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晋氏这个□□烦上门,多罗郡王并未让容温与班第送他们出城。只在郡王府大门前道别两句,便打马离去了。
这厢,多罗郡王一干人等的马蹄声还未淡去。从长街另一头,紫禁城方向,又飞驰而来几骑,后面还缀着一辆朱轮华盖马车。行经之处,带起满地烟沙。
来人乃是御前副总管刘进忠,说是奉皇上命来接额驸入宫一叙。这马车,便是给腿脚不便的班第准备的。
刘进忠殷切扶了班第上车,临行前,也不忘笑眯眯地与容温寒暄几句。
“昨日奴才去寿康宫请安,正好撞见贵妃在向太后禀告,公主四日后归宁礼的章程呢,听着便十分热闹,这是公主的福气。”
公主婚仪主要由指婚、纳彩、出降、合卺、归宁等礼组成。
前面几项,都是在大婚之前或是大婚当日完成。唯独最后这项归宁礼,是在婚后第九日。
归宁礼当日,由公主偕额驸入宫拜见太后、皇帝、皇后、各宫妃嫔等、依次行谢恩礼。
礼毕后,宫中还会大摆筵席,热闹一番。
公主们的婚仪按照品级各有规制,除非皇帝特旨加赏,否则很难比较出什么。要想知晓公主们在宫中受不受宠,归宁礼当日的筵席是最能看出门道的。
不管是平民还是皇室,在娘家受宠的女儿总是多几分底气。
容温在宫中多年,深谙刘进忠的言下之意,笑道,“多谢公公提点,待归宁礼当日,我会亲自向贵妃拜谢,劳她费心操持了。”
桃知见状,机灵上前,悄然塞了个荷包给刘进忠。
刘进忠袖子一掩,自然接过,打着千儿向容温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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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渐远,容温收回视线,静然望向久候在旁的晋氏。
两人虽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又同住京城。实则,算起来却快十年未见了。
十年。
容温从恭亲王府后院那个惊惶瑟瑟的稚弱女童,长成了风华正茂、端庄雅礼的和硕公主。
而晋氏,依稀间,恍若还是当年模样。
女子容颜如名花,需得呵护滋养,方能长盛。瞧晋氏的面相,便知她这些年,定是过得不错的。
全然不似外面传言那般,因名声恶臭,被恭亲王厌弃冷落,关在小院里苟且度日。
容温目光落在晋氏怀里懵懵懂懂的男孩身上一瞬,倏然意味不明的勾唇轻笑,转身往府内去。
晋氏一怔,眼底几许复杂交叠,最终掩于平静,脚步轻悄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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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府,小花厅内。
晋氏自进门起,便抱着孩子半坐在杌子上,低眉顺眼,大有容温不开口,她便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容温捧着白瓷缠青枝茶碗,慢条斯理拨弄了一下茶面上的浮沫,心觉好笑。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相交锋,自是谁沉不住气,谁输。
可晋氏,是哪来的的底气用缄默与她对峙。
容温闲闲把茶盏往案几上一推,似笑非笑的开口,“特地带着孩子上门,那八成就是为这孩子的事来的了。”
她这般直来直去的问法,弄得晋氏略显怔愣,晋氏眼睫轻闪,倏然抬起头望向容温,认真道,“他叫文殊保,虽非我所出,但如今养在我名下,是公主的亲弟弟。”
容温扬着眉眼笑起来,皙白的面庞和润似玉,但出口的话却似挟着霜寒般凛冽,“本公主的弟弟,除了紫禁城诸位阿哥,只有被你害死的永绶。”
永绶——恭亲王继福晋所出的大阿哥,王府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只比容温小几个月,两人是自小在寿康宫一起长大的情分,十分要好。
但永绶在十六岁那年,无疾而终。
“公主切莫胡说,永绶是自己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来摔死的。”
晋氏皱眉,简单提了一句,并不想继续与容温过多纠缠永绶的事。
或许是见容温态度不好,怕她没了耐性,下一刻便拂袖离去,晋氏索性趁早挑明了来意。
“前些日子,恭亲王特地请旨,让十七岁的满都护参加‘考授’。我打听过,负责此次考授的主考官是多罗郡王的妹婿,班第额驸的姑丈温郡王。”
考授——是为大清宗室子弟袭爵的方式之一。
祖宗家法,宗室王爷贝勒等的爵位一般都由其嫡长子承袭。
其余诸子,除非特旨恩封。否则不论嫡庶,若想身上挂个爵位,都得在在二十岁时,参加考授。
考授内容分为马箭、步箭、翻译三项,根据考试成绩优、平、劣三等,授予对应等级爵位。
不过,考授得来的爵位,品级比世袭的爵位低上不少。
哪怕是亲王嫡次子去参加考授,得了全优,也不过是个不入八分辅国公。
满都护是恭亲王庶出的二子,恭亲王府的嫡长子永绶没了,目前府上也没有其他嫡子。那满都护便能以庶长子的身份直接降两等袭恭亲王的爵位,完全勿需参加考授。
容温猜测,恭亲王此番特地请旨让满都护参加考授,并非是为了那低等爵位,而是对满都护的能力有底气。
所以想让其在考核项目上一展风采,从而在皇帝面前搏个自立勇武的名头,最好能因此捞个皇帝近旁的差事。
若是能得了皇帝青眼,日后按例袭爵之时,说不得能得封恩旨。不必拘泥庶子身份,降两等袭爵。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由此可见,恭亲王是认定了满都护这个庶长子为恭亲王府的下一任主人,为了给其谋一份好前程,煞费苦心。
晋氏抱养文殊保,肯定不会是为了养个儿子在身边解闷这般简单。若什么风头都让满都护占了去,她抱养文殊保的意义何在。
晋氏的来意,无非是想借容温与多罗郡王府的关系,找上主考官温郡王,让他‘酌情’评测满都护的考核成绩,把满都护露尖的苗头掐死在襁褓里。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容温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散漫荡过晋氏又落在文殊保身上,倏然笑开,匪夷所思的问道,“你打算把满都护拉下来,然后让他承爵?”
晋氏猜到容温在笑什么,沉声解释道,“文殊保的生母,是吴应熊的庶女。皇上恨毒了吴三桂一家,自不可能让流着吴家血脉的孩子承袭爵位,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我从未把所有希望放在他身上。公主莫忘了,恭亲王府除了满都护,还有一个十四岁的海善。”
“哦?”容温挑眉,大大方方点出晋氏的意图,“听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打算与海善联手,谋了恭亲王府?”
“也是,海善与满都护虽都是庶出,但满都护脑子聪慧,方方面面条件都不错,且母家势力不弱。但这海善……肖似其母,懦弱卑怯。两相对比,自然是海善更好拿捏,日后你也能多从他手里挖些好处给文殊保,毕竟文殊保是要供养你的。不过……”
容温话锋一转,变了脸色。
手中茶盏“碰”地掷在案几上,眼神染了凌厉,难得的强硬模样。
“这些,又与我何干!早在十年前,你我便两清了。你给我一条命,我亦留了你一条命,两不相欠。你走吧,恭亲王府的事,我不会掺和。”
原本满面肃然的晋氏,瞧着愠怒之中的容温,不知为何突然偏头笑了起来。
光看面相,她与容温长得有五分相似,但是笑起来的神态,却全然不像。
一个和润驯良,一个妖气横生。
“是啊,当年多亏公主替我隐瞒,让我方能苟且偷生活到今日。不过,代价可不小。”
晋氏定定睨着容温,看了片刻,眸中恨意似洪水决堤,翻涌奔腾。
渐渐地,她脸上的笑意癫狂起来。
文殊保被她反常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想去扯她手。她却一把把人推开,猛地站起身,指着容温厉声道。
“你是命好,明明只是个王府庶出格格,却成了皇帝长女公主,无人敢看轻你。”
“可我不一样,我生来是庶女,嫁人是妾。我熬了那么些年,用尽手段争宠生养,好不容易等来册封侧福晋的圣旨,可以尝尝直起脊梁骨当人的滋味儿。”
“然而,那圣旨我却是连碰都没碰到,便被你给夺走了。一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夺走我所有希望,还高高在上的教训我,说那是给我的惩罚。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低贱讨好一辈子!”
小花厅内侍奉的奴才,早先便被容温谴了下去,只留下桃知樱晓两个。
桃知樱晓起先被晋氏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震了震。这会儿回过神,不做多想,立刻便要去捂晋氏的嘴。
容温面无表情的摆手,示意不必。
晋氏这些年,实在憋得恨了,也恨毒了。一旦开了个口子,便无所顾忌一般,见无人阻拦,又指着容温颠三倒四咒骂几句。
最后,怨毒道,“嗬——大公主,和硕纯禧公主。你说,当初生下你时,我怎就没把你溺死在恭桶里呢。”
此言一出,桃知樱晓两个险些被吓软了腿。
容温却依旧端坐上方,淡然冷静,一如平常。
只红袖之下,那双捻着佛珠的手,指骨隐见泛白。
晋氏发作完,自顾跌坐在杌子上,‘嗬嗬’地喘粗气,文殊保则倚在她腿边大哭不止。
容温冷眼瞧完这场闹剧,喉头轻动,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起身,打算离开。
“站住!”撕破脸皮厚,晋氏说话也没了顾忌,不再端柔婉的皮囊,恨声直言道。
“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是个什么狠心肠的货色,我自知晓的。我今日来,也没指望你看在生养之恩的份上,出手帮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带着东西来与你交易的。”
否则,她方才怎会如此毫无顾忌的发作,正是因为她心知自己手里的东西,容温定会感兴趣。
容温蹙眉,本不欲再理会。不知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试探道,“孙嬷嬷?”
“呵——你倒是聪明。”晋氏半讥半讽,“我也不给你绕弯子,如果你能帮我把满都护摁住,出不了头。我便能替你从王爷书房里,找出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名册。”
容温淡淡挑眉,没接茬。
晋氏觉得她在故意装相,哼笑一声,继续道。
“这些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王爷与陈太妃担心你这王府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心野了,不记得自己到底打哪来的。为了把你与王府牢牢系在一起,明里暗里,借着孙嬷嬷的手,不知在你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晋氏口气笃定,“这些人之于你,犹如芒刺在背。你过些日子便要去科尔沁了,我猜,你现在一定迫不及待想除掉这些人吧。”
不得不说,晋氏能在名声尽毁之后,继续在恭亲王府后院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让恭亲王送了个儿子给她养,确实是有几分手段的。
她的每一句,都不偏不倚,正戳到容温心坎上了。
现今,容温的当务之急,确实是把身边的人清理干净。
只不过……
容温敛敛衣袖,对上似胜券在握的晋氏,平静道,“你说得不错,但这笔交易,你做不成。”
“为什么?”晋氏尖声反应,“你在记恨我方才那些话?”
“我对你本无任何期望,何来的记恨?”容温云淡风轻道,“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晋氏走后,容温回了金枝院,闷声往玫瑰红漆圈椅里一坐,便不说话了。
桃知樱晓面面相觑,有心哄她,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