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彼岸无归路(十四)

虽然这宫楼残垣附近除他们之外没有别人, 但不少神识都往这边瞄着。

景然被戚隐这样指着鼻子骂, 不觉丢脸。

戚隐说的没错, 在没拿定主意干掉山海族之前,连他父王都得让着戚隐三分。

戚隐是长辈, 且的确有嚣张的资本。

独孤壑跳去景然面前,挡住景然:“戚隐,你和小辈计较什么,来, 你的对手是我啊!”

“连你一起打!”戚隐将项海葵推去给阴长黎,便要朝他们杀过去。

项海葵拽住他:“不行啊师父, 您赶紧回去……”

“这一来一回要很久, 回去也来不及了。”戚隐根本不在乎,压住即将迸射而出的剑气, 捏捏徒弟被泪水洗过、湿漉漉的小脸蛋, “打不打的赢不重要, 是生是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葵你必须知道, 什么归属感不归属感的,不管你是哪个世界的人, 在我这里,永远是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

“寒栖这是跟您说了什么?不是这样的……”项海葵哭的更凶了,先前那么痛苦,她都不曾掉过眼泪。

“再说了, 师父也不只是为了你,他们欺负我徒弟,就是打我的脸,这都能忍,活着作甚?”

项海葵不撒手:“阴前辈您快劝劝他啊……”

阴长黎双唇刚动,戚隐先劈头盖脸的骂过去:“你不要和我扯什么大道理,你该盼着我死了,不然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稍用些力气,将项海葵拽住自己的手掰开。

剑气迸发,直接在他周身凝结出一个光球,冲击的周围木屑飞扬。

独孤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兴奋着刚将剑拔出,突地一怔:“怎么回事,你只是魂体状态?”

太失望,实在是太失望了,“那好,我只出五分力!”

没办法了,项海葵一抹眼泪,拔剑也要冲上去。

总不能看着师父一打二,她要去绊住帝君,继续和他耗!

阴长黎拉住她的手腕:“帝君不会出手的,他现在只想跑,独孤壑一出剑就六亲不认,已经指望不上,他得速回上界守着闻天宫。”

果不其然,景然只闪不攻,只想趁机逃走。

他的暗卫根本不敢上前,当世最强的两柄剑交手,触之即死。

连景然都异常凄惨,像是身处荆棘丛中,本就破了洞还被鲜血染色的玄衣,被割的破破烂烂。

即使有独孤壑帮忙阻拦,仍旧被戚隐重击了三四次。

那是犹如十万大山压顶的力量,他精神力全盛时都未必扛得住,何况如今这幅半死不活的状态。

终于抓住一个空隙,脱离战圈,立刻化为一朵金莲飞离彼岸城。

冥界得而复失,景然也没有办法,这一连串变故,折腾的他心力交瘁。

项海葵看着他逃走,面无表情。

她如今整个心思都在师父身上。

却还是可以感觉到,景然离开之后,神识往她身上递了递。

但始终没有传音给她,不知他在看什么。

“我师父如果出事,这辈子我什么都不做了,和寒栖不死不休。”她喃喃自语,捧着心口蹲下去。

观战时,一直在旁不言不语的阴长黎,像是突然梦游回神。

他瞧见她蹲着,便也面朝她单膝蹲地:“别怕,我看过了,没事。”

项海葵抬头一怔:“看过了?”

阴长黎微微颔首,用拇指抹去她眼窝里的泪:“记不记得寒栖问我,扶我这些族人,我扶的累不累。累,当然累,简直是操碎了心。”

项海葵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他笑:“我在他们的囚禁地,埋了不知多少宝物,甚至有留影石,记录着他们的举动。戚爷是我的重点监视对象,自然更多优待。”

项海葵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您是说,您的保护措施拦住了雀迟?”

“你血脉不畅,不能久蹲,来,起来再说。”阴长黎扶着她站起身,才继续说,“不,那些拦不住雀迟。但我猜到是雀迟时,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儿的。方才,我通过一道链接神念的桥梁,回去万骨窟看了一眼,果然不出我所料。”

“嗯?”站稳之后,项海葵挣开了他的手。

阴长黎眼眸微微黯了黯,将手负于背后:“你知道从前雀迟是被关在九苦之地的么?”

“知道。”

“雀迟当着我的面吃了我三哥,而我在冥界任职数千年,却从不去找雀迟麻烦,是有缘故的。”

他提起,项海葵也觉得奇怪。

仇人身在冥界,他竟然从不理会。

雀迟和那些剐他鳞片的族人可不一样。

换成从前,项海葵肯定好奇的不停追问,如今变沉默了很多,阴长黎和她说话,也变的小心翼翼:“雀迟,是被舒罗耶……也就是前冥君抓起来了。”

当年山海族战败之后,舒罗耶将山海族的叛徒能杀的杀,一时之间杀不死的,便关入冥界九苦之地。

等浊气炼化之后,再杀。

年轻的阴长黎自认有些能耐之后,潜入冥界,寻到九苦之地,正是为了杀雀迟。

那时的雀迟已经十分虚弱,阴长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杀死。

却在洞口遇到舒罗耶,将他拦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舒罗耶。”回想起此生唯一挚友,阴长黎的神色愈发添了几分伤感,语气也颇是怅惘,“他的博学与睿智,实乃世所罕见。我算天命的本事,正是他教导我的。于我而言,他其实……更像是我的师父,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

“当时他告诉我,忍一时仇恨,饶雀迟一命,结一个善缘,问我肯不肯。”

阴长黎当然不肯。

仇人近在眼前,岂有不杀的道理。

可阴长黎打不过他,与他斗智斗勇了十数年,也没能走进雀迟被囚禁的洞穴。

最后还被舒罗耶忽悠的去极乐宫做了宫主,成了他的下属。

回想起来,阴长黎都有些啼笑皆非。

项海葵听他这么一说,发现这位前冥君根本不像景然说的那个样子,不极端也不疯狂,但眼下她无心关注此事,只迫不及待的问道:“那,这份善缘应在哪里了?应在了师父身上了?”

阴长黎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寒栖一直认为,他是无懈可击的,可其实呢,他不知道,他有一个致命弱点。”

项海葵刚“哦?”了一声,正想询问是什么弱点,眼前忽然光影纠缠,如同堕入虚拟世界一般。

是阴长黎带着她瞬间转移去了冥海岸上。

此时,岸上站着两个人,熟悉的寒栖以及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

项海葵一看见寒栖,眼眸瞬间锋利如刀,抿紧了唇,周身杀意涤荡,竟迫的星奴都稍微朝后退了两步,躲在了寒栖背后。

寒栖蜜桔吃到一半,楞了一下,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一茬。

但他还是不疾不徐的将剩下的剩下的一半吃完,才拱手微微笑道:“长黎兄,项姑娘,才分别没多久,便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啊。”

阴长黎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与项海葵先前的话题:“寒栖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对我们山海族带有极强烈的偏见。这人啊,心中一旦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做事的时候,就非常容易出错。”

项海葵冷冷道:“哦?”

阴长黎刻意演戏一般,帮项海葵整理鬓边的乱发,勾了下唇角:“在他眼睛里,我们山海族分三类。我个人呢,属于第一类,第二类则是好战分子,第三类全是穷凶之徒。”

寒栖并不吭声,仅抿了抿唇,轻轻一笑,继续吃自己的橘子。

反正这局他已经赢了,由着失败者在自己面前耍耍嘴皮子,也没什么,好歹让人家出出心里这口闷气,是他应该做的。

“真以为你赢了?”阴长黎瞥他一眼之后,一挥袖,扔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椭圆形石头。

那石头飞到半空中,突然射出一道光,光幕中呈现出一副画面。

画面又模糊到清晰,项海葵瞳孔一缩,是师父的万骨窟。

*

穿一身红衣的雀迟,闲庭信步般穿过重重剑阵,走进万骨窟长长的甬道内。

甬道的尽头,戚隐正盘膝坐在地上,手脚都被铁链锁住。

“师父,咱们许久不见了啊……”

雀迟行至戚隐面前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徒儿今日前来拜见,是受了寒栖的指派,他让我来吃掉您呢。”

戚隐依然闭着眼睛,魂魄不在体内,自然没有回应。

雀迟在原地默默伫立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撩衣摆,面对着戚隐盘膝坐下。

他托着下巴,脸上流露出费解的神色:“可是,我有一点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个寒栖,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吃掉师父呢?”

而且是毫不怀疑的认定,开门见山就说有办法帮他吃掉师父,问他愿不愿意配合。

“我当年,也不过是捅了师父一剑,从来没想过要师父的命啊,真是搞不懂他的想法……”

雀迟与戚隐理念不合,时常被戚隐教训,确实有反叛之心。

他和戚隐之间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与此相反,他自幼受戚隐悉心照顾,手把手的教他修剑,是有恩情在的。

正如他对项海葵说的那样,师父没有将他逐出师门,他也从来没有在心中真正的背叛师门。

就连突然冒出来的小师妹,他都不曾想过杀死她,又怎么会杀师父?

“您说这个寒栖好笑不好笑?还什么算无遗策的国师呢,呸,我们是兽,又不是石头。”

雀迟眼眸里的鄙夷遮掩不住,他之所以答应寒栖,也只是怕拒绝之后,寒栖再有别的主意。

“师父,您只管去为小师妹撑腰,徒儿在这为您守着。”

*

看到这一幕时,寒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捏着拳头好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项海葵则是先长长松了口气,再微微愣。

是啊,雀迟的确是穷凶极恶,但他的想法是睡了她,拿来气师父。

变态归变态,的确是没有杀心的。

在孟南亭说留着她有用时,雀迟甚至还表现出了护犊子的态度。

而观他拿剑之时的姿态,几乎是翻版师父,可见在剑道上,他对师父是完全认同的。

但雀迟平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歹毒,理所应当所有人都认为他肯定会趁机吃掉师父。

“寒栖,这就是你的弱点。”阴长黎看向他的目光充斥着讥诮,“在你眼睛里,除了极个别,所有山海族都不过是些蒙味无知、毫无人性的畜生。从本质上讲,你与帝君是一样的,自大。”

寒栖的拳头慢慢松开,再度微笑:“这一局我既输了,无话可说,随你怎么说吧。”

他转身时脸色一沉,“星奴,我们走。”

“是,师父。”星奴低垂着头,小声回答。

“寒前辈。”项海葵却喊住他。

寒栖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之后,才慢慢的转过身:“姑娘是不是想像捅帝君那样,也来捅我两剑发泄一下?”

项海葵垂着睫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喊住他。

嗯,的确想捅他两剑来着,可惜她现在拖着伤病之体,办不到。

于是又想痛骂他一顿出出气。

话到嘴边,忽然又不想骂了。

不知为何,心中似乎没了那么重的戾气,连骂人都骂不动了。

她低头沉吟。

寒栖不急不躁的等待,并不催促她,也不急着走。

终于,她似乎想通了,抬眸望向他:“前辈,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局面,您认为,我应该怎样站队?”

寒栖回望她,并没有开口说话。

“先前我曾说过,我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不想掺合你们的战争。”

项海葵不善长和人讲道理,努力在脑海中筹措着语言,“我不掺合的原因,除了归属感之外,我私心认为你们谁都有道理,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既然与我无关,不想轻易站队。”

寒栖点点头:“那现在呢?”

项海葵沉默了片刻:“现在,我还有的选么?”

寒栖“嗯”一声,点了点头,又深深叹了口气,如今这个局面,无论是帝君,还是自己,都将她得罪惨了。

一个是孩儿,一个是师父,所触及的,都是她最无法容忍的逆鳞:“私心来说,我并不想与姑娘走到这一步。”

“可是你们硬生生的将我逼到了这一步。”

项海葵忽地有些站立不稳,阴长黎连忙后退半步,以掌心推了一下她的后腰。

项海葵蹙了蹙眉,却没有排斥,心里的一股气卸掉之后,她确实是累极了。

向后靠去,将重心压在他手掌心上。

阴长黎迟疑了下,又往前走了半步,与她错开半个肩膀,半边身子似树,由她靠着。

“所以寒前辈,你我道不同,谢谢您这一段时间有心或者无心对我的栽培。”项海葵借着阴长黎的力气站稳,眼眸是从未有过的沉静,朝他抱拳,“今后,战场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