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件丝绸和服,那是一件亮蓝色的和服,绿草镶边,袖子和胸口上还有明黄色的花朵图案。然后她把我领到楼上初桃的房间。进去前,她严正警告我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影响初桃做事,更不能惹她生气。我当时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现在我完全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如此担心了。因为,你要知道,一名艺伎早晨醒来时跟其他任何女人完全一样。睡了那么久后,她的脸可能是油腻腻的,口气也不好闻。可能当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时,她还保持着前一晚的繁复发型;但在其他任何方面,她都跟别的女人一样,一点儿也不像一名艺伎。只有当她坐到她的镜子前面用心抹上她的化妆品后,她才变成了一名艺伎。我不仅仅是说她这时开始看上去像一名艺伎,这时她也开始像一名艺伎那样思考。
进了屋,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恰好是在初桃的背后,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穿着一件棉布袍子,肩膀露在外面,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心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一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由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呢?”
“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给你看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就说明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轻声歌唱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确实如此。那时很多艺伎都把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上,然后又涂在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小刷子,用它们把“镂空”的部位填满。这么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脸朝下跌进了米粉缸,因为她的整张脸都煞白,弄得像个鬼似的。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自惭形秽,对她妒忌得要命。因为我知道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们就会惊愕地注视着她的面孔;而我将依然呆在艺馆里,满身臭汗,平庸无奇。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用它们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无论何时,只要不显得太突兀,我就会偷看她几眼。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颊上敷用不同的色彩。这倒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但是,数年后我才知道初桃挑选的腮红始终比别人用的要红许多。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除非她是想让人联想到血。可初桃并不是傻瓜,她知道如何才能突显出她的容貌之美。
刷完腮红后,她还是像没有眉毛和嘴唇似的。不过这会儿,她暂且不去管她那张像古怪的白面具似的脸,而是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日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我们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就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初桃清洗刷子的时候,几次从镜子里看我的反应。最后,她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永远也不会如此美丽。嗯,千真万确。”
“我想要你明白一件事。”阿姨说,“有些人觉得小千代是相当可爱的姑娘。”
“有些人就是喜欢烂鱼味。”初桃说。接着,她就命令我们离开她的房间,好让她换上衬袍。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站在一面可以照出全身的镜子旁等着,他的穿着打扮跟他把佐津和我从家里接出来的那天完全相同。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宫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挂在镜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里抚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件可爱的红褐色底袍,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接下去的步骤,我当时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因为复杂的和服会让不习惯穿它的人毫无头绪。但是如果加以适当的解释,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样穿的道理。
首先,你必须明白家庭主妇和艺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妇穿和服时,她会使用各种衬垫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诱人地束起来,最终的效果就是整个人完全呈圆柱形,就像寺庙礼堂里的木头柱子。但艺伎穿和服的频率太高了,所以她几乎不需要任何衬垫,束腰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家庭主妇和艺伎都会先脱下她们化妆时穿的袍子,在她们的光屁股周围缠好一根丝质的布条,我们称之为“裹布”。接着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衬袍,在腰部扎紧,然后绑上衬垫,衬垫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头,上面附有绳子以便将它们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着传统的小屁股,腰身纤细,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经验,所以根本不用衬垫。
至此,女人已经穿上身的任何东西都将被隐藏起来,等她完全穿戴好时,这些东西是看不见的。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底袍,其实不是一件真正的内衣。艺伎跳舞时,有时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了行动方便,可能会用左手将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会露出膝盖以下的底袍;所以,你明白了吧,底袍的图案和质地必须与和服相配。实际上,底袍的领子也是露出来的,就像男人穿西装时会露出衬衫的领子一样。阿姨在艺馆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每天给初桃打算穿的底袍缝上一个丝绸的领子,第二早晨又把领子拆下来清洗。一个艺伎学徒穿的底袍领子是红色的,当然初桃可不是学徒;她的领子是白色的。
初桃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已经穿戴好我描述过的所有衣饰——尽管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底袍和她腰间用来扎紧底袍的一根细绳。她还穿了一双我们称之为“足袋”的白色袜子,袜子一边有纽扣扣住使之穿着服帖。这时,就轮到别宫先生帮她穿衣服了。看着他干活,你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无论给谁穿,和服的长度都是统一的,所以除去那些特别高的女人,长出来的部分都必须折进去藏在腰带下面。当别宫先生把和服过长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间折起来并用一根细绳固定住后,那个部位从来都不会有一丝一毫褶皱。万一出现一个褶子,他会拉拉这儿又拽拽那儿,将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时,整件和服总是能完美地贴合穿着者的身体曲线。
别宫先生作为穿衣师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宽腰带,这可不像它听上去那么简单。一条像初桃用的那种宽腰带,长度是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和女人的肩宽差不多。缠绕在腰上后,上至胸骨下至肚脐的区域都会被它覆盖住。似乎多数对和服一无所知的人都以为宽腰带只是系在背后,起一根绳子的作用;这种观点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把宽腰带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细绳和别针,为了打出一个挺括的腰结还必须用到一定数量的衬垫。别宫先生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系好初桃的宽腰带。他弄完后,衣料上的任何一处几乎都看不见一丝褶皱,衣料的垂坠感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我并不太懂那天在楼梯口所看到的一切;我似乎只看见别宫先生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系绳子、折衣料,初桃却什么都不做,只是伸着手臂,凝望着她在镜子里的形象。看着她,我羡慕得要死。她穿的是一套以棕色和金色为基调的织锦缎和服,腰部以下,几头深棕色的鹿相互依偎,它们身后是一片金色和红褐色的图案,描绘了落叶撒满林地的景致。她的宽腰带是深紫色的,上面织着银线。我当时不知道,她穿的这套和服的价值大概相当于一个警察或小店业主一整年的收入。不过,看着初桃站在那里,当她转身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后背时,你会觉得,再多的钱也无法在世间造就另一个像她这样光彩夺目的女子。
此时,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再在头发上添一些饰物。阿姨和我跟着初桃回到她的房间,初桃跪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装着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小刷子给嘴唇上色。那时流行不涂上唇,这样可以使下唇显得更为饱满。白色的妆面会引发各种各样的奇思异想;假如一个艺伎将上下两片嘴唇都涂上颜色,那最后她的嘴看上去就会像两大片金枪鱼。因此大多数艺伎都喜欢把嘴描绘成撅着的形状,比较像一朵紫罗兰花。除非一名艺伎天生就长着一张这样的嘴——此类情况极少——她几乎总是会把嘴描得比它本身的形状更圆。不过我已经说了,那时的流行是只涂下唇,初桃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给我看过的泡桐树枝条,用火柴把它点燃。等它烧了几秒钟后,她将它吹灭,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却,然后回到镜子前用烧出的炭画眉毛。画出来的眉毛呈一种可爱的柔灰色。接着,她走到壁橱前选了几件发饰,包括一块玳瑁和一支很特别的珍珠长发钗。将它们插进头发后,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后颈上洒了一些香水,并把装香水的扁木头瓶塞进宽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还在宽腰带里塞了一把折扇,在右边的袖子里放了一块手绢。一切就绪后,她转过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和先前一样的浅笑,连阿姨都不得不叹息,初桃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同凡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