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为了驱走心中的烦恼,我去离家不远的小松树林里的池塘游泳。天气好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们差不多每天早晨都会去那里。佐津有时候也会去,穿一件凑合着能算泳衣的衣服,那是她用父亲旧的捕鱼服改的。这件泳衣不是很好,因为只要她一弯腰,胸口处的布料就往下垂,然后就会有男孩子尖叫:“快看!你们能看见富士山!”不过她还是照穿不误。
中午时分,我决定回家吃点东西。佐津早就跟杉井家的男孩走了,就是田中先生助手的儿子。佐津像一只狗那样跟着他。他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回头示意佐津跟上,佐津也总是会跟上去。我原以为午饭前不会再见到佐津,可走到家附近时,发现她就在我前面的小路上,人靠着一棵树。如果你看见当时的场面,你或许能立刻明白;但我只是个小女孩。佐津的泳衣褪到了肩膀下面,杉井家的男孩正在抚弄她的“富士山”——那帮男孩子都是这么叫的。
自从母亲开始生病,姐姐就变得有点胖。她的乳房就像她的头发一样不受管束地乱长。最令我吃惊的是杉井家的男孩偏偏对它们很是着迷。他用手轻轻拨弄它们,把它们推到一边然后看着它们荡回来高耸在她的胸前。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偷看,但我前面的小路被他俩堵住了,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这时,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个男人说:
“小千代,你为什么蹲在树后面?”
想想看,我才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刚从池塘游泳回来;而且我尚未发育,身上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地方……你很容易就能猜出我穿了什么。
我转过身去——依然蹲在路上,尽量用双臂去遮盖自己光着的身体——站在那儿的是田中先生。我尴尬得无以复加。
“那个一定就是你们家的醉屋。”他说,“那个人像是杉井家的男孩。他看起来确实很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
“哦,那也许是我姐姐,田中先生。我在等他们走开。”
田中先生双手环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喊了几声,然后我就听见杉井家的男孩沿着小路跑掉了。我姐姐一定也跑掉了,因为田中先生告诉我现在可以回家穿衣服了。“你见到你姐姐后,”他对我说,“把这个给她。”
他交给我一包用米纸包的东西,差不多有一只鱼头那么大。“这是一些中国草药。”他告诉我说,“如果三浦医生说这没用,不要听他的。让你姐姐用它们泡茶给你妈妈喝,可以缓解她的痛苦。这些是非常珍贵的草药。千万不要浪费。”
“那样的话,最好还是由我来做这件事,先生。我姐姐不太擅长泡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说你妈妈病了。”他说,“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姐姐甚至连泡茶都不牢靠!你爸爸又那么老,你将来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吧,谁在照顾你呢?”
“我想这些日子是我自己在照顾自己。”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现在大了,但他跟你年纪差不多时,他爸爸死了。第二年他妈妈也死了,然后他哥哥跑到大阪去了,留下他一个人。这听起来有点像你的情况,你不觉得吗?”
田中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不应该胆敢不同意他的看法。
“哦,那人的姓名就是田中一郎。”他继续说,“是的,就是本人……虽然当时我的名字是森原一郎。我十二岁时,田中一家收留了我。等我稍微长大一些,我就跟他们的女儿结婚并被正式收养了。如今我帮助他们家打理水产公司。你看,最后我过得还不错。或许也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眉宇间的皱纹看了一会儿,那些皱纹就像树皮上的凹槽。在我眼里,他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睿智、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一些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情;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优雅气质;我还认为他身上那件蓝和服会比我将来有机会穿的任何衣服都好。我坐在他面前,光着身子,屁股坐在泥地上,头发乱七八糟,脸脏兮兮的,浑身上下还有一股池水味。
“我想没人愿意收养我。”我说。
“没人?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不是吗?你会把你们家的房子叫作‘醉屋’,会说你爸爸的脑袋像‘鸡蛋’!”
“可是它确实像鸡蛋。”
“这样的说法,再聪明不过了。现在快跑去做事吧,小千代。”他说,“你要吃午饭,对不对?也许你的姐姐正在喝汤,你可以躺在地板上喝她洒出来的汤。”
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幻想田中先生有一天会收养我。有时我会忘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多么痛苦。我想自己会抓住任何能给我安慰的东西。我心烦的时候,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还未生病时的模样,那时她不会一大早就因为病痛而呻吟。我四岁那年,村里过盆会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欢迎亡灵回来。在墓地做了几夜道场、在屋外点了几夜指引亡灵回家的火把之后,节日的最后一晚大家会聚集在神道庙里,这个小庙位于山顶,在那里可以俯瞰入海口。一进神庙门就有一片空地,那天晚上被装饰一新,树与树之间拉着绳子,上面挂着彩色的纸灯。母亲和我同村里人一起,随着鼓和笛子奏出的旋律一起跳一会儿舞;但最后我开始觉得累了,母亲就把我抱在膝盖上坐在空地边休息。突然一阵风从悬崖那边刮来,一个纸灯着火了。大家看着火烧断了绳子,灯笼飘下来,然后又被风卷起朝我们直滚过来,在天空中带出一道金色的烟尘。火球似乎是掉到了地上,可是接着母亲和我又看到它随风升到了空中,并朝我们飞过来。我感到母亲放开了我,然后她立刻伸开双臂去挥散火球。一时间我们两个被火星和火焰包围了;但火苗很快飘进树丛熄灭了,所以没有人受伤,连我母亲也安然无恙。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当我关于收养的幻想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成熟起来时,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田中先生正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家里的小桌旁。我知道他们在谈一些很严肃的事情,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进门。我愣在那里听他们讲话。
“那么,坂本君,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无法想象女儿们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样她们的生活会好很多,你也一样。务必记得他们明天下午会到村里来。”
说完,田中先生起身要走。我假装正好回到家,这样就可以和他在门口碰上。
“刚才我正跟你的父亲谈论你,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那里。你和佐津为什么不明天去那里玩玩呢?你会看到我的房子,还可以见到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住一晚?只一晚,你明白吧;然后我再送你们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那太好了。我尽量装出一副只是听到一个平常提议的样子。可在我脑袋里却好像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我的思绪乱得像碎片一般拼不起来。诚然,一方面我极度渴望母亲死后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方面我又感到非常害怕。哪怕只是想象一下自己可能住到醉屋以外的某个地方,也会让我觉得羞愧万分。田中先生走后,我试图让自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但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像佐津了,因为我几乎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听到父亲在打呼噜,我还当是叫唤我呢,羞得满脸通红。后来我强迫自己朝他那边望去,看见他两只手缠绕在一张渔网上,人却站在后屋的门口,屋里太阳很好,母亲躺在那儿紧裹着一条床单,床单好像已经成了她的皮肤。
第二天,为了准备去村里见田中先生,我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脏脚踝,还在自家的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这口浴缸原本是被人扔在村里的一台旧蒸汽机上的锅炉;锅炉顶被锯掉了,锅身里面衬着木条。我在缸里坐了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非常自在,因为我即将平生头一次离开我们的小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当佐津和我到达日本近海水产公司时,我们看到渔民们正在码头上卸他们捕获的鱼。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抓鱼往筐里扔。一会儿,他朝我和佐津望了几眼,然后就用衣袖去抹他的脸。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时更笨拙了。人们把装满鱼的筐子抬上田中先生的马车,并将它们在车的后部码齐。我爬在车轮上看。大多数情况下,鱼只是瞪着它们透明的眼,但时常也有一两条鱼会动动嘴唇,在我看来,就像是在呜呜地叫。我试着安慰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镇去了,小鱼儿!一切都会好的。”
我觉得据实相告对它们不会有什么好处。
终于田中先生出来走到街上,叫佐津和我爬上马车和他坐在一起。我坐在中间,紧挨着田中先生,我和他的距离近得我足以感受到他和服的料子碰到了我的手。这让我情不自禁地脸红了。佐津正看着我,但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注意到,依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回头看那些在筐里跳动的鱼。当我们爬上山脊与养老町渐行渐远时,车轮磕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突然朝一边侧倾。一条海鲈鱼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落地的力量大得竟然把这条鱼震活过来。我无法忍受看着鱼在地上挣扎残喘。我含着眼泪转过身去,虽然努力不想让田中先生看到我流泪,但他还是发现了。他拣回那条鱼,我们重新上路之后,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说。
“你像我太太。她见到的鱼之类的东西,多数都是死的,但如果她不得不烹饪一只螃蟹或其他什么活物,她就会眼泪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首很短的歌——实际上几乎是一种祈祷——我猜是他的老婆编出来唱给螃蟹们听的,不过我们把歌词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快奔向你的极乐世界!
接着他又教了我另一首歌,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这条鱼独自躺在车后部的一只矮篮子里,那对长在鱼头单侧上的纽扣状眼睛还在转动。
睡吧睡吧,听话的比目鱼!
大家都在睡觉——
鸟儿睡了,绵羊睡了
花园和田野一片寂静——
今夜繁星点点
银色的星光
撒进窗户,撒进窗户。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马车登上山脊的顶端,山下的千鹤镇进入我们的眼帘。当时天色黄黄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第一眼看到养老町以外的世界,而我觉得自己倒没有漏看很多东西。我看到入海口周围无趣的小山间分布着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它们后面就是金属颜色的大海,海面上有些扎眼的白色碎片。陆地上的景色原本可能还算吸引人,可一条火车铁轨穿过其中,像一道疤痕。
千鹤镇大体上就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镇。连那儿的大海也是臭气熏天,似乎海里所有的鱼都在腐烂。码头的支柱周围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那边的小入海口处的水母。渔船都是刮坏的,有些船的木头也裂开了;我觉得它们仿佛相互之间打过一场恶战。
佐津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田中先生才把我们叫进日本近海水产公司的总部,领着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无比浓烈的鱼内脏味,要是我们真得呆在一条鱼体内恐怕也不过如此。但让我吃惊的是走廊的尽头竟然有一间办公室,在我这个九岁的小孩眼里,这间办公室还挺不错的。进门后,佐津和我光脚站在脏兮兮的石头地板上。我们前面,隔着一级台阶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就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高出一级台阶的地面使一切都看起来更豪华了。无论如何,当时我认为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房间——虽然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很好笑:日本海上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镇,镇上鱼类批发商的一间办公室居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榻榻米台上坐着一个老妇人,看到我们就起身走到平台边缘,跪坐下来。她不但老,而且看起来脾气暴躁,我想你不可能碰到过比她还烦躁不安的人。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就是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是在抓她的鼻子,还一刻不停地叹气,仿佛她对有那么多事要烦颇为遗憾。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和她的姐姐佐津小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下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一声格外长的气,开始用一只手去抠她脖子上的一块硬皮。我本想移开视线,但她的目光正紧盯着我的双眼。
“那么,你就是佐津小姐了,是不是?”她说道,可人却依旧直直地看着我。
“我是佐津。”我姐姐说。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佐津看上去还没有搞清楚“烦躁夫人”究竟是在问我们中的哪一个,所以我就替她回答了。“她是牛年生的。”我说。
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轻轻地拍我,可她动作的方式很奇怪,她是戳了我的下巴几下。我明白这是一种爱抚,因为她的表情很和气。
“这一个相当漂亮,不是吗?如此不寻常的眼睛!你可以看出她很聪明。只要看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又转向我姐姐说道:“好,那么,这个是属牛的,十五岁,金星,六,白,嗯……走近一点。”
佐津照她吩咐的做了。烦躁夫人开始审视她的脸庞,她不仅仅是用眼睛看,还用指尖摸。她花了好一会儿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佐津的鼻子和耳朵。她还捏了几下佐津的耳垂,然后咕哝了一声表示她已经折腾完佐津了,于是又转向我。
“你是属猴的,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你命里的水真多啊!八,白,土星。你真是个迷人的姑娘。走近一点。”
现在她又开始在我的身上重复刚才的程序,捏我的耳垂等等。我一直在想她刚才就是用这些相同的手指抠她脖子上的硬皮的。不久她便站起来,走到下面我们所站的石头地板上。她费了番工夫才把她扭曲的双脚穿进草履,最后转向田中先生朝他使了个眼色,田中先生似乎立刻心领神会,因为他走出房间并关上了门。
“烦躁夫人”解开佐津穿的农家衬衫并把它脱了下来。她捏着佐津的胸脯四下动动,看看她的胳肢窝,接着又让她转过身去看她的后背。我太震惊了,几乎不敢去看。当然我过去也见过佐津的裸体,但是“烦躁夫人”对待佐津身体的方式,比佐津褪下泳衣给杉井家的男孩看更加下流。然后,“烦躁夫人”似乎意犹未尽,猛地一下把佐津的裤子拉到地板上,上上下下打量她,又叫她转回来再次面朝自己。
“脚从裤腿里跨出来。”“烦躁夫人”说。
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佐津的表情如此困惑了,但她还是把脚从裤腿里跨了出来,裤子就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烦躁夫人”按住她双肩,让她坐在平台上。佐津赤身裸体;她肯定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坐在那里。可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因为刹那间“烦躁夫人”已经用手按住她的膝盖,掰开她的双腿,并且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我想佐津一定是反抗来着,因为“烦躁夫人”叫了一声,与此同时我又听到一记很响的拍打声,“烦躁夫人”在打佐津的腿——我后来在佐津的腿上看到了红印子。不一会儿,“烦躁夫人”就完事了,她命令佐津穿上衣服。穿衣服的过程中,佐津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她或许是在哭泣,可我不敢去看她。
接下来,“烦躁夫人”就直冲着我来了,眨眼间我的裤子也被褪到了膝盖处,我也像佐津一样被脱去了衬衫。我没有隆起的胸脯给老女人抚弄,但她还是像检视我姐姐那样查看了我的腋下,也叫我转过身坐在平台上拉下了我的裤子。我非常害怕她要对我做的事情,所以当她试图分开我的双膝时,不得不打我的腿,就像她打佐津那样,我强忍眼泪、喉咙发干。她把一根手指伸进我的双腿之间,我觉得被弄痛了,不由得喊了起来。当她命令我穿上衣服时,我的感受跟一道挡住一整条河流的水坝没什么分别。可我担心如果佐津或我开始像小孩子那样啜泣,我们可能会给田中先生留下坏印象。
“两个小姑娘身子都不错。”“烦躁夫人”对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讲,“挺合适的。两个人都没给人碰过。大的那个命中带木太多。小的那个命中多水,不过挺漂亮,你说呢?她姐姐站在她身边就像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各自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他说,“我们出去边走边谈怎么样?让她俩在这里等我。”
田中先生关门出去后,我转身看见佐津坐在平台边缘,抬头望着天花板。由于她脸型的关系,眼泪流下来就会积在她的鼻翼上边,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当即也禁不住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对所发生的一切难辞其咎,于是我用上衣的一角替佐津擦脸。
“那个可怕的女人是谁?”她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大概田中先生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我们……”
“可是她凭什么用那么恐怖的方式查看我们!”
“佐津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说,“田中先生正打算收养我们呢。”
听了这话,佐津便开始眨眼,仿佛有小虫子爬进了她的眼睛。“你在说什么啊?”她说,“田中先生不可能收养我们。”
“爸爸这么老了……现在妈妈又病了,我想田中先生是担心我们的未来。以后没有人照顾我们。”
佐津站着,她听了我的这番话非常激动。不一会儿,她眯起了眼睛,我看得出她正努力使自己相信没什么事能把我们带离醉屋。她要把我告诉她的事情挤出她的脑袋,就像把水从一块海绵里挤出来一样。慢慢地,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放松下来,她再度坐回到平台的边缘。过了一会儿,她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谈论过什么事情。
田中先生家位于镇边一条小巷的尽头。四周的一片松树林,闻起来同拍向我们家所在悬崖的大海的味道一样强烈;想到大海,想到我的生活环境将会换一种味道,我体会到一种可怕的空虚感,我不得不把自己从这样的空虚感中拉出来,就像你凝视悬崖后可能会往后退一样。田中先生的房子比养老町的任何一栋建筑都要气派,房子的大屋檐堪比我们村里的寺庙。田中先生进门时就把鞋子留在他脱下来的地方,因为有一个女佣来替他把鞋收到架子上。佐津和我没有鞋子好脱,但我正想往屋子里走时,感到背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一颗松果掉在我两脚间的木地板上。我转身看见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留着一头很短的短发,跑去躲在一棵树后面。她探出头来冲我笑,露出门牙上一个三角形的缺口,然后又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我,引我去追她。说来奇怪,此前我其实还从来没有会见另一个小姑娘的经验。当然我认识我们村里的女孩子们,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所以我和她们在一起不可能有什么事能称得上“会见”。久仁子——田中先生的小女儿——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刻起,就对我非常友好,这让我觉得自己或许能比较容易地从一个世界转到另一个世界。
久仁子穿的衣服比我精致多了,她还穿着草履;我是个乡下孩子,就光着脚跑进树林里追她,在一间由枯树上锯下的树枝搭成的游戏室前我赶上了她。她用石头和松果划分出不同的场所。在一块地方,她假装从一个破杯子里给我斟茶;在另一块地方,我们轮流照顾她的玩具娃娃——一个名叫太郎的小男孩,其实不过是一只塞着垃圾的帆布袋子。久仁子说太郎喜欢陌生人,但很怕蚯蚓;非常凑巧的是,久仁子也怕蚯蚓。当我们碰到一条蚯蚓时,久仁子一定要我在可怜的太郎大哭之前用手指把蚯蚓拣出去。
我很高兴能有希望和久仁子成为姐妹。事实上,这些大树和松木的香气——甚至是田中先生——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没什么好比较的。田中先生这儿的生活和养老町的生活是如此不同,就像你闻到做菜时的味道和吃到满满一口美食之间的分别。
天色渐暗,我们在井边洗干净手脚,走进屋子,围着一张方桌坐在地板上。我惊讶地看到我们将要吃的食物的热气升到我头上高高的天花板上的房椽之间,我们的脑袋上方还挂着电灯。房间里亮得惊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很快,仆人们就把我们的晚饭端上来了——烤咸海鲈鱼,泡菜,汤和米饭——但我们刚开始吃饭,电灯就熄灭了。田中先生哈哈大笑;显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仆人们赶紧点燃挂在四周木头三脚架上的灯笼。
我们吃饭时,谁也不多说话。我本来以为田中夫人光彩照人,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老了的佐津,除了她笑得比较多之外。饭后,田中夫人和佐津开始玩轮盘游戏,田中先生起身,吩咐一个女佣取来他的和服外套。不一会儿,田中先生就走了,隔了不久,久仁子示意我跟她出门。她穿上草履,还把一双多余的借给我穿。我问她去哪里。
“安静!”她说,“我们去跟着我爸爸。他每次出去我都跟着他。这是一个秘密。”
我们走过小巷,转向去千鹤镇的大道,隔着一段距离跟在田中先生后面。几分钟后,我们就走在了镇上的房屋之间,然后久仁子握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条小街上。在一条位于两座房子中间的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扇纸糊的窗户,里面透出亮光。久仁子把眼睛凑到窗户上的一个小洞上,它刚好位于她的视平线上。她朝里窥视时,我听见笑声和说话声,还听见有人和着三味线3的伴奏唱歌。终于,久仁子让到一边,使我得以把自己的眼睛凑到小洞上。由于一面屏风的遮挡,房间里面的一半我是看不到的,但能看见田中先生和三四个男人一起坐在垫子上。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男人在说故事,讲如何帮一个年轻女人扶梯子,然后在下面偷看她袍子里面的情形;每个人都在笑,除了田中先生,他直直地凝望着前方我所看不见的那部分房间。一位穿和服的老妇人给他送去一只玻璃杯,他举着杯子,老妇人就往里倒啤酒。田中先生让我觉得他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因为除他之外的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听那故事——甚至倒啤酒的老妇人也不例外——但田中先生只是盯着桌子的另一头看。我将目光从小洞上移开,问久仁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茶屋。”她告诉我说,“是艺伎招待客人的地方。我爸爸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女人们倒酒,男人们不是唱歌就是讲故事。最后每个人都喝醉。”
我又把眼睛放到小洞上,恰好看见墙上闪过一个影子,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头发上插着绿色柳条花的吊饰,身穿一件柔软的粉红色和服,上面布满了白花图案,好似有许多镂空。她腰上绑着的宽腰带则是橙色与黄色的。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雅致的衣服。养老町的女人穿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件棉布袍子,或一件印有简单蓝紫色图案的亚麻布袍。但是,不同于她的服饰,这个女人本身却一点儿也不好看。她的牙齿朝外暴出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上下嘴唇都不能闭合,她的脑袋窄得让我怀疑她小时候是不是被两块板子夹过。你也许觉得我这样刻薄地形容她很残忍;但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即使没有人会称她为美女,田中先生却对她目不转睛,就像是一块布被钩子钩住了似的。其他人都在笑,惟独田中先生依旧望着她,当她跪在他身边往他的玻璃杯里倒啤酒时,她抬头看着他,那种眼神表明他们互相很熟悉。
久仁子又凑到小洞上偷看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两人回到她家,一起在松树林边上的浴缸里泡澡。天空中繁星密布,只是有一半被我头上的树枝挡住了。我倒是能一直坐在那里思考自己当天所见到的一切,以及我即将要面对的各种变化……但久仁子在热水里泡着泡着就困得不行,于是仆人们很快就来把我们弄出了浴缸。
当久仁子和我彼此的身体紧挨着、手臂互相缠绕在佐津旁边的床垫上躺下时,佐津已经在打呼噜了。一种温暖的愉悦感开始在我的体内膨胀,我轻声对久仁子说:“你知道我将要来这里和你一起住吗?”我以为这条新闻会让她震惊到张开双眼,或者干脆坐起来。但这并没能让她从熟睡中醒来。她咕哝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温暖而湿润,带着熟睡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