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母亲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加重了。也可能只是我设法忘掉了她实际上病得有多重。田中先生家的房子闻上去有一股烟和松树的味道,我们家则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我甚至无法忍受去描述这种味道。佐津下午去村里干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当我们把她抬出屋子时,我发现她的肋骨骨架竟然比她的肩膀还要宽,甚至连眼白都是浑浊的。我只能尽量回想过去的事情,否则就无法忍受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想起在她还强壮、健康时,一次我和她一起洗完澡出来,水蒸汽从我们苍白的皮肤上升起来,我们就像是两根煮熟的萝卜。过去我经常用石头替母亲刮背,在我看来她的肌肉比佐津的还要紧实和平滑,我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可能熬不过这个夏末就会死去。
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试图从各个角度去设想整个混乱的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先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不仅会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我的父亲。毕竟,他总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人生活吧。通常,我只有在确信全家将被收养之后,才能入睡,这样的结果就是那几个星期里我都睡得不多,早晨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去村里取了一包茶叶,回家的路上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正沿着小路跑上来。他追上我后,花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喘着粗气,手叉着腰,仿佛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过来的。虽然天气还没到很热的时候,他的脸却像一条啮鱼4那样又红又亮。最后,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和你的姐姐……去村里……越快越好。”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外出打鱼,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那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快去吧,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的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但还是朝山上的家跑去,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佐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佐津脱下围裙,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佐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将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我赶上佐津时,她几乎都快要进村了。我想象这一天已经几个星期了,但从没想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害怕。佐津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次去村里会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她甚至都没有把手上的炭黑洗掉;她还用手去抹头发,于是就在脸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这样去见田中先生,便跑上去擦她的脸,我们的母亲可能就会这么做。佐津却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近海水产公司外面,我向田中先生鞠躬道早安,我以为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可是他却表现得异常冷淡。我想这其实是我得到的第一条线索,它暗示事态不会像我设想的那般发展。当他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后,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
“杉井先生会跟我一起坐在前面。”他说,“所以你和志津最好坐到后面去。”他就是那样说的:“志津。”我觉得他搞错我姐姐名字的行为是非常粗鲁的,但姐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跑到车子的后部,在那些空鱼筐间坐了下来,一只手平平地搁在滑腻的木板上。之后她还用这同一只手拂开脸上的一个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了一块发亮的污迹。我不能像佐津那样对黏腻的东西无动于衷。我不能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想到周围的腥味,要是我们抵达田中先生的家后,能洗一下我的手甚至是我的衣服,那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佐津突然说:
“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我觉得自己的念头很聪明,便试着向佐津解释,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我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肯定也会。我决定到了田中先生的家后就对他俩中的一个说说。
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进。
几分钟后,马车在镇外铁轨旁的一小块泥地上停住了。那儿站了一群人,他们周围堆放着麻袋和柳条箱。人群的一边,“烦躁夫人”正站在那里,身旁还站着个身穿僵硬和服、瘦得离谱的男人。他有一头猫毛般的柔软黑发,一只手拎着根绳子,绳子上面挂着一只布包。他给我的印象是和千鹤镇格格不入,尤其是同他身边带着柳条箱的农民和渔夫以及一个背着一袋山药的驼背老女人站在一起时。“烦躁夫人”对他说了几句话,当他转身审视我们时,我立刻断定自己很怕他。
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名叫别宫的男人。别宫先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近盯着我看,他似乎还对佐津充满了疑惑。
田中先生对他说:“我把杉井也从养老町带来了。你想要他跟着你吗?他认识这两个女孩子,我可以放他一两天假。”
“不,不需要。”别宫先生摆摆手说。
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似乎没人听到我说话,所以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答案。我断定“烦躁夫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说了一些我们的坏话,让田中先生不高兴了,于是那个瘦得出奇的男人——别宫先生计划带我们去别的地方进行一次更为全面的算命。之后,我们将被交还给田中先生。
正当我竭尽全力用这些想法安慰自己时,“烦躁夫人”露出一个开心的微笑,把佐津和我领到离泥土站台稍远的地方。当我们离站台远到别人不可能听见我们说话时,她的微笑就消失了,她说:
“现在听我说。你们两个都是淘气的女孩子!”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我们后便敲打我们的头顶。她没有弄伤我,可我还是惊得大哭了起来。“如果你们做了什么让我难堪的事情,”她继续说,“我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别宫先生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你们必须留意他所说的一切!如果他命令你们爬到火车的座位底下去,你们就照做。明白了吗?”
从“烦躁夫人”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该回答她,否则她就可能伤害我。可我当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她伸出手来开始狠狠地掐我的半边脖子,我痛得甚至无法说出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受伤了。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坠入了一个满是生物的大桶,浑身上下都给乱咬一气,我听到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们身边。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女孩讲,就趁我站在这里时说吧。你没有理由这样对待她们。”
“我肯定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谈。可是火车快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我能看见火车在不远处转了一个弯驶来。
田中先生把我们领回到站台上,农民和老女人们正在那里收拾起他们的东西。火车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宫先生插在佐津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手肘把我们领上了火车。我听见田中先生说了些什么,但我的脑子太混乱了,心情太沮丧了,没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相信我所听到的。他可能是说:
“我们会再见面的!”
或者是:
“等等!”
抑或是:
“行了,咱们走吧!”
当我往车窗外看时,我看见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回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姐姐说:“小千代!”
我双手捂住脸;说实在的,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恨不得在火车的地板上打一个洞钻进去。姐姐的心情从她喊我名字的声调就可以知道了,她都无须再多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对我说。
我认为她所需要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是”或“否”。她大概也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但是,我当然也不知道。我问那个瘦男人,别宫先生,但他根本不理会我。他依然在盯着佐津看,就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似的。最后,他挤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他的抽绳包里拿出一把梳子,开始用梳子扯通佐津的头发。他肯定弄疼她了,但我能看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乡村情景更让她觉得痛苦。不一会儿,佐津像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了下来,开始大哭。我看见她的整张脸都在颤抖,这比她打我、骂我更叫我难受。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个像狗那样暴着牙的老农妇走过来给了佐津一根胡萝卜,还问她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我无法让自己再去注视佐津的眼睛。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甚至纽约,我曾经听三浦医生谈论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们把小孩子养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很多个小时,没有东西吃。看见别宫先生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卷,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撒着芝麻的饭团,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当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饭团塞进他那张讨厌的小嘴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了。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城镇下了火车,我以为是到了京都;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登上了另一列进站的火车。这列火车才是送我们去京都的,它比我们乘的第一列火车拥挤多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站着。还没到京都,已经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一块石头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冲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驶近京都车站时,我只能看到一点点街景。但接着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空虚与恐惧。
回想当初,1930年前后,京都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人力车。事实上,那么多人力车在车站前排队等客,让我想象在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车去任何地方——我的想象和事实倒也相距不远。大约有十五或二十辆人力车停在那里,车把着地支撑着整辆车,车夫们蹲在附近要么抽烟要么吃东西;有一些车夫甚至直接躺在污秽的街道上,蜷着身子熟睡。
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和姐姐中间坐下。他穿着和服的身体甚至比我猜测的还要瘦许多。随着车夫提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去,然后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
车夫没吱声,只是猛地一拽把车拉动起来,然后开始小跑。过了一两个街区,我鼓足勇气问别宫先生:“您能否告诉我们要去哪里?”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可过了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佐津在别宫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也要哭出来时,别宫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嘴唇,立刻克制自己不要再哭,我觉得眼泪在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滑的过程中似乎自动止住了。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在照片上见过它们,我记得自己惊呆了,觉得汽车太……“残酷”,在那种惊恐的状态下,我眼中的汽车似乎是为伤害人设计而非帮助人的。我全部的感官都受到了侵犯。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中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随着天色渐暗,我感到很害怕;不过,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头一次见到城市灯光更令我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饭的那一次,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在这里,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人行道上的人们都站在黄色的光晕下面。我甚至能够看到街道远处的小东西。我们转到另一条街道上,前面有一座桥,我第一次见到了坐落在桥另一边的“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屋顶是如此宏伟,我还以为它是一座宫殿。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这些木屋彼此挨得很近,从正面看上去就像是连在一起——这又一次带给我那种可怕的迷失感。我看见穿着和服的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觉得她们看上去非常优雅;虽然后来知道她们基本上都是女仆。
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宫先生命我下车。他跟在我后面爬了出来,接着,好像这一天还不够艰难似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当佐津也试图下车时,别宫先生转身用他的长手臂把她推了回去。
“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的地方。”
我看着佐津,佐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但这只持续了一刹那,因为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宫先生往后拽;我听见女人的声音,还有一阵骚动。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处在一个狭窄的入口,入口的一边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另一边有一些植物。我是被别宫先生拖进去的,现在他又把我拉起来站好。在入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田中先生居住的千鹤镇上那个年轻的暴牙艺伎所穿的和服曾经让我念念不忘;但眼前的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的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特别之处;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当然我那时对此还一无所知。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她所梳发型的最高端也不超过别宫先生的肩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倒也不是说我已经养成了多好的礼貌习惯——我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接着她说:
“别宫先生,呆会儿你能否把垃圾带出去?我想出发了。”
入口处并没有什么垃圾;她指的是我。别宫先生说他以为有足够的空间让初桃小姐通过。
“你也许不介意离她那么近。”初桃说,“可我看到街的一边有垃圾时,我就会穿过去走另一边。”
突然,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就像是一根竹竿。
“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忍受你,初桃小姐。”老女人说。可她还是示意别宫先生再次把我带到大街上去,别宫先生照做了。然后,她非常笨拙地往下走到门口——她一半的臀部撅向外面,这使她走路很艰难——穿过去走向墙壁上的一个小橱柜。她从里面拿出一块什么东西,我觉得像是打火石,还拿出一块类似渔夫用的磨刀石的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团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由此你可以知道,艺伎甚至比渔民还要迷信。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初桃这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小得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一名艺伎,因为她比我几个星期前在千鹤镇所见到那个艺伎档次高太多了。我判断她一定是登台表演的。我们一起目送她飘然而去,然后别宫先生把我交给入口处的老女人。他爬回到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他们走,因为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那个老女人一定是同情我;因为我在那里痛苦地啜泣了好久都没有人来碰我。我甚至听见她让一个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话的女仆别出声。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里取出一块手帕替我把脸擦干。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同别宫先生和初桃一样奇怪,听上去跟我们村里人说的日语太不一样了,因而我理解她讲话有困难。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是我那天碰到的说话最和气的人,所以我打定主意要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一本正经地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立刻想到了这个女人的妈妈,无论她是谁,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中有一栋是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样猫就有可能爬到房子下面。两栋建筑之间的走廊是没有顶的,抬头就能看见黑夜,这让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而非一幢房子里——尤其是因为我还能看见庭院尽头其他几幢小小的木头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京都的这个区域,最典型的寓所就是这副模样。盖在庭院里的那些建筑虽然给人的印象是一组小房子,但其实仅仅是几个厕所和一间梯子摆在外面的两层储藏室。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个人。或者应该说是九个人,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
我搞清楚了所有这些小建筑的奇特布局后,注意到了那幢主楼的雅致。在养老町,木建筑都更接近灰色而不是棕色,还会遭到咸湿空气的侵蚀。可是在这里,木头地板和横梁在黄色的电灯光照耀下都闪烁着光芒。通往前厅的走道上有几扇由纸屏风组成的移门,还有一段直直向上的楼梯。有一扇门开着,我可以看见里面的一个木头橱柜及上面的佛龛。主楼里的房间是供家里人使用的——也包括初桃,尽管我后来得知她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当家里人要去庭院时,不会像仆人那样走那条泥土走廊,在房子的一边她们有一条铺着抛光木地板的专用坡道。甚至连她们的厕所也是独立的——楼上的归家里人用,楼下的给仆人用。
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有待我自己去发现,尽管我在一两天内就能弄明白。我在走廊里站了很长时间,纳闷这是个什么地方,心里感到很害怕。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因为桶太重了,她把一半的水都泼在了泥地上。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所以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只西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那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习惯。她在搅拌味噌汤时吐舌头,在盛米饭时吐舌头,甚至在系袍结时也吐舌头。她的脸真的是非常胖乎乎、软嘟嘟,吐在外面的舌头又像南瓜藤,于是我在几天内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祇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缩回舌头,然后一边把一绺头发拂到耳朵后面,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只是看着我,似乎还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确实看上去很饿;后来她终于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认为告诉她我是从养老町来的也没什么用;她的口音跟其他人一样,听起来很奇怪,我敢肯定她不会知道我们村的名字。所以我只是说,我刚到。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跟我同样年纪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南瓜赶走后,提起水桶,拿了一块布,把我领到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苔藓,看上去很漂亮,有一排踏脚石通往后面的储藏室;但院子里的气味很可怕,因为院子一边的那些小棚子是厕所。阿姨叫我脱掉衣服。我很怕她也会对我做一些“烦躁夫人”做过的事情,但她只是把水从我的肩膀上方泼下来,并用那块破布擦洗我的身体。之后,她给我一件袍子,只是一件印有简单的深蓝色图案的粗布衣服,但它肯定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一个老女人(我后来才知道她似乎是厨子)跟几个年长的佣人一起跑到走廊里来看我。阿姨告诉她们说,改天她们有的是时间看我,便把她们打发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好了,听着,小姑娘。”当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阿姨对我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想知道。上次来的小女孩,妈妈和奶奶都不喜欢她,所以她只在这里呆了一个月。我太老了,不能总是去记新名字,所以等她们决定留下你时再说吧。”
“要是她们不愿留下我,那会怎么样?”我问。
“她们肯收留你的话,对你比较有利。”
“我能否问一下,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不过你下周是不可能达成目标的,除非你很听我的话,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她们最好能喜欢所看见的东西。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深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她一辈子都没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不要担心她说的话。要是她问你一个问题,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连答都甭答!我会代你回答的。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她不是坏人,但她只关心一件事。”
我还没机会弄明白妈妈唯一关心的究竟是什么事,就听见一阵嘎吱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很快走道上便有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不一会儿,她们就出现在我前面的走道上,坐下来,各自抚平她们膝盖处的和服。
“梅子!”阿姨喊道——这是厨娘的名字——“给奶奶沏茶。”
“我不想喝茶。”我听见一个气呼呼的声音说。
“行了,奶奶。”一个更加刺耳的声音说,我想那一定是妈妈,“你不必非要喝它。阿姨只是想让您舒服一点儿。”
“我这身老骨头是不可能舒服的。”那个老女人抱怨道。我听见她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些什么,但阿姨打断了她。
“这是新来的姑娘,妈妈。”她说着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然后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起来,走近点。我想要看看你。”
我走近她后,她肯定会再对我说些什么,可她只是从折起来的和服阔腰带里取出一只烟斗,烟斗的一端是一个金属钵,长长的烟管是竹子做的。她把烟斗放在自己身边的走道上,接着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抽绳的绸袋,从中取出一大撮烟丝。她用她那被熏成烤甘薯的焦黄色的小拇指把烟丝压实,然后把烟斗放进嘴里,从一个小小的金属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
这会儿,她才第一次仔细瞧我,她吞云吐雾的时候,她身边的老妇人则叹着气。我不敢直视妈妈,但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我对她很好奇,眼睛开始自说自话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我越看她,越觉得着迷。她的和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面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了: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和服饰极不相衬的脸,那情形,就好像我本来拍着一只小猫的身体,然后突然发现猫咪长了一个牛头犬的脑袋。她的长相极其丑陋,虽然如我所料,她要比阿姨年轻许多。有些意外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尽管她们之间以“妈妈”和“阿姨”相称,就跟艺馆里其他人称呼她们的方式一样。事实上,她们也不真是我和佐津那样的亲姐妹。她们并非出生在同一个家里;可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我恍恍惚惚地站在那儿,有太多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最后竟做了那件阿姨吩咐过我不能做的事情。我直勾勾地盯着妈妈的眼睛看。我这么干的时候,她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这使她的嘴巴张着像一扇天窗。尽管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让目光再度下移,可她的那双眼睛是那么古怪,我被它们的丑陋惊呆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那里瞪着它们。她的眼白不是清澈的白色,而是呈一种恶心的黄调子,这让我立刻想到了小便后没冲洗的厕所。她的眼睛不但周围眼皮粗糙,还积着一堆不透明的眼屎;所有的眼周肌肤都松弛了。
我把目光往下移到她那依旧张得很大的嘴巴。她脸上皮肤的颜色很杂;眼睑边缘像一块肉那么红,牙龈和舌头却是灰色的。她的每一颗下牙都像是固定在牙龈上的一个小血池子里,这让她的脸显得更为恐怖。我后来得知这是妈妈多年来在饮食中缺乏某种物质造成的;但我禁不住感到,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像一棵开始掉叶子的树。她的整体形象让我如此震惊,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后退了一步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因为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对我说:
“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告诉她,“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这一定是正确的答案——如果存在一个正确答案的话——因为她发出了一个算是笑的声音,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那么你喜欢它,是吗?”她说着继续咳嗽,或者说是继续笑,我不能分辨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夫人。”
“比你值钱,那是肯定的。”
这时,女仆端着茶出现了。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相对而言,妈妈偏丰满,手指粗短、脖颈肥硕,奶奶则又老又干瘪。她至少和我的父亲一样老了,但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的地方。她倒没有在皱眉头,可她的嘴巴却自然会让一种不悦之情呈现在她的脸上。
她在开始说话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呼气的同时咕哝道:“我难道没有说过我不要喝茶吗?”说完之后,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接着对我说:“你多大了,小姑娘?”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那个愚蠢的厨娘也是属猴的。”奶奶说。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阿姨?”
阿姨在我面前踱来踱去,还把我的头往后推好看清我的脸,“她命中多水。”
“漂亮的眼睛。”妈妈说,“你看到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傻瓜。”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对的。”阿姨说,“她大概就像您说的那样。可我觉得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挺能随机应变;您能从她耳朵的形状上看出来。”
“命里有那么多水。”妈妈说,“她大概能在一场火烧起来之前就闻到火的气味。那不好吗,奶奶?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我们的贮藏室着火烧掉我们所有的和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个干渴的老男人还厉害。
“无论如何,她还是挺漂亮的,你不觉得吗?”妈妈又加了一句。
“祇园里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初桃和她们来时一样漂亮,但她看上去却像个笨蛋!”
说完奶奶便站起来,在阿姨的帮助下沿通道往回走了。虽然我得说阿姨的步态非常笨拙——因为她的一半屁股比另一半向外翘出许多——但确实很难说这两个女人中哪一个走路更轻便。不久,我听见前厅处的移门被拉开又关上,接着阿姨回来了。
“你长虱子吗,小姑娘?”妈妈问我。
“不长。”我说。
“你得学会说话更有礼貌。阿姨,麻烦你修剪一下她的头发,为了保险起见。”
阿姨唤来一个佣人,让她去拿大剪刀。
“好吧,小姑娘。”妈妈告诉我说,“你现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学会举止得体,否则就要挨打。在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所以你会很惨。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卖力干活,千万不要擅自离开艺馆。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再过两三个月,你可能开始学习作为一名艺伎的技艺。我不是把你带来这儿做女仆的。如果变成那样,我就把你扔出去。”
妈妈抽着她的烟斗,目光始终盯着我。我不敢动弹,直到她发了话。我不禁想,我姐姐这会儿是否也在这个可怕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另一座房子里站在另一个冷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我那可怜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正用一个手肘把自己从垫子上撑起来,四处张望看我们去哪里了。我不想让眼前的“妈妈”看到我哭泣,可是眼泪却在我想出止住它们的办法之前就充盈了我的眼眶。泪眼婆娑中,“妈妈”的黄色和服也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并逐渐幻化成一团闪光的东西。然后,她喷出一口烟,一切又消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