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陌生地方的最初几天里,我觉得即使失去双臂和双腿,也要比失去家庭、远离自己家要好受些。我毫不怀疑,生活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只有我的困惑与苦难;日复一日,我都在想自己何时能再见到佐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最让我惊讶的事情倒是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努力干活、表现良好,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我从南瓜那里得知,开始受训意味着去位于祇园另一区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学习成为艺伎的女孩子都在这同一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当自己最终被允许去学校时,我会在那里找到佐津;所以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是很简单的。早晨我要把床垫收起来放好,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药剂师那里取给厨子治疥疮用的药膏,或去“四条大街”上的一家商店买阿姨特别爱吃的脆米饼。幸运的是,最糟糕的工作,比如打扫厕所,都由一个年长的女佣负责。然而,尽管我竭尽全力拼命干活,我似乎从来没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给人留下好印象,因为我每天需要做的杂务超出了我所能完成的量;而且奶奶总是让情况变得更糟。
照顾奶奶其实并不是我的职责——至少阿姨在分配工作给我时没有提过。但是奶奶唤我时,我又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因为在艺馆里她的辈分最高。例如,有一天,当我正要把茶端到楼上给妈妈时,我听见奶奶喊道:
“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去把她叫到这里来!”
我不得不放下妈妈的茶盘,立刻奔到奶奶正在吃午饭的那个房间。
“难道你不知道这屋里太热吗?”我屈膝跪下朝她鞠躬后,她对我说,“你早应该来这里打开窗户了。”
“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觉得热。”
“难道我看上去不热吗?”
她正在吃米饭,有几颗饭粒粘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觉得她看上去不是热,而是让人作呕,但我还是径直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我一把窗打开,就有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开始围着奶奶的饭菜嗡嗡打转。
“你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筷子驱赶苍蝇,“别的女仆都不会在开窗时让苍蝇飞进来!”
我向她道歉,说我会拿个苍蝇拍来。
“把苍蝇拍进我的食物里?噢,不,你不能那么做!你就站在这里替我赶苍蝇,等我把饭吃完。”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里伺候奶奶吃饭,还要听她对我唠叨当她才十四岁时,在一场赏月舞会上,伟大的歌舞伎演员市村羽左卫门(第十四代)5曾牵过她的手。等我终于可以离开时,妈妈的茶早就冷得不能送上楼了。厨子和妈妈都很生我的气。
事实是,奶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即使是她上厕所的时候,她也会让阿姨站在门外面拉着她的手,帮她蹲着时保持平衡。由于臭气太浓烈了,可怜的阿姨拼命把头偏向远离厕所的方向,几乎快要把脖子拧断了。我没有这么倒霉的任务,可奶奶还是经常在她用一个小银勺挖耳朵时,叫我去替她做按摩;替她按摩的活儿远比你想象的要苦。第一次,当她解开袍子,把它从肩膀上拉下来时,我几乎恶心得要吐了,因为她肩膀和脖子上的皮肤疙疙瘩瘩,颜色蜡黄,就像生鸡的皮肤。我后来知道,她的皮肤问题是她在做艺伎时用的一种我们称之为“瓷土”的白色化妆品造成的,那种东西的主要成分就是铅。一来瓷土是有毒性的,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奶奶在使用时调配不当。此外,奶奶年轻的时候还经常去京都北边的温泉泡澡,这本来是好事,可是以铅为基础原料的化妆品很难清洗干净;残留的铅和温泉水中的某种化学物质结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伤害她皮肤的染料。奶奶不是唯一一个受这个问题折磨的人。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初几年里,你依旧能在祇园的街上看到许多老年妇女松弛的脖子皮肤是呈蜡黄色的。
来到艺馆大约三周后的一天,我比平时晚了好一会儿才上楼去整理初桃的房间。我很害怕初桃,尽管我几乎不太见得到她,因为她的生活很忙。要是她发现我一个人呆着,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
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的,占地面积比我在养老町的整个家都大。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房间要比别人的大那么多,直到一个年长的佣人告诉我,尽管现在初桃是艺馆里唯一的艺伎,可过去却有三四个之多,她们一起睡在那个房间里。也许初桃是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住一样。那天我上楼进了她的房间,除了常有的杂志到处乱扔,梳子遗落在靠近她小梳妆台的垫子上之外,我还在桌子底下发现了一粒苹果核以及一只空的威士忌酒瓶。窗户敞开着,挂着她前一晚穿的和服的木架子一定是被风吹倒的——也有可能是她喝醉酒上床前把它踢倒了又懒得扶起来。通常这个时候阿姨已经把和服取走了,因为她在艺馆里负责照管服装,但出于某种原因,那天她还没有把和服拿走。正当我要把木架子扶起来的时候,门突然滑开了,我转身看见初桃站在那里。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或别的什么玩意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夫人。”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像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我肯定你明白那个,不是吗?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你把它重复一遍说给我听吧。为什么我不想让你碰我的化妆品?”
我几乎无法让自己说出口。可最后我还是回答她说:“因为它们会沾上我的味道。”
“很好!那男人们又会说什么呢?”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闻起来就像一个从渔村来的女孩。’”
“嗯……你说这些话的方式有点让我不喜欢。不过我想这也够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之前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不过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直直地注视着她的脸,想搞清楚她告诉我的是不是真话。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想让我告诉你她在哪里?那么,你必须靠自己来赚得这个信息。等我想好了要你怎么做,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脸上写着明显的喜悦。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光彩照人的女人。有时街上的男人们会停下步子,把烟从嘴里取下来,然后凝视着她。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跟你说了让你离开我的房间,不是吗?”她说。
我惊呆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因为下一件我清楚的事情是,我跌坐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不一会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走过来扶我站起来,“你对千代做了什么?”
“她说想要逃跑,妈妈。我判断最好由我来替您掴她。我想您大概忙得没工夫亲自修理她。”
妈妈唤来一个女仆,让她拿几片新鲜的生姜来,然后她把我领进她自己的房间,让我坐在桌边,等她打完一个电话。艺馆里唯一一部可以打到祇园外的电话就安装在她房间的墙上,而且不允许其他人使用。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当她重新拿起它时,粗短的手指把它握得那么紧,我觉得快要有液体被她从听筒里挤出来、滴到垫子上了。
“对不起。”她用刺耳的嗓音对着话筒说,“初桃又在乱掴女仆了。”
在艺馆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对妈妈怀有一种莫名的感情——类似一条鱼对一个从它嘴巴上摘下鱼钩的渔夫的感情。这大概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房间的时候,见到她不超过几分钟的时间。她总是在那儿,坐在桌子边,通常面前都摆着一本从书橱里拿出来的翻开的账本,她边看边用一只手的手指拨着算盘上的象牙珠子。她也许能有条理地管理她的账本,可在其他所有的方面,她甚至比初桃还要粗心大意。每次她“嗒”的一声把烟斗放在桌上时,星星点点的烟灰和烟丝就会飞出来,她就任它们留在那里。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床垫,甚至不喜欢换床单,所以整个房间闻起来就像是一块脏抹布。由于她吸烟的缘故,窗户上的纸屏风也被熏得脏极了,这使整个房间显得阴沉沉的。
妈妈继续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女仆拿了几片新切的生姜进来,让我敷在脸上刚刚被初桃掴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动静吵醒了妈妈的小狗“多久”,长了一张大扁脸的“多久”脾气很坏。它在生活中似乎只有三项娱乐活动——吠叫,打呼噜和咬那些试图抚摸它的人。女仆离开后,“多久”爬过来躺在我的身后。这是它的小花招之一;它喜欢让自己呆在我可能不小心会踩到它的地方,等我万一真踩了它,它就会立刻扑上来咬我。我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移门夹住的老鼠,置身于妈妈和“多久”之间,当妈妈终于挂上电话坐到桌子边上时,她用她那双黄眼睛望着我,最后说:
“现在你听我说,小姑娘。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然而,她说谎可以没事并不表示你也可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离开她的房间,妈妈。”我说,“我十分抱歉。”
妈妈让我用标准的京都口音把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我发现这做起来很困难。当我终于说得足够好、令她感到满意时,她继续说道:
“我想你还不明白你在艺馆里的工作。我们所有的人都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如何能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连奶奶也是如此。你或许觉得她是一个麻烦的老女人,但她真的把她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想办法帮助初桃。”
我一点也不能理解妈妈在说什么。说老实话,我觉得她都不可能骗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去相信,奶奶还会在任何方面对什么人有帮助。
“如果一个像奶奶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整天辛勤地工作,好使初桃轻松些,那想一想你干活得多努力才行啊。”
“是的,妈妈,我会继续拼命干活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其他的小姑娘都能避让着她;你也可以做到的。”
“是的,妈妈……但在我走之前,我能否问您件事?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人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您知道的,我一直希望能送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怪异的嘴,对她的脸而言她的嘴巴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很多时候它都是张着不闭上的;可是现在她的嘴巴以一种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的方式动了一下,她把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仿佛是想让我好好看看它们。这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我直到她开始发出那种咳嗽的声音时才意识到她是在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样一件事情呢?”她说。
这之后,她又咳嗽着笑了几声,然后挥手示意我应该离开房间。
我走出房间,阿姨正在楼上的客厅里等我干活。她给我一个水桶,让我爬上一架梯子穿过天窗到屋顶上去。屋顶的一个木头支架上放着一个收集雨水的箱子。雨水在重力作用下往下流,冲刷二楼妈妈房间附近的一个小厕所,当时我们还没有水管设备,连厨房里也没有。那段时间天气很干燥,厕所就开始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箱,好让阿姨能冲几次厕所,把它清洗干净。
我感觉屋顶上的那些瓦片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烫得就像烧热的平底锅;我从桶里往外倒水时,不由得想起了我们村子后面海边的池塘,里面的水很凉,我们以前常去那儿游泳。几个星期前我还在那个池塘里游过泳;可是现在那情景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脚下是艺馆的房顶。阿姨叫我下来前把瓦片间的杂草拔掉。我眺望出去,看到城市被一片朦胧的暑气笼罩着,环绕我们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围墙。某个屋顶下,我的姐姐大概也像我一样正在做家务。我想着她,一不小心撞到了水箱,里面的水泼溅出来,流到了街上。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我过去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让自己在阴沟里淹死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事实上,当她穿着木鞋啪嗒啪嗒走过厨房的窗子时,我有时就觉得听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实际上是一点也不好。她比我早来艺馆将近六个月,可她在我到达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才刚开始上学。多数时候,她中午时分从学校回来,就立刻躲进女仆们住的房间,这样就没人会看见她沮丧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醒得还要早,我头一次穿上了蓝白两色的学生袍。学生袍不过是一件没有衬里的棉布衣服,上面点缀着一些孩子气的方格图案;穿上它我肯定自己看上去也不会比客栈里穿着浴袍走去洗澡的客人更优雅。可我之前连这样的衣服都从来没有穿过。
南瓜带着忧虑的神情在门口等我。我刚想把脚滑进鞋子里,奶奶又叫我去她的房间。
“别去!”南瓜压低声音说;她的脸像融化的蜡那样耷拉下来,“我又要迟到了。我们快走吧,就假装没听见她喊你!”
南瓜的建议正中我的下怀;但是奶奶已经站在她房前的走廊里隔着门厅对我怒目而视了。还好,奶奶只耽搁了我刻把钟;可南瓜已经是满眼泪水了。我们终于出发了,南瓜立即开始健步如飞,我几乎跟不上她。
“那个老女人太让人吃不消了!”她说,“她叫你替她揉过脖子后,你一定要把手在盐里放一会儿。”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我妈妈从前跟我说过,‘灾祸是通过接触在世上传播的。’我也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妈妈一天早晨在路上与恶魔擦了一下,后来她就死了。要是你没有把手弄干净,你会变成一团皱巴巴的老泡菜,就跟奶奶一样。”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生活中又同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一定会经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南瓜比我早吃饭,因为她在艺馆的资格比我老。我在前面提到过,我知道南瓜比我早来六个月。但关于她的其他事情我知道得很少,所以我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札幌。可是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札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诅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跑,没有地方可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
考虑到南瓜上课那么费劲,我原以为她会很高兴听到我的提议。可她什么话都没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四条大街”,我俩默默地穿马路。那天出了火车站,别宫先生就带着佐津和我来过这条大街,当时街上拥挤极了。现在是一大清早,我只看见远处有一辆街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散布在各处。我们到了街的另一边后,拐进了一条窄路,然后南瓜自我们离开艺馆后第一次停下了脚步。
“我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说,“他把我送走前,我听他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但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做,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说到这儿,南瓜自己顿住了。她望着我身后地面上的某样东西。“噢,我的老天,小千代。”她说,“那东西不会让你觉得饿吗?”
我转过身,发现自己恰好对着另一家艺馆的入口。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摆着一个小型的神道佛龛和一块作为供品的甜米糕。我怀疑这就是南瓜看见的东西;可她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地板。通往内门的石径上长着一些蕨草和苔藓,可我没看见那里有任何别的东西。接着,我的目光落到了南瓜所说的那样东西上。在入口外面,就在街道的边缘上,躺着一根烧烤叉,上面留着一小块碳烤乌贼鱼。小贩们常在晚上推着小车卖烤物。烧烤用的甜酱汁的气味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女佣,多数时候只能吃到米饭和泡菜,一天能喝上一顿汤,一个月两次能吃到一点点鱼干。即便如此,地上的这块乌贼鱼也不能吊起我的胃口。两只苍蝇在它上面打转,仿佛它们是在公园里闲庭信步。
南瓜看上去像是一个若有机会便会迅速发胖的女孩子。有时我听见她的胃由于饥饿而咕咕作响,动静大得就像一扇大门在轰隆隆地打开。不过,我认为她不会真的打算去吃那块乌贼鱼,直到我看见她朝街上四处张望了一下以确定没有人走过来。
“南瓜,”我说,“如果你饿,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把架子上的那块甜米糕吃了吧。苍蝇已经霸占了那块乌贼鱼。”
“我比苍蝇强大。”她说,“此外,吃那块甜米糕会亵渎神明的。它是供品。”
她说完这些,就弯下身子去捡那根烧烤叉。
诚然,在我长大的地方,孩子们会吃任何能动的东西,而且我承认我在四五岁时吃过一只蟋蟀,但那完全是因为有人捉弄我。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南瓜站在那里举着烧烤叉,上面的那块乌贼鱼沾着街上的沙砾,还有苍蝇在绕着它飞……她朝它吹气,试图赶走苍蝇,但它们就是不肯飞走。
“南瓜,你不能吃那个。”我说,“你不妨再用舌头去添一下铺路石!”
“铺路石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她说。接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南瓜双膝跪下,伸出她的舌头,贴着地面长长地细细地舔了一下。我震惊得张开了嘴巴。当南瓜再度站起来时,她看上去仿佛自己也无法相信她所做的事情。不过,她用手掌抹了抹舌头,吐了几次口水,然后把那块乌贼鱼放到牙齿之间,把它从烧烤叉上扯了下来。
那块乌贼鱼一定很硬;爬坡朝学校木头大门走的路上,南瓜一直在咀嚼它。我走进学校时,感到自己的胃都打结了,因为学校的花园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装饰性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老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致,不过我现在知道整个院落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属于学校的。那座位于院落后部的巨大建筑物实际上是“歌舞练场”剧院——祇园的艺伎们每年春天都会在那里表演“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朝一幢长形木屋的入口走去,我以为那是仆人们的住处,但那其实正是学校。我一踏进入口,就注意到有一股烤茶叶的特殊气味,甚至到现在我闻到这种气味胃还会一阵抽筋,仿佛自己又一次走在去上课的路上。我脱下鞋子,把它们放进手边最近的一个小壁橱里,但南瓜制止了我;对于使用哪一个壁橱,学校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所有的女孩子里面,南瓜属于资格最浅的那一拨,所以不得不像爬梯子那样沿其他壁橱爬上去,把她的鞋子放在最高的那个壁橱里。既然这天早晨是我第一次去学校,我的资格就比南瓜她们还要浅,我必须使用她们上面的那个壁橱。
“你爬的时候千万小心不要踩到别的鞋子。”南瓜对我说,尽管只有几双鞋子摆在那里。“假如你踩到了它们,有一个女孩子看见的话,你会被臭骂到耳朵起水泡。”
学校的内部非常老旧,而且满是灰尘,在我看来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房子。长走廊的尽头站着七八个女孩子。我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时,感到一阵惊喜,因为我认为其中的一个可能就是佐津;但当她们转过身望着我们时,我失望了。她们所有的人发型都是相同的——年轻艺伎学徒的发型——我觉得她们看上去似乎都非常了解祇园,知道的事情远远多于南瓜和我。
出了大厅,半路上我们走进了一间日本传统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我的读写水平还很糟糕;在养老町时,我每天上午在学校念书,来到京都之后,我每天下午都要花一个小时跟着阿姨学习,但是我依然只能看懂很少的几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你明白了吧,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
这之后,由于南瓜还要上别的课,我们又去了其他几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她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南瓜在她上课的所有班级里都是最差的学生,她担心死了,当我们要离开学校回艺馆吃早饭时,她就开始拧她袍子上的腰带。不过,我们正要把脚滑进鞋子里时,一个和我们同龄的女孩子穿过花园冲过来,头发乱糟糟的。看见她后,南瓜似乎心情平静了一些。
我们在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了,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室后面装配她的三味线。如果你从来没见过三味线,可能会觉得它是一件模样很奇怪的乐器。有些人将它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无论如何,南瓜总算是组装好了她的三味线,开始伸着舌头调音,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的耳朵非常差,调出来的音调忽高忽低,好似浪尖上的小船,总也不能定在它们正确的位置上。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佐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我们当着她的面都称呼她为水木老师。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第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那个女孩谢谢她,再次鞠躬,便回到她的座位上,老师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南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了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南瓜会如此担忧自己是一个最差的学生。因为这时,那个我们回去吃早饭时才头发乱糟糟地冲进学校的女孩子,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想法子讨好我了!”老鼠老师朝她尖叫道,“要不是你今天早晨睡到很晚,你也许能及时赶到这里学点东西。”
女孩子向老师道歉,并马上开始弹奏,可是老师根本就不理会她,只是说:“你每天早上睡懒觉。你都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按时到校签到,还怎么指望我来教你?回你的座位上去吧。我不想被你打扰。”
下课后,南瓜把我领到教室前面,我们向老鼠老师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因为她是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女孩子。”
南瓜并不是要侮辱我,这只是当时人们显示客气的一种说话方式。我自己的妈妈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说那些话。
老鼠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后她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许你能帮你姐姐学好她的功课。”
她当然指的是南瓜。
“每天早晨尽量早地把你的名字挂到板上。”她告诉我说,“在教室里保持安静。我决不能容忍学生上课时闲聊!你的眼睛必须盯着前面。要是你能做到这些事情,我就会尽力教你。”
说完这话,她就打发我们走了。
在教室之间的走道上,我睁大眼睛寻找佐津,可是我没能找到她。我开始担心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是如此沮丧,以至于一位老师开始上课前让大家安静,然后对我说:
“你,那边的人!你有什么心事?”
“喔,没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说。为了自圆其说——周围的女孩子都在盯着我看——我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
幸好,南瓜的其他课程观摩起来都不像她的第一门课程那么费劲。比如舞蹈课上,学生们一起练习动作,结果就不会有人显得扎眼。南瓜决不能算是最差的舞者,她的动作里甚至还有几分笨拙的优美。上午后来的歌唱课程对她来说更困难一些,因为她的耳朵不好,但是那节课上学生们又是一起练习,所以南瓜可以嘴巴动得很起劲,唱得却很轻,隐藏起她的闪失。
在她每一堂课的最后,她都会把我介绍给老师。有一个老师问我:“你和南瓜住在同一个艺馆,是吗?”
“是的,夫人。”我说,“新田艺馆。”新田是奶奶和妈妈的家族姓氏,也是阿姨的姓。
“那就是说,你同初桃小姐住在一起啰。”
“是的,夫人。初桃是我们艺馆目前唯一的艺伎。”
“我会竭尽所能教你唱歌的。”她说,“只要你能活下来。”
说完这话,老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她刚讲了一个大笑话,然后便打发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