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传音哪有回声好玩

【帝国,王都,王宫内西侧大殿】

大王子杰克是来拜访——不,紧急求见自己的亲妹妹梅瑞娜的。

他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从妹妹宫中一瘸一拐走出的理查德。

“梅瑞娜?梅瑞娜!开门!我要见你!”

大王子的侍从急得满脸冷汗,向周围的静立的侍女们连打眼色,示意她们把自己拉住一时发狂的大王子:“请您冷静一点!哎,殿下,公主想必在休息,你私自召见她也不——”“私自召见我?”

宫门里传来悦耳清脆的笑声:“让我亲爱的好哥哥进来吧。”

大王子杰克愤怒地甩开了一直在阻拦自己的侍从,还瞪了他一眼。

稍微整理了一番自己凌乱的披风与肩膀上的流苏,杰克刻意挺直了身体,气宇轩昂地走进梅瑞娜的宫殿。

他面对这个妹妹时总有种莫名的畏惧感,这让自视甚高的杰克十分恼怒。所以,他总要在梅瑞娜面前摆足了兄长架子。

当然,杰克是有自视甚高的资本的。

与他容貌优秀的妹妹相同,杰克的容貌生的相当俊美:阳光般灿烂的金发,男子气概十足的小麦色皮肤,以及一副被许多帝国女性所赞美的好身材——肩宽体长,匀称健壮。

凭心而论,这位王子的外貌的确符合“每个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相较而言,他喜欢花哨的服饰,喜欢炫耀,总是在五颜六色的宴会上说大话,行事有些莽撞粗放——这在帝国少女们眼中,自然是男人味道的展现。

亚历克斯王虽然是个蠢材,但他眼光还不算差。国王选择的这个儿子是他所有儿子中外貌最出众的一个,放在全大陆,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

根据吟游诗人们所称颂的——“他那含情的褐色眼眸能吸走别人的灵魂”——亚历克斯王毫不怀疑自己儿子对女人的杀伤力。

只可惜,脑子里都是草。

梅瑞娜在心里冷笑。

“我亲爱的哥哥,你怎么想起来到我这儿了?沙伦伯爵夫人前几天还提起过你呢,她家还有好几位待嫁的小姐,我听说她们为了争抢你都撕破了帕子……”

“行了!”

杰克大手一挥,焦躁地打断了自己妹妹慢悠悠的调笑:“说正事!那个,那个……那只鬼,你找到了没有?她的尸体在哪儿?她一定是死在外面了吧?”

梅瑞娜看了看身旁安静伫立的侍女长,后者领会了她的意思,便立刻合上了殿内的窗户,并带领一众侍女轻轻退出殿外。

宫殿里只剩下激动踱着步子的杰克与梅瑞娜两人。

“瞧你说的,哥哥。”

公主靠着一张美人榻,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自己的指甲:“我怎么知道那位公爵的下落?我只是个待嫁的不受宠公主,没有父王那样的英明神武。孤自一人关在这个宫殿里,连出门交际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杰克踱步的动作一顿,他就像驱苍蝇一样打断了妹妹故作可怜的抱怨:“行了!你跟我就别扯这些了!我知道你有门路!”

我跟你别扯这些?你算什么东西?

梅瑞娜冷漠地瞥着哥哥走动时挥来拂去的金色披风,心里厌烦得不行:“我有什么门路?我不知道,哥哥。”

“你——”杰克没想到梅瑞娜会忤逆自己,但他“你”了半天,依旧没下文,只是憋红了自己的脖子颜色。

他怕梅瑞娜。

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

“……哥哥知道,你是生气了,关于哥哥不经过通传就直接闯进你宫殿的事。”

杰克咬牙道歉:“但是哥哥是真的没办法了,你也知道,那个……那只鬼,哥哥只要一想到她会再度归来,就……就坐立难安,担心……”

梅瑞娜吹完了这一只手的指甲,又换了另一只手。

“哥哥,我一直很好奇。你只是被父王派去蛊惑一个女人,结束任务后,你却一直把她描述成有着獠牙和尾巴的怪物……那位公爵,她真的那么糟糕吗?”

娇艳的公主漫不经心地说着,似乎有点疑惑地点着自己的嘴唇:“连我相貌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杰克僵硬在原地。

如果是以前,知道那个女人还老老实实被关押在神殿的地底,双手皆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对自己的妹妹添油加醋,直把那位公爵描述成一个怪物。

但如今不同,那位公爵突然消失,全帝国的掌权者们翻遍了帝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她,生死都无法订下结论……杰克毫不怀疑,以那个女人鬼魅般的性格脾气,绝对……

他会是她第一个报复的对象。

他的身边说不定已经有了她潜伏的手下!

想到这一点,杰克这几天就坐立难安,辗转反侧,连正常的睡眠都维持不了。

他实在是怕了那个女人——那位公爵,作为曾经和她差一点迈入婚姻殿堂的丈夫,杰克自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魔鬼。

他从未后悔过背叛她,因为那个女人太恐怖了,恐怖到令男人胃里翻腾,恐怖到杰克升不起一点“征服欲”的念头——也许初见时是有的,但随着了解的加深,杰克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征服欲尽数转化为厌恶与恐惧。

作为帝国王子,他甚至没法在那位公爵面前直起双腿。这真是莫大的屈辱。

“好了,亲爱的哥哥,没必要这么害怕。那位公爵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还是说,她和你交往时格外歇斯底里?”

杰克脸色一白,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的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变为了恳求:“你不想帮忙就直说,别让我想起那些恶心吓人的东西。”

梅瑞娜吹完了指甲。她理理裙子上的蕾丝花边,坐直了身体,知道自己最想听的东西要来了:“怎么会。我只是有点好奇。”

“哥哥,如果你能告诉我一点关于那位公爵的细节,我才好找寻她的下落呀?”

杰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环顾四周,似乎想找寻一个推辞,却发现窗户早已紧紧闭在了一起,就连长长的帘帐也拉得严严实实,而四下站立的侍女们早已无影无踪。

“你……”

“来呀,哥哥。我想听些小秘密。”

——杰克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是王宫的后花园。

他听说了那位公爵进宫觐见国王的消息,便知道自己父王面色青白地把自己推往花园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见到什么,但并未害怕——“再如何强势,也不过是个女人”,这是父王告诉自己的。

不过是用爱情蛊惑一个丑女人而已。

就像接触每一位为他沉迷的小姐一样,杰克志得意满地理理自己凌乱的披风与肩膀上的流苏,走近了花园中心的长椅。

他远远就看到了一个红黑色的影子——靠近后,便发现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高领的红色长款呢绒军装,位置高高的黑色束腰宽皮带,搭配一双红色过膝长靴,鞋尖亮得仿佛缀着血珠。

她的头发是白到近乎寡淡的白金色,没有什么亮点,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出其发质也不算太好,甚至有点干枯——却与黑红色系的严肃着装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杰克撇撇嘴。

这果然不是个美女。

他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的打量她的,而帝国的男人一向认为:头发是美貌的一半,眼睛是另一半。

帝国以浓烈为美,棕红色,灿金色,这些颜色头发的姑娘才能被誉为“美女”。

而这位公爵干枯且白的发色像个老太太。

杰克又走近了一点,在心里打好了搭讪用的底稿,开头将是“可爱的小姐”——就在他离长椅上的背影不到一米时,那位公爵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响动,从长椅上回过头来。

杰克的脚步不免混乱起来,他像根木头那样杵在了原地。

那是张极美的侧脸。

军帽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绝大部分的五官,只突出了她扬起的下巴尖,与微微有点肉的下嘴唇。

又红又艳,色彩动人心魄,就像她鞋尖上缀着的血珠,又像她随意捏碎在黑色皮手套里的玫瑰。

——这样的女人含着香烟的样子一定很性感。

杰克恍惚地想。

“怎么?王子殿下迷路了吗?”

杰克打了个激灵。

他这才注意到,在那可以称为“迷人”的嘴唇与下巴尖以外,是她唇角挑起的弧度,与那似笑非笑瞥过来的眼睛。

赤红色的眼睛。

泛着冷意,轻蔑,还有极为锋利的打量与审视。

后背突然爬上一层冷汗,杰克狼狈地低下头,同时恼怒于自己刚刚的失神。

“可爱的小姐,我……”

他开了个头,就再也接不下去了,舌头好像在嘴巴里打了个结。

后面的事,即便是将伊莎贝拉送上了火刑架,杰克依旧耿耿于怀。

那个坐在长椅上,一手搭着椅背,捏着破碎玫瑰的女人,嗤笑一声,抽出了自己黑皮带里绑紧的鞭子。

她一鞭子抽在了杰克的膝盖上。后者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痛得他脸色扭曲。

“怎么?伟大的国王陛下不会派你来泡老娘吧?”

杰克眼睛暴突,瞪着地上的杂草,大口大口呼吸着缓解自己的疼痛。

豆大的冷汗砸在他的手背上。杰克听见靴子踩过草地的声音——她的步履不急不慢的。

“老娘不过是轻轻抽了一鞭子,你就疼成这样?现在的帝国男人都这么弱?”

贵为王子,娇生惯养的杰克哪里受过痛。

——这个胆大包天的贱女人!我要、我要——杰克又怕又恨,但还是努力从嘴里挤出话:“我、我只不过是觉得您很可爱,所以想靠近您……”

伊莎贝拉一愣。

她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刚和那个蠢材国王周旋了一番,伊莎贝拉现在看哪个皇室成员都烦躁无比。

只不过,可爱……单纯来搭讪她的?

“你倒是有点意思。”公爵眼里明明灭灭闪了片刻,跪在地上的杰克突然被甩来的机械长鞭圈住了脖子。

他面色一白:与这柄武器靠的近了,王子殿下几乎能被上面的血气与铁锈味熏晕。

“抬头让我看看。”

贵为一国王子,一向自视甚高的他就被那个女人圈着脖子,任由她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挑起下巴,她简直就像在检查什么脏东西——杰克刚要发作,就撞进对方认真打量自己的赤红眼睛里。

……天呐,真可怕。

和传言一样,里面就像滚动着地狱。

他不得不咽下脾气,棕色的眼睛微微下垂,避开这女人恐怖的眼睛,同时语气苦涩而痴迷。

“我为您倾心,可爱的小姐。”

——他这招俘获了无数个女人,从未失利。

“……长得还不错。”

伊莎贝拉直起身,放开了圈住王子的鞭子。

杰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居高临下的命令:“既然你想泡我,就跟着吧。老娘正好还差一个小白脸。”

杰克脸色瞬间铁青。

幸好他是跪在地上的,公爵没有看见。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她那里受到了什么屈辱?!”

大王子颓废地揉散了自己金灿灿的头发:“那只是个开始!后来……后来……我简直失去了尊严,被她当狗一样对待!”

梅瑞娜收敛住眼底的震惊,花了好大功夫才抑制住了自己嘲讽这个蠢材的冲动。

就这点?轻飘飘的一鞭子,都没出言辱骂?直接同意了他后来的追求?

帝国高层哪个不知道,那位公爵的脾气暴虐,语言粗鲁,惹得她不高兴了,连神殿联盟领导人的脸都敢抽。

而杰克主动搭讪,心怀不轨,竟然只得了轻飘飘的一鞭子,他还觉得自己被折辱了尊严?

……哪来的这么大脸?

——别人也许不清楚,浸淫权力中心的梅瑞娜可是非常清楚,那位公爵恋爱后在整个政治布局上为面前的蠢材哥哥做了多少事。

排除异己,清除敌对势力,派出军队的一部分保护他远离暗杀,删除抹消了一切负面声誉,甚至培植了不少傀儡,亲手给他的名望造势……再给那位公爵一点时间,梅瑞娜毫不怀疑,自己的蠢材哥哥能被推上国王的位置。

梅瑞娜不是不嫉妒的,她还极为鄙夷自己哥哥这种身为男人,却靠出卖美色让女人帮忙冲锋陷阵的做法。所以,当公爵倒台后,梅瑞娜看着自己哥哥满世界地宣扬对方的丑陋与狰狞,只觉得在看一只挑梁小丑。

父王失去了他自己的靠山,你可是失去了登上王位的机会,两个蠢材。

今天有这么一问,也是梅瑞娜着实好奇,杰克到底是怎么花言巧语地哄着那位,让人家就差直接抢王冠过来给他戴了。

结果……呵,这个满脑子草的家伙,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作为嫡长子在王位竞争中的处境,也不知道曾陷入的陷境,更不知道自己离王位只差一步之遥。

“所以,妹妹,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个可怕的女……”

“她死了。理查德没有收到任何联系。”

梅瑞娜摆摆手,直接打发了这个一脸惊喜的蠢货:“去好好玩吧,哥哥,去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吧,你没有后顾之忧了。”

杰克急匆匆来,喜滋滋地走。

梅瑞娜兀自冷笑了一会儿,召回了退出宫殿的侍女,让她们拉起纱帘,打开窗户。

半晌,侍女长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公主。到时间了。”

“不用你提醒,亲爱的。”

侍女长立刻诚惶诚恐地跪好,双手高举着托盘,让它高过头顶。

梅瑞娜从榻上坐起,将自己干透的指甲,再次伸进茶杯里,一点点沾湿。

红艳艳的指甲油滴下来。

公主哼着歌走进内殿,来到一幅油画前。这幅油画摆在她的书桌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梅瑞娜盯着画看了半晌,然后扬起指甲,一点点的,戳穿了她在油画上的眼睛。

红红的指甲油与赤红色的眼睛混在了一起,像血泪般流淌下来,让画中人黑色的皮带与红色军装一塌糊涂。

“你再如何强势,这辈子也终于毁在了两个蠢材手上。”

“是我赢了,贱人。”

梅瑞娜抠着指甲,慢慢向下拉,直到撕烂了这整张油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换上了一张完好无损的,将撕烂的油画扔进了墙角的一个大箱子。

大箱子里已经埋了一大叠撕烂的油画,红色油漆可怖极了,侍女不禁移开了视线。

【大陆,某片海滩旁,机械师的钟楼,早晨七点。】

伊莎贝拉从噩梦中醒来。她梦见了有人划烂了自己的脸。

她满头大汗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愣了好一阵子,她突然打了个哆嗦,惶恐地伸手,去摸索自己枕头下方的位置——公爵大人以前都是把鞭子藏在那里的,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感到不安时的第一动作。

没有……没有……没有!

她的鞭子不见了!

伊莎贝拉直接踉跄着离开了床,向那似乎是门的木板冲了过去。

遭到敌人袭击后第一关键:必须立即离开自己驻扎的帐篷,寻找开阔地带——“理查德!理查德!我的鞭子呢!”

“叮叮当当~”小姑娘,你醒啦~在自己眼前的不是战场。

而是沉缓转动着的巨大齿轮机组,喷出淡淡红色火星的古怪仪器,水晶般的镜面透明地板,还有一条极陡峭的,穿过这些悬挂着的齿轮与仪器的黑色楼梯。

伊莎贝拉先是被这幅仿佛出现在童话图册里的场景震慑了一会儿,然后她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不在随时警备的战场,手里的鞭子早就被皇室没收。

大家好,我叫咕咕,今年四岁,住在一个神经病宅男的钟楼里。

今天是我入住第一天。感觉很平静,甚至还有点蛋疼。

她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是刚才高度紧张的后遗症,四岁的身体,还不太适应紧绷状态。

“龙?先生?你在吗?”

昨天入住时,狄利斯介绍说,钟楼就是他的巨龙飞行器,而他给巨龙起了个名字叫“龙”,主仆关系非常良好,以后她有需要可以把“龙”当作管家使用。

虽然她不知道怎么把自己住的地方当成管家交流,但既然那个神经病都能把住的地方改造成飞行器,好像就没什么关系了。

管他机械还是魔法。

狄利斯整个人都是奇妙的神经病,永远不要低估奇妙的神经病,他们可以办到任何事情。

大概三分钟后,伊莎贝拉试探性的呼唤有了回应。

“叮叮当当~~”小姑娘,我在呀,我在呀,看我看我~~伊莎贝拉:……果然。

她在一大堆巨型齿轮里找了一圈,最终定格在自己的门把手上。那是个蹦蹦跳跳的龙形黑影,小小的一只,还在发出“叮叮当当”类似小铃铛的铃声。

咦,这奇妙的反差萌。

“你就是钟楼?”

“叮咚!”是哒!

公爵大人:……啊,我竟然在钟楼里和一只会飞的钟楼说话。

我竟然还能听懂它的铃声。

“我能……你这个形态是怎么回事?”

“叮叮当当。”主人给我做的虚拟影子,他无聊的时候会把我叫出来说话,但其实我是没有实体的。我的实体就是钟楼,你现在能看到我的身体内部吧?

伊莎贝拉:我不想看听钟楼用这么拟人化的语气邀请我窥视它的身体内部。

——虽然她现在就住在这里。

“所以,呃,你的主人是狄利斯吗?龙?你是他制造出来的?”

“叮咚叮咚……”我一开始就是座钟楼,主人一直住在这里……后来他学会很多知识,就慢慢改造我,让我能说话,让我会飞,还修好了我引以为豪的低沉嗓音……

“什么低沉嗓音?”

很快,伊莎贝拉就后悔了这个问题。

因为那只龙影尾巴一扬,飞到了门把手上,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说:“铛……”

“铛……”

“铛……”

整个钟楼开始回荡起悠扬低沉的钟声。

身处钟声内部的伊莎贝拉:……

她头昏眼花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有预感即将承受一波耳鸣。

“闭嘴,龙,别炫耀了,喊咕咕下来吃早饭。”

钟声戛然而止。

龙甩甩尾巴:“叮咚。”主人,我在展示我低沉的嗓音。

“我在展示对你低沉嗓音的睥睨与烦躁。”

龙:……

钟楼愤怒地甩甩尾巴,决定消失,并坚持三十分钟不理它主人的嘴炮。

如果是以前,狄利斯可能会好言好语地哄一下自家钟楼,示意它回来继续陪自己瞎扯聊天;但现在,狄利斯刚刚领会了一只新的研究物。

活的,人形,能触摸,会讲话,简直完美。

“咕咕,下来吃早饭。”

虽然感觉对方是在叫鸽子,但伊莎贝拉忍了。她四下环顾一番,并没有看到机械师的身影。

“狄利斯?你,在哪里?”

“楼下。沿着扶梯下来,咕咕。”

伊莎贝拉看看自己面前陡峭的楼梯。黑色铁艺的把手歪歪扭扭的,能看出主人并不是一位讲究品味的贵妇。这是一条极漫长的直直的扶梯,就像倾斜的铁轨,下端望不到尽头,消失在各种各样折叠的镜面与齿轮里。

伊莎贝拉张望片刻,决定信了那个奇妙的神经病,踏上这条扶梯——不是她胆小,这条楼梯笔直向下,旁边的护栏只有比她头还高的歪歪曲曲的铁条,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下楼时失足摔下去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

狄利斯的声音清晰又稳定,仿佛他就在不远处和自己说话,但伊莎贝拉却无法辨别出他准确的方向与距离——她猜,这是因为周围那些透明的镜面。

它们既是穹顶,又是地板,既是齿轮的陪衬,又是指针走动过的表盘。

……这地方越来越像童话了。真不知道那个机械师是怎么装修的。

“咕咕?哦,我忘了。你是害怕扶梯对吧,那玩意儿的把手是有点松脆,我从来都没有修理过,但每次摔下去的时候都会侥幸挂在旁边的齿轮上,别害怕。”

伊莎贝拉:……那你倒是好好修理一下啊!!这怎么能见鬼的不害怕!!什么叫“每次摔下去”!

狄利斯轻佻的语气只闻其声便如同见其人:“哎,还不下来吗?啧啧啧,胆小鬼。”

伊莎贝拉:……

今早起来,屡次遭受惊吓的公爵大人爆发了——你xx的才是胆小鬼,你这个奇妙至极嘴上打锣敲鼓和四岁小孩较劲的xxx!!

公爵大人双手叉腰,站在楼梯口往下乱吼一通:“咿唔唔咿唔唔!!”

——她再次遗忘了自己现在“不能爆连环粗口,一爆粗口就会直接咿咿呀呀”的设定,语言能力直接倒退到了婴儿时期。

狄利斯沉默了。

伊莎贝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周围铺天盖地的水晶镜面也纷纷响应:“咿唔唔咿唔!!”

“咿唔唔咿!!”

“咿唔唔!!”

“咿唔!!”

“咿!!”

“!!”

“!”

伊莎贝拉:……

她默默下蹲,捂住了自己的脸,试图忽视回荡在整个钟楼里的奶音咆哮。

一直等到回声散尽,楼下的狄利斯才轻声开口:“看,这就是声音的传播,咕咕。”

播你二大爷。

伊莎贝拉蹲在楼梯口自闭了好一会儿,深深渴望着拿回自己那条不知在哪儿的鞭子,将其绕在自己脖子上,再随处找根指针什么的,系紧,原地吊死。

“咕咕。咕咕。”

咕你二大爷。

“咕咕,咕咕,咕咕。”

……咕你二大爷!

伊莎贝拉被类似于鸽子叫的连环呼唤再次激怒,她抹了把肉脸,愤怒抬头——撞到了狄利斯的衬衫领口。

竟然不是膝盖以下——这是公爵大人诡异而激动的第一反应。

“我上楼来接你了,咕咕。”

对方正在下方爬楼梯,扶着把手向上看她。

长长的黑色楼梯两旁,是童话一样梦幻的背景布置,而中心人物是个眼睛倒映星空的年轻男人。

这无疑是值得载入画册的一幕,但伊莎贝拉还沉浸在“一抬头就是衬衫领口不是膝盖”的成就里,激动地瞅着主人公沾着机油污渍的衬衫领子,处于蜜汁感动状态。

狄利斯见状,歪歪头,直接伸出手臂,把她整只抱了过来。

并再次如同昨天那样,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起下去吃早饭吧,我保证,你不会掉出去。”

“别害怕。”

陡然的悬空让伊莎贝拉有点紧张,她条件反射地往外挥手,试图保持平衡。

这一挥,她就抓住了狄利斯的耳朵。

……并忍不住捏了捏。

哎嘿,好玩。

第一次遭遇熊孩子骑脸的机械师:“……”

他犹豫了一会儿,认真教导:“淑女不可以捏绅士的耳朵。”

刚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准备放开手的伊莎贝拉:……

她把另一只手手也放到了狄利斯的另一边耳朵上。

绅士你个二大爷。

狄利斯无奈,只能扶着把手向下走。

他们现在已经在这条长长的楼梯上了,狄利斯的步伐也绝不算慢,他担心乱动或者制止头上的幼崽会导致她摔下来。

他今天做了不让她摔下来的保证,所以不能乱动。

“狄利斯,耳朵,尖的。”

“嗯。”

“狄利斯,精灵?”

“不,我是人类,这个世界没有精灵。”

“狄利斯,狗?”

“犬科生物很少拥有我这样的尖耳朵。”

伊莎贝拉:……哇,竟然听不出来我在骂他。

她玩上瘾了,又乐颠颠地捏着他耳朵问:“狄利斯,地精?”

“不,我是人类,这个世界没有地精。”

机械师看着脚下的路,不忘教导肩膀上的研究物:“咕咕,你要相信科学。”

呵,你在一个会变成龙还会用铃铛声说话的钟楼里跟我说相信科学。

“狄利斯,魔法?”

“魔法只不过是高级科学的一种演变。”狄利斯认真解释,“大陆上的魔法师还要定期寻找机械师保养他们的魔术手杖呢。”

哼,这倒也是。

如果有什么职业最能受到大陆的推崇,甚至其势力隐隐有自成一国架势的……就是机械师了。

公爵大人眯起眼睛回忆了一番自己印象里那些顶尖的机械师——为了她珍爱的机械鞭子,她当年的确和不少顶尖机械师都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

和狄利斯比起来,那帮只能给自己的鞭子提出“擦擦油”这种保养意见的、扯高气扬的家伙简直弱爆了。

狄利斯这家伙虽然是个神经病,但是有能力有天赋,也足够谦逊。

怎么看,也是个好属下的备选嘛。

伊莎贝拉愉悦地再次捏了捏狄利斯的耳朵。

“狄利斯,尊贵?”

“你在问机械师议会?”

狄利斯想了想,总结道:“一帮整天瞎逼逼还不干正事的白痴,最大的爱好就是用自己的鼻子瞪视天空,祈求鸟屎降临。”

伊莎贝拉突然发现,狄利斯的嘴炮技能一旦用在了敌方身上,那是极为舒适的。

公爵大人龙颜大悦,不捏耳朵了,满意地拍了拍机械师的脑袋。

拍了一下后觉得发质非常好,于是又揉了揉。

【十分钟后】

狄利斯顶着一头鸡窝面无表情地来到了大厅,伊莎贝拉在他的肩膀上疯狂憋笑,忍不住全身颤抖。

“我要修整一下楼梯了。”

狄利斯意有所指,“十分钟的下楼时间太长了,我在考虑把那段楼梯改成滑滑梯,并给你准备一个粉红色的屁股垫子,你可以坐在上面,享受冲浪般的刺激与快乐。”

伊莎贝拉:……

她迅速收住了疯狂嘲笑对方的冲动——对一个淑女而言,这很不雅观。

一贯爆出连环粗口的公爵如是想,老老实实地拉开了自己特制的小板凳,费了点力气爬上去坐好,并低头将自己埋进杯子里,喝牛奶。

狄利斯走到了她的桌对面,同样拉开椅子,一手拿书一手拿起羽毛笔,并在写了几行字后猛地停下,凝神思考时,随手薅了一把自己乱如鸡窝的头发。

现在不是鸡窝了,现在像迎风摇动的杂草堆。

伊莎贝拉没能忍住,她在自己的牛奶里说:“噗噜噜噗噜噗噜!”

翻译:哈哈哈哈哈哈哈!

狄利斯:……

研究物才四岁,怎么就知道嘲笑别人了呢?

大概是和龙互怼太久了,所以觉得研究物在嘲讽自己,其实只是人家饮食习惯不良而已?

心理分外强大的机械师自然认为是后者,他没什么波动,而是镇定地又翻过一页书,对伊莎贝拉道:“在杯子里吐气是非常粗鲁的行为,你发出的声音就像在拱菜叶吃饭的母猪,咕咕。”

伊莎贝拉:“……”

她默默喝光了牛奶,并将杯子重重推远,卯足劲对付碟子里的培根与煎蛋。

其拿叉子时神情的凶猛狠厉,堪比对付战场上的敌人,势要割裂蛋黄的脑袋。

伊莎贝拉如今对于“忍受狄利斯嘴炮”这点业务越发熟练,她绝不再想像今天早晨这样,在自己满楼回荡的奶音咆哮里屈辱抱头。

“咕咕,这是今天你练习用的单词表,不懂来问我。”

“是。”

“咕咕,龙刚才说你今天早上起床时脸色不好。”

伊莎贝拉:……不是说好了三十分钟不理你吗?这个钟楼一点都不守时!

她吭哧吭哧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对面这位虽然在漫不经心地低头写字,但对于真相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狄利斯,噩梦。”

“哦,是刚来这里,不太适应吗。”

狄利斯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伊莎贝拉的脸色——对方现在看起来好多了,脸蛋上有健康的红晕(刚才被嘴炮气出来的)。

“吃完了带你去做一些身体测试,钟楼里有比飞行器上更完善的检查设备,我们能进一步观察你之前受损的腿部。”

伊莎贝拉没推拒:“谢谢。”

狄利斯犹豫了一会儿。他努力回想着自己看过的书——关于和人类研究物的交流,是否到这里就适合结束了。

因为今天的他没有新鲜事物研究了,而且是第一次领人类来自己家做客,所以狄利斯重燃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

但是他认为的例行检查已经结束了,要思考新实验流程还需要规划……

所幸这时伊莎贝拉又打破了平静:“狄利斯,我,想要,武器。”

“……武器?”

“防身。”

那种一觉醒来,在枕头下遍寻不得趁手武器的无助感,伊莎贝拉十分厌恶,绝不想再体验一遍。

“指针……尖锐的、金属……刀?”

狄利斯皱起眉:“你不需要防身,你住在我的钟楼里。”

可是住在哪里都不会安全,只有手中的武器才是可以依靠的。

上过战场的公爵摇头拒绝了他的说辞:“狄利斯,武器,一定,想要。”

哦,好吧,看来这次龙说得没错。

狄利斯放下刀叉,打量了一下对面矮矮的幼崽,又打量了一下她有点落寞的表情。

钟楼和飞行器不同,在巨龙身上时,咕咕完全可以塞满那个小小的舱室,不会有任何的空旷感;现在他把咕咕一个人留在了长长楼梯上的某个空房间,周围又空又安静,她感到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儿童更换新环境后针对旧秩序的怀念与伤感,还有伴随而来的恐惧感。

四岁的孩子,的确有着这样那样值得研究的心理问题。

狄利斯花费十五秒钟斟酌,就愉快地做下了决定。

“我明白了,咕咕,收拾一下,今晚你就搬过去和我一起睡吧。”

伊莎贝拉:???

“狄利斯,武器,武——”对方的语气仿佛在说“床底下没有怪兽”:“我知道了,咕咕,我是你的武器,你今晚就睡在武器旁边,别害怕了。”

“哦,我还可以跟你讲200个科学睡前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