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也不总是吊起来睡觉的,她吊起来睡觉的最大的原因不是要练功,而是因为洁癖。
毕竟他们一路上并不总是能在大城镇上过夜,过得比较接地气。她是受不了在别人睡过又没洗的铺盖上睡觉的。
李寻欢家中豪富,房间很干净,待客的被褥都是洗净烘干熏香的,他虽在江湖上浪惯了,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家里实在是舒服得多。
林诗音实在是一个很善良,也很喜欢小孩子的人。她幼年失怙,对阿飞和枕河极为同情,她甚至亲自为二人裁制新衣。阿飞晚上路过小楼,还能看见她缝补衣服的剪影。
阿飞体会到了一种真正的温暖,这种温暖叫“母爱”。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亲妈白飞飞。
或许白飞飞也是爱他的,但她的爱太纠结难懂。她不因他是她的孩子而多给他一点温柔,也不留恋人世间,生病了也不去治,早早地死去,留下阿飞一个半大小子。
可能因为她的母亲没有教会她爱,只教给了她仇恨,所以她也不懂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吧。
很快的,阿飞每天练完剑,总是来小楼坐坐。他没有那种世俗的什么男人不能干家务的观念,林诗音穿珠帘,他就帮着选珠子;林诗音裁衣服,他就帮着拿布掌灯。
着实是很乖巧。
就是回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十次总有八次碰到龙啸云。
龙啸云觉得再在李园待下去,自己可能要疯了。
他心里一直嫉妒李寻欢,武功家世,江湖地位,李寻欢拿捏得死死的。现在还多了一个林诗音。
得益于枕河在路上的八卦行为,龙啸云知道李寻欢家里有个表妹,二人自小订婚,情意甚笃。
当时他也没多想。
李寻欢听这个名字就够浪的,红颜知己肯定不少,一个表妹算啥。
直到见了林诗音。
这不仅是表妹,还是个天仙。
于是他不得不多想,想完了就做梦。梦见自己坐拥绝世武功,娶了林诗音为妻,李园不是李园,而是兴云庄,林诗音给他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儿子。
只是那个儿子的脸一下变成了阿飞,一下变成了枕河。
吓醒后发现,不过黄粱一梦。
但是他心里更难受了。
但是他不敢说出来。
如果江湖人知道了这事,会如何看他这个觊觎兄弟未婚妻的人?
而且他兄弟还是武功又高,又讲义气的人间顶流、德艺双馨李寻欢。
他想要的名气可不是这种名气。
枕河是个细心的人,留意到龙啸云最近茶饭不思情绪低落,人也日渐消瘦的样子,觉着龙啸云有点厌食症的意思,不知道他是心理问题还是身体问题,于是开了些开胃的食谱和促进睡眠的方子,十分见效,没过几天龙啸云就圆润了一圈,虽然眉间还有郁色,脸色倒是红光满面。
于是李寻欢也没察觉出龙啸云的不对劲。
他的心思十斗,八斗在兄弟,一斗在诗音,其余一斗天下共分之。
这兄弟里面,不仅有龙啸云,还有阿飞。
现在主要是阿飞。
毕竟一个是十岁的孩子,一个是年近三十的大哥。他总不能昧着良心说龙啸云还只是个孩子。
他认为,阿飞应敌经验很不足,遇上不讲武德的要吃大亏,江湖险恶,他坚信阿飞美好的品质只会在江湖这个大染缸里,因为出淤泥而不染愈发显得珍贵,简单来说,他想把阿飞培养好了带出去浪。
然后就和林诗音爆发了不算激烈但是非常意外的冲突。
一向温柔的表妹又一次显示出了个性刚强的一面。
林诗音很不解,在她看来,江湖充满着危险和漂泊,李寻欢动辄出门一年半载,回来又是病又是伤的,少有个全乎样。他都混成这样了,十岁的阿飞岂不是命都要丢在外面?
二人同时表示不理解对方,同时愁肠百转,不同的是李寻欢去找了龙啸云,林诗音来找了枕河。
龙啸云屁用没有,二人在李园外面的小酒馆偷偷喝酒,因为卖酒的孙坨子是个实在人,价格给的很亲民,龙啸云虽然没什么钱,还勉强喝的起这里的酒。
枕河为林诗音则对二人的感情纠葛作了深刻梳理。
自从李寻欢跟林诗音说过枕河应该是个少年老成的小姑娘,林诗音便把她当妹妹看,枕河作为颜狗,对诗音姐姐的美颜暴击也没什么抵抗能力,痛快承认了自己是个妹子,并且稳定地发挥了作为女强人的优秀秘书、妈妈的贴心小棉袄、闺蜜团的领头羊的必备技能——倾听、分析、给建议。
正如她老板评价她的那样——“枕河这个人,只要接触久了,就实在很让人很信任。”
她看待问题思维清晰,不多说废话,而且有一种难得的通达和人间清醒。这在年轻人里面确实不多见。
她首先肯定了林诗音,“你做得对。”
然后开始黑李寻欢。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尤其是林诗音对李寻欢感情深厚,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忍不住为他辩护道,“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人不磨不成器,只是我一想到阿飞还那样小,我就实在是怕他出事……”
枕河说,“阿飞不过是一个无名之人,江湖中害人,不外是图财图色图武功,他出去走走,出不了什么大事,像他这样要闯江湖的少年,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
林诗音呆呆望着烛火,两行清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说道,“表哥在江湖便是这样凶险,他却偏要去。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他武功低些,是不是就不会老想着……老想着出门。”
枕河道,“诗音姐姐,你许是想差了。龙啸云那样的杂鱼都在江湖闯荡,可见与武功高低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何不亲自去问问你表哥,为什么一天到晚往外跑?”
林诗音道,“我只怕他觉得我啰嗦聒噪。”
枕河摇摇头,“你就是真的聒噪,只怕在他眼里也是至情至性,可爱至极。”
林诗音红了红脸,小声道,“他一直当我作闺秀。”
枕河问,“你的武功不是李寻欢教的?他要只当你是个闺秀,教你武功做什么。”
林诗音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枕河看着满脸茫然的林诗音,觉得这俩人的误会如此之深居然还能情比金坚也是奇迹。
她耐心解释道,“诗音姐姐,我虽然功夫低微,但给你一把脉就知道你会武。这家里会武的有有谁?那个胡子哥练的是铁布衫的功夫,可教不了你。李寻欢若真喜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何必教你武功?他心里未必不想和你在江湖双宿双栖,神仙眷侣,除暴安良。是不是你认为女子应贤惠温柔,便少在他面前练武?他一直以为你喜爱闺中生活,才不忍带你漂泊受苦吧。”
林诗音急道,“我只想与表哥在一起,餐风露宿又何妨?”
枕河说,“你不与他说,指望他知道什么?他这种直……他这种性子,你不说,自然不知道你这么想。”
林诗音猛地站起来,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表哥。”
枕河笑道,“去吧去吧,一鼓作气,告诉他你是如何想的。”
然后林诗音在冷香小筑等来了带着酒气背着喝醉的龙啸云手里还拎着一壶酒的表哥。
李寻欢见到表妹,吓得差点把大哥都摔在地上了。他温柔的眸子里此刻羞赧多过一切,毕竟禁酒时期被表妹抓现行这个事情,还是有点羞耻的。
林诗音很体贴地让李寻欢先把龙啸云放回屋里。
当他回来时,正看到她在阶下怔怔地看着明月。
她穿一身淡紫色的裙子,披了一件兔毛的斗篷。她的风姿,让人一望即知这是一位绝代佳人,而并非仅仅看容貌。
李寻欢曾经觉得诗音是空谷幽兰,缥缈柔弱,这一刻的她却仿佛雪夜寒梅,迎风傲放。
他想:我大约要很久,很久,都不能忘记她此刻的模样了。
林诗音此刻琼瑶、小四、某宝贝灵魂附体,她说道,“表哥,你带我走吧。”
李寻欢愣了一下,“带你去哪里?”
林诗音说:“带我去江湖,去你去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在,只要你带我去。”
江湖说,小李飞刀如羚羊挂角,永远不可捉摸。
此时他却落入凡尘,他的胸膛微微颤抖,他能听到心脏砰砰地跳。李寻欢沉声道,“诗音,江湖险恶,不是你待的地方。我只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话音未落,林诗音已经流着泪扑进了他怀里。
李寻欢不是圣人。
何况这是他从年少时代就心心念念的林诗音。
他紧紧地把林诗音拢在胸前,干燥温暖的手轻抚着她的发鬓,心知不对,却舍不得松手。喃喃道,“我怎么舍得你跟我去江湖上漂泊。”
林诗音说,“人只有一辈子,我已经呆了小半子的后宅,却不愿再浪费我的一生。”
她说:“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才是活着的,你一去半年,我每日里数着天过,你一回来,我却觉得时间过得何其快。”
她说:“你教我武功,我一直没有荒废,我不怕吃苦。何况……”她从李寻欢的怀里抬起头,美丽的眼眸温柔却坚定地看着他,看得李寻欢的心一阵阵地发烫。
李寻欢问,“何况什么?”
林诗音说,“何况,我知道,你一定会比我更痛苦!”
李寻欢眼睛微湿,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那么了解她,原来她真的是一株不会低头的寒梅!原来她对自己的感情竟然这样深刻!
他喃喃自语,“诗音……诗音……”
林诗音低声说,“你若不信,我们把宅子,把田可以都让给别人,我不要这些金玉珠宝,不要富贵荣华,我只要你……”
李寻欢送林诗音回来的时候,枕河正在院子里练武。
这不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她练武,但每次见都泛起惊艳之感。他认为枕河虽然内力稍嫌不足,所习武功却是极为上乘玄妙。倘若她年纪稍长,一定可凭这套“天山折梅手”名扬天下,成为跻身江湖前二十的高手。
只可惜百晓生的兵器谱不排女高手。
李寻欢无意看别人武功招式,依依不舍地与林诗音道了晚安,更是轻轻摸了摸林诗音的脑袋。
林诗音望着李寻欢远去,飞快地绕着枕河转了个圈圈。像个欢快的小陀螺,人间玛丽苏。
枕河意外道,“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林诗音蹭地一下脸通红,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了好几下,才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精怪。”
枕河悠然道,“情场失意的时候叫人家好妹妹,现在拿下表哥了,却叫我小孩子。”
林诗音今天的勇气在李寻欢那里用得差不多了,此刻回想起来,虽不后悔,又还是怀有一点既兴奋、紧张,侥幸和原来如此的宿命感,她觉得自己有太多的话要说。
于是她说:“我和表哥定下了到了春天就成亲。这段时间他都会待在家里。我实在太开心了。”
枕河觉得林诗音太好哄了。
毕竟是初恋。
她怀着当年在宿舍里听舍友恋爱史的心情,分享了林诗音羞涩甜蜜清纯的表白套餐,吃了一嘴狗粮,顺便一心二用运气一个小周天。
林诗音说困了,回房睡觉。临走还紧紧握着枕河的手道谢。
枕河没多想。
然后第二天李寻欢找来,带来了一本《怜花宝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