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第自从暗嗤过容温不长记性后,便再次阖上双目,一副不想吭声的沉寂模样。
容温忍不住悄悄觑他。
这角度,只能看清他的侧脸——骨相生得极好,眉骨高而清晰,衬得眼窝格外深邃。
再加上他的头发不似寻常蒙古男子那般,或编两股粗辫垂在脖颈两侧,头戴毛皮毡帽;或披散下来,以宝石珠串为饰。
他只是简简单单,用一条灰扑扑,貌似动物干皮的东西充当固冠,把全部头发高束在头顶,再无旁的蒙古贵族爱用的金玉玛瑙饰物。坦坦荡荡露出全部五官,很是冷厉飒沓。
不过,也正因此,衬得他下巴上那层细密的青色格外显眼。
容温估计,他这些日子八成没有修过面,任由胡子肆意飞长。活得这般粗糙不讲究,得亏皮囊生得好,不然怕是早就没眼看了。
容温很有分寸,知道‘救命恩人’不耐烦搭理她,视线未曾过多停留,便收了回来。
舆车一路往郡王府去。
快到郡王府的时候,班第终于睁开了眼。
容温想了想,还是从横凳上起身,上前两步,与班第面对面,对他行了一个万福礼。
“多谢昔日相救之恩,无以为报。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提。”
宫中女眷的日常礼仪主要分为四种,按轻重排序便是——下跪叩首礼最重;下跪礼次之;道万福礼再次之;颔首礼最轻。
和硕公主只需要对皇后、太后行下跪叩首礼;
对比自己生母位份高的后妃及生母行下跪礼;
对与生母位份相同的妃嫔行道万福礼;
对比生母位份低的妃嫔行颔首礼或不行礼。
班第身上的头等台吉爵位,比皇室最末流的不入八分公爵还低一等。容温给他行一个万福礼,算是极恭敬尊重救命恩人了。
容温这样半蹲着,比坐在辎车上的班第还要矮一截。
班第略敛着眼,居高临下睇着她与皙白肤色对比甚为强烈乌黑发顶。
淡灰色的眸瞳,在听见‘相救’二字时,霎时被自嘲讥诮覆盖,沉得晦暗难辨。
“起来。”他开口,生硬到冷厉,“当不起。”
班第话音刚落,舆车便停了下来。
见容温还以道万福礼的姿势,愣在原处,清凌凌的望向他,似在疑惑他那话的意思。班第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烦闷。
随手重敲了一下车壁示意乌恩其来接他,便自己大力转动辎车轱辘,往舆车边上去。
他心里堆着事儿,动作又急,一个没注意,辎车直接撞上了容温的膝盖。
“啊……”容温本就蹲得有些腿软,一吃疼,整个身子便稳不住了,直愣愣的往前扑。
——好巧不巧,正面对着班第的腿间。
而且,她的两只手出于本能,想找东西作为支撑,毫不留情直怼在了班第两条坚实的大腿上。
班第喉间溢出一丝闷哼,目色比方才还沉,浓眉略蹙,似在极力忍耐。
容温慌乱抬头,一张脸堪比涂了最艳丽的胭脂红。对着班第,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住!”
班第不轻不重的‘嗔’了个调,哑声从齿间挤出四个字,“恩将仇报?”
容温闻言,藏在白色盘领下的脖颈都激成了粉色,脑袋猛摇几下,正欲出声解释,忽然察觉自己手下的触感不太对。
——**,湿漉漉,好像还有味道。
容温颤巍巍的抬起自己的左手,纤纤五指之间,那抹殷红格外刺眼。
容温眸瞳一缩,毫无征兆,再次扑倒在班第腿上,晕了过去。
乌恩其一把拉开车帘,便看见公主扑在自家台吉腿间,且台吉的手还搭在公主脑袋上。
那姿势,不论男女,是个人都会想歪。
当即吓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台吉……你、你好着急。”
草原上对男女之事,远不如关内设防。
许多不讲究的王公宴客,甚至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起来。
班第堪堪长成,便满心满眼被长兄达来的事塞堵着,一腔愤懑,无心荒废在女色上。
虽独身二十二年,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反应过来乌恩其的腌臜意思后,正把容温脑袋拨离自己伤处的大手僵住,继续不是,松手也不是,整个人绷得堪比离弦之箭。
一张黑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愣是透了抹不一样的颜色出来,怒目圆瞪,杀气腾腾的大吼一声,“滚!”
壮汉乌恩其怂怂的一颤肩,劈手便把帘子放了下来,还顺便给拉得严严实实。
“可是……到府门了。”乌恩其眨眨眼,摸着后脑勺,憨厚又局促,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怪不好意思的再次凑到舆车前,给班第出主意,“要不您进府再继续?这里人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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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
醒来后,以平躺姿势,双目无神直视湖蓝弹珠纱帐帐顶。
“公主醒了?”外边的桃知隐约看见容温似睁开了眼,连忙撩开纱帐,关切问道,“公主醒了怎么不喊人?可是头还晕得很?”
容温没吭声,默默把脑袋缩回翠蓝色叠丝软衾里。
她可太晕了——不过她晕的不是血,是人。
简直不敢想,她以后要如何与班第见面。
容温这股低迷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晨起。
昨日她醒来后,羞愤之余,忆起自己把班第伤口弄开了,已遣过卫长史带着上好的伤药补品代为前去探望。
听卫长史传回来的消息说,班第一切无碍。
可卫长史毕竟不是她本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亲自走一趟才对。
亲自前去探望……
容温忧郁的叹了口气,葱白的指头捻着佛珠转得飞快。不清楚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前去,还是在竭力找理由逃避。
不早不晚,刚好卫长史前来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容温顺理成章留在府内,召见卫长史。
“公主,你请瞧。”卫长史面带喜色,恭敬的从袖子里掏出封信呈给容温。
“这是奴才在内务府的友人送来的,说是前段儿公主出嫁的日子紧,内务府挑选陪送奴仆一时凑不齐,只能暂且拉了些人填数。如今内务府备选的仆从已经齐了,他们担心那些凑数的奴才公主用不顺手,特来信求问公主,可需要调换一二。”
这封信写得极委婉,但知情人都清楚。
明面上是调换奴仆——实则为换掉公主府内的眼线。
容温颇为意外的挑眉,瞧昨日晋氏那态度,她本以为,还得与恭亲王周旋一番,才能撬动他出手把公主府的眼线清除干净。
没想到,这般容易。
恭亲王是昨夜睡了一觉,把脑子睡开光了吗?
好事既已送到手边,容温自不会推辞。
“你先给内务府回信应下,不过……”容温思索片刻道,“这重新填补进来的人,让他们稍晚两日再送来。”
大清的内务府办事,是出了名的油滑,八面讨好。
吃一堑长一智,容温可不敢再轻易用他们送来的人。
所以打算等宜妃娘娘送她的哪位掌事嬷嬷到府后,请她亲自掌掌眼。
宜妃娘娘屹立四妃之位多年,还平安生养了两个儿子,她点头送的人,容温信得过。
谁知,容温这没先等来掌事嬷嬷。
倒是先把宜妃母家五哥特布库与一闲散宗室子弟豪赌,输光了在京祖产后,还不上剩余赌债,恼羞成怒之下,怒骂宗室子弟祖宗的消息等来了。
京中有个笑话——讲的便是重臣家的纨绔少爷与闲散宗室子弟打架斗殴。
纨绔少爷把宗室子弟揍得连家在东南西北那个门都分不清,可皇帝看在重臣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压根不管这事儿。
可若纨绔少爷敢在与宗室子弟斗殴时,问候对方祖宗。那事情可就大发了,不仅宗人府会亲自出面替宗室子弟‘讨回公道’,严重的还会直接呈报皇帝,请皇帝以不敬皇室的罪名论处。
宜妃五哥特布库这事儿,一看便是闹大了。
容温有些替宜妃着急,但又不敢贸然往宜妃宫中传信,探听消息。
之前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曾笑她与宜妃相交,鬼鬼祟祟,见不得光。连送个掌事嬷嬷,都得绕个大圈子。
实话实说,谁也不愿意这样,连与自己喜欢的长辈多说一句话,都要小心再三的先瞧瞧周围有哪些人。
可是,没法子——这是宫中的生存现实,人人都得学会避嫌。
宜妃出身旧都盛京的实权人家,门庭煊赫。所以,当年宜妃一产下五阿哥,太皇太后便降下懿旨,把五阿哥抱给了寿康宫的太后抚养。
因为,彼时宫中已有了嫡出太子,及母家势力不弱的庶长子大阿哥,双方年纪相差无几,对立的苗头已初显。若是再添一个母族煊赫的五阿哥,那宫中便更‘热闹’了。
所以,干脆把五阿哥抱给不争不抢的太后抚养,断了宜妃的念想,以绝后患。
容温与宜妃相熟,便是因宜妃总悄悄带着吃食到寿康宫附近,看能不能遇着五阿哥。
宫中的规矩,养孩子不可过饱,不可过暖。
所以宫里的阿哥公主,一年到头都是六七分饱,饿得嗷嗷叫嬷嬷也不会多给一口吃食。
冬日里更是穿一件薄夹衣,到了下雪天,嬷嬷才会翻件厚实的衣裳出来给换上。
若是不幸病了,那便只能净饿着。接连几日靠一壶清水,半碗清粥果腹是常事。
五阿哥幼时身子不好,经常生病,经常挨饿。
宜妃是当额娘的,自然舍不得。但太皇太后防她得厉害,怕她仗着有子在宫中搅弄风云,根本不许她私下与五阿哥见面。
所以,她悄悄带去寿康宫的吃食,五阿哥连见都见不到,多数到了总是吃不饱饭的容温嘴里。
宜妃私自给小公主吃食,不合规矩。
容温一个小公主偷吃,更不合规矩。
所以,两人私交甚密便只能悄然瞒下来。
后来容温日渐长大,按理说,关系应该能见光了。
可是,照样不行。
因为,容温初长成那几年,太皇太后便明里暗里示意过,她早晚要去和亲抚蒙的。
这事儿整个后宫都知道。
若那时候露出宜妃与她关系斐然,太皇太后、皇帝等心思细腻之人,难免不多想。
——认为宜妃虽没了五阿哥,但还有九阿哥。故意与她交好,实则是为了将来能借她的手让九阿哥与蒙古搭上边,所图甚巨。
如此种种,不知机避嫌怎么行。
容温原以为,宜妃忙着替其五哥斡旋,给她送掌事嬷嬷的事会暂且搁置。
哪知当日下午,内务府的管事便不顾她的吩咐,迫不及待的上门了。除了带来替换的奴才,还有一位名唤元忞的掌事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