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天穹的明月渐圆,中秋将至。月光皎洁明澈,清云氤氲,如纱似雾的月华洒在世间,与长街明亮如火龙般灯笼暖光融为一片。
林氏月份大了,肚子圆鼓鼓的,得撑着后腰才会舒服一些。但她依旧步履如风,身形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
周氏跟在她旁边,负责在拥挤的人群中为她开辟一条道。
小吃街的人对此见惯不惯,见林氏来了,还会捧着竹碗自动给她让一条道,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林掌柜又来巡查啦。”
新面孔对此很是不解,看着林氏的身影道:“林夫人怎么说也是个精贵人,怀着身孕在这里晃悠,万一有人想闹事,伤着她可怎么办?”
“那你可想多了。”食客用下巴点点林氏身旁冷脸竖眉的周氏,“看见那位没?听说是大将军家的闺女,功夫了得,前几日有人闹事,她发起火来,用根竹竿把那十几个人全敲进医馆了。”
新来的食客倒抽一口气,望着周氏和林氏的背影渐渐远去,迷惑地揉揉脑袋:“怎么回事?也才两年没回来京城就变了个样子。”
周氏一直冷着脸,不吭一句话。
林氏有些心虚,弱弱地开口:“今日是最后一次了,这不马上中秋了嘛,我就出来看一看,之后就安心在家养胎了。”
周氏哼了一声:“上次有人闹事差点伤着你时,你也是这么讲的。”
林氏干笑几声,连忙岔开话题:“那什么,你说窈窈为中秋做了个什么饼来着?”
“月饼。”周氏很快就被带偏了,用手比划着形状给她解释,“圆圆的,上面压了花,取中秋团圆之意。”
林氏装作认真听的模样,心下转得飞快,思考要怎么靠月饼大赚一笔。
旧街这头灯火繁华,热闹非凡,新街也是同样。
市肆依旧还未修好,但食摊已经统一规整过了,搭起了蓬,以防落雨了摊主无处躲避。
酒香不怕巷子深,做吃食一行,最最重要的还是味道。鸡汁豆腐串肥美的鸡汤渐渐打出了名头,食摊前也不再是空无一人了。
小花站在板凳上,熟练地舀起一碗鸡汁,浇蒜水、洒葱花,动作麻利。
来往的食客对此见怪不怪,并不会因为她年纪小,而怀疑鸡汁豆腐串的味道。
有人在桌前坐下,关切道:“小花,胡大娘呢?”
小花一手一个大碗,将鸡汁豆腐串放在食客桌前,一边忙着一边回话:“这几日落雨,外祖母受了寒,晚上便不出来摆摊了。”说到这里,她拔高了声音,“不过大家别担心,鸡汤和豆腐串什么的,都是外祖母做的,味道不会差。”
她一转身,差点撞在别人身上,什么也没看清就下意识弯腰道歉。
有人将她托了起来,她抬头,见到眼前人的样貌时有些吃惊。
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这里吃过鸡汁豆腐串的贵人吗?
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喜热闹,更不爱走动,平日里就在寿宁堂诵经念佛,连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都不愿意。
但眼见着中秋要到了,她坐在寿宁堂,忽然感觉偌大的屋子有点冷清过头了。
徐氏膝下有四子,两个大的在书院念书,两个小的也整日跟着夫子,不爱往她那儿去。二房孩子倒是多,但谢笙文静寡言,每日请安后就寻处安静地儿看书,庶女们畏畏缩缩的看着又心烦,谢理谢琅谢珣都在朝为官,一忙起来连请安也没了。所以她一个人住在寿宁堂,每日也只有徐氏来晨昏定省。
她本来都习惯了这种冷清,但今日望到窗外皎洁明澈的圆月,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小吃街的热闹。
长街灯火,秋夜暖雾,她望着明月,最终还是唤嬷嬷陪她出了府。
小花年岁不大,但比同龄孩子早熟很多,府里面的庶女还在为一朵珠花争吵哭脸时,她已经懂得如何经营好食摊了。
她将肩上的布匹拿下来,麻利地将本就干净的桌子再擦了一遍:“您请坐,来点什么?”
今日食客多,老夫人不太自在,看向嬷嬷。
嬷嬷便替她说话:“两碗鸡汁豆腐串,不要辣,少点蒜水。”
这时刚才那波食客吃完后结了铜板离开,老夫人顿时放松了不少。
小花将碗端过来,老夫人趁此机会问道:“你外祖母伤寒可严重?”
小花摇摇头:“大夫说不严重。”
老夫人点头,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花见贵人没有要问的了,便转身去其他桌前收拾碗筷。
老夫人看着她小小的个头忙碌个不停,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你可带了银子?”她问身旁的嬷嬷。
嬷嬷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的心思,叹道:“老夫人,您心善,但……”人家有手有脚的,给些银钱在她们看来是恩惠,在人家眼里指不定是看低呢。
她的言外之意老夫人也明白,尴尬地点点头:“是我老糊涂了。”
谢国公府每年冬日都要施粥,对她来说,做善事无非就是花花银两的事。但长年这么做,到了真想帮一个人时,一时连妥当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嬷嬷见她神情不自在,宽慰道:“老夫人您习惯了这些,一时没转过来也正常。再说了,小花说她外祖母受了寒,说不定正缺药钱呢,咱们等会儿放点银两就走。”
老夫人摇摇头,垂眸道:“要说银钱,天下有几家能比得过林家阔绰。”
嬷嬷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道:“老夫人动筷吧,当心吃食凉了。”
她话音未落,街头忽然传来吵闹声。
“我呸!”少年的公鸭嗓撕扯着,“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
“愿者服输,钱修竹,你莫是想耍赖吧?”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她与嬷嬷一同回头朝街头看去。
一堆锦衣少年分成两队,叉腰的叉腰,骂人的骂人,可不就是京城最常见的纨绔子弟吗?
但那里面怎么会夹着自己的乖孙谢晧和谢晔?
谢晧右眼青黑,谢晔嘴角有伤,两人说话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扯些没用的做甚,这场架你们打输了,就是要掏银子请咱们兄弟吃完这条街,吃不吃的下是我们的事儿,你只管掏钱就好。”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怒目而视:“哼!好,我掏钱!我掏!”
谢晔用袖口擦擦脸上的黑灰:“好,你可记住了,我们吃你只能看着!”
对面的少年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他怒道:“我钱修竹今日就是从这屋顶跳下去,被那马车碾过去,我也绝不吃一口这街上的吃食!”
谢晧这边的少年们哈哈大笑,像一群斗胜了的公鸡,摇摇晃晃地往新街走来。
若是让谢晔谢晧说此时最怕的事,那一定就是遇到他们爹娘,不过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至于遇到老夫人?别开玩笑啦,做噩梦也不带这么做的。
若是让老夫人说此时最怕的事,那一定就是被谢晧谢晔发现,若是让自己的孙儿看到她晚上跑到街边吃小食,她的老脸往哪儿搁?京城那些老骨头们要怎么笑话她?
她连忙起身,跟着嬷嬷躲到了食摊后面。
这边谢晧谢晔领着兄弟们来到一家食摊前,痛快地道:“这个,给我来十份!”
钱修竹在背后哼哼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若是不把点的吃食吃干净,就不配为君子。”
“行啦,叽叽歪歪的,我们不会剩下的。”
食摊摊主收了银子,动作行云流水地铲出十分锅贴。
锅贴细长,看着像饺子,只是底部煎过,色泽焦黄,泛着莹润的油光。
他们也不走了,就在食摊前坐下,准备一家一家吃过去。
黄白相间的锅贴金黄的底部酥脆诱人,没被煎到的白面皮却十分软嫩,又韧又脆的皮咬开以后,里面的馅儿立刻流出了汤汁。
刚出锅的锅贴正烫着,猝不及防的涌出鲜香的灌汤,烫得少年们纷纷缩脖子,呼呼地直吹气。
锅贴里加的肉很少,但馅料依旧吸饱了肉汤的醇厚甘美,热气腾腾的素馅儿软嫩鲜香,配上带着油气的酥香外皮一同咀嚼,汤油中和,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他们狼吞虎咽地解决完锅贴,向下一家出发。
“这个,来十份!钱三,付银子!”
耀武扬威的模样看着十分可气,尤其是身后付账的少年们同样满脸是伤,有些衣裳还破了口,只能跟在他们身后眼巴巴地看他们吃。
“也不知是哪家的混小子们。”有食客路过,嘟囔道。
谢晧一行人从街头吃到街中,总算撑着了,懒洋洋地道:“饱了,歇一歇再继续。”
对面的少年们听到前两个字还有些开心,一听后面的,立刻跳了起来:“撑死你算了!”
“撑不死撑不死,怎么回事,怎么咒人呢,大才子的风度呢?”
“大才子”三字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他一拍桌子:“你欺人太甚!”
他一站起来,身后的少年们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是要再打一架。附近食摊的摊主连忙找管事报告,而管事正在给周氏报告,周氏一听有纨绔子弟闹事,立刻就冲了过来。
结果到了这边,推开看热闹的人群,还未走进,就听到人的哭喊。
周氏心头一凛,看样子打得厉害了。
她加快了步伐,刚刚挤进中心,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哭嚎道:“你们太欺负人了,乡试大家都在吃馒头,就你们、你们煮面,我饿得难受,怎么专心致志答题?”
“那也不能怪我们呀。”谢晔的声音响起,“再说了,你们不是约架了嘛,我们也应了,还想怎么样?”
哭嚎的声音更大了几分:“我们输了啊!我不仅丢了解元,连打架也输给了你们,呜呜呜,你们真是太过分了。”
周氏看着面前“闹事”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方一直哭,谢晧也不舒服了:“你平素里仗着自己课业好,整日在书院里横着走,我们兄弟受了你们多少年气,还不是什么都没说。你自个儿馋吃的,没好好答卷,丢了解元还能赖在我们头上?再说了,我们也不一定能高中解元,怎么说的像我们抢了你的似的。”
对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你们就是,你们不仅抢了我的解元,还、还不让我吃。”
谢晔嘟囔道:“谁不让你吃了,喏,吃吧。”他把饭碗推到哭嚎少年的面前,假意威胁道,“行啦,哭哭啼啼的,你再哭,小心我们揍你——啊啊啊!”
谢晔和谢晧被人揪了耳朵,弯着腰嗷嗷直叫,怒吼道:“是谁?!”
周氏面无表情:“是我。”
谢晔哥俩傻了,同窗们也傻了,连一直哭嚎的钱修竹也停下了抽噎。
刚才还扬言要揍人的谢晔谢晧瞬间乖巧了:“二叔母。”
周氏不为所动,揪着他们往外走:“跟我回去见你们娘。”
“别啊。”他们连忙告饶,“千万别,娘知道了会很发火的。万一事情闹大了,让祖母知道——”
话说一半,三人都傻了。
老夫人站在街头,正准备悄悄地溜走,刚走到路中央,就和他们来了个对视。
中秋前几日的小吃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一片祥和欢快的热闹中,四人面面相觑,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