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六觉得此事有猫腻,他家里世代武将,在与文臣上相处栽过跟头,自小就被家中长辈教导与文臣相处时要留有心眼儿,于是看着炖肉摆在面前,他却不敢动筷了。
若是大家都吃馒头他却吃肉,这样一对比,莫非是要泼他脏水,说他不敬太子?
正当他疑惑时,太子从楼上噔噔瞪下来了。
他才沐浴过,简简单单束着发,奔向饭桌的脚步透着欢快与雀跃,甚至还有一丝丝小俏皮,一点儿也不像连六想象中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模样。
太子看着酱罐,笑容更大了。
他往主位上一坐,掀起袍子:“诸位久等了,咱们用膳吧,都是兄弟们,不必拘谨。”说完才瞥到坐在桌上的连六。
虽然太子饿了,迫不及待要吃饭,但是他还是记着作为太子的风范,对连六点点头:“连将军。”
连六行礼:“太子殿下。”
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要寒暄一下,比如说一说明日的行程,客套一番等等,但太子并未按照常理出牌,敷衍地打完招呼后道:“好了,大家动筷动筷。”
他看着酱罐子,算了算回程的路。
不用赶路的话,一日三餐,得按时吃吧。再加顿宵夜,不过分吧?
又记着这次大意失酱瓶的教训,他道:“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不要挥霍。”
连六尖起耳朵,挥霍?挥霍金银珠宝?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酱罐子放在面前,太子微微一笑:“还是由我来分吧。”
他拿起干净的调羹,挖出一勺洒在炖肉里,用公筷搅一搅,寡淡素白的炖肉顿时变成棕红色。
人总是贪心的,太子叹道:“只可惜只能让肉汁沾上味道,并不入味。”
谢珣掏出书信,念着姜舒窈给的做饭指南:“我夫人说可以用来炒米饭,十分简易,还可以用来拌面条,味道也不错。若是要炒菜炒肉,放入一勺味道也会变好,只可惜客栈里的厨子不会炒菜的技艺。”
太子来了兴致,让厨子下了一大碗素面,放入菌菇肉末酱一拌,白皙劲道的面条裹上炒制入味的菌菇肉末,嚼起来嫩而弹牙,时或间杂着几颗花生碎,口感丰富。
于是大家分了面,又分了酱,唏哩呼噜吃完拌面,又吭哧吭哧啃完馒头,最后喝一口带着肉香味和菌菇肉末酱的咸鲜麻辣味的汤汁,十分满足。
连六本就心存疑虑,看着他们一个个吃个大白馒头和素面都这么香,不禁怀疑此事却有阴谋。
不就是放了一勺酱吗?至于吗?
他家里虽然不讲究吃食,但也请了会炒菜的厨子,放油盐酱油醋炒好以后,也就那样儿,还没有原汁原味的炖肉来得过瘾呢。
他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地吃着,等到东宫一群人吃饱喝足后挺着肚皮优哉游哉上楼歇息时,他才敢把炖肉碗拖到自己面前。
香,炖肉真香。
他三下五除二把炖肉嚼完,眼神不由自主落到剩下那碗没吃干净的炖肉里。
炖肉碗剩了个底儿,汤汁浓稠,红油浮在上面,有几块肉丁躺在碗底,炖肉软烂,似乎肥肉都化成了水,融入到了黏糊的汤汁里。
他不再犹豫,拖过来吃了一口。
他想象中的加了酱的炖肉应该就是增添点了咸味,但一入口,才发现并非如此,首先在舌尖上绽放的味道是辣,不是蒜的辛辣,而是一种痛痛快快的辣,辣中透着鲜,鲜中透着麻,不刺激,咽下以后嘴里只剩下回味无穷的鲜味和肉香。
这可真是奇了,他默默地拿起发誓不吃的大白馒头,往碗底裹了一圈,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翌日,一行人正式上路。
连六护送太子跟行军一样,早就规划好了路线,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行都是计划好了的,这样比起他们来时匆忙赶路更省精力,但也更费时间。
一行人走走停停,还未走出多久,就遇到了件麻烦事儿。
其实就是件小事儿,无非是有上京的官员女儿想与他们同行。
她拦了连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反正也不是行军,连六觉得帮一把也是正常。
但太子这边先有了意见,他们不是吃喝玩乐游历来的,大家都赶着进京呢,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能受得住吗?
那边的回答自然是“受得住”。
既然如此,大家也就都没意见了。
可谁知这位小姐不好好在马车上待着,每日都要出来晃上一圈,尤其是在驿站歇息时,她总会过来行礼道谢,眼神老往谢珣身上瞟。
说来也心酸,她看上的不是里面最有权的太子,不是最有钱的关映,而是最俊的谢珣。
对了,当初姜大要死要活也要嫁给谢珣,不就是爱慕他的出尘风姿吗?
大家一边蘸着酱,一边默默流泪。
谢珣是这一群人中最敏感的,对此女的小动作十分膈应。然而东宫众人却觉得谢珣反应太大,不就是有女子示好吗?视而不见就行了。
但谢珣很难视而不见。当他夜晚躺下,摸出姜舒窈的书信准备回味儿时,房门被敲响了;当大家路上歇脚时,他摸出姜舒窈的书信准备回味儿时,她又过来攀谈了;当夜晚就地歇息时,他靠在马车上,看着明月思念媳妇儿时,她又过来偶遇了……
谢珣烦不胜烦,对她示以冷脸,但她毫不气馁。
谢珣终于对她说了重话:“小姐请自重,我家中已有妻室。”
这话一说,那位小姐马上就哭出了声,除了她带的丫鬟,这队伍里全是男人,一听女人哭,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不断把目光往谢珣身上扫。
甚至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兵士还会私下嘀咕谢珣,说他假正经或是家中有悍妇。
行路两日,连六和谢珣说过几回话,不熟,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叼着根草过来幸灾乐祸道:“有时候,多一桩风流趣事是美谈。”
谢珣冷笑一声。他看着东宫众人如避蛇蝎避着那位小姐,无人敢上前帮他抵挡时,终于决定拿出杀手锏了。
是夜,谢珣打开木匣子,拿出熏肉。
皎洁的月光照亮他清隽的眉目,他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本就清冷的五官愈发冷素。
想要解决恶狼,就得放出一群恶狼。
翌日晌午,一行人在官道上歇息吃午食,大家和前几日一样,用瓦罐将水烧开蒸软干馍蘸酱吃。
眼看着那位小姐又要厚颜过来攀谈了,谢珣动手了。
他按照姜舒窈的书信上所写的,将早就切好的腊肉扔进瓦罐锅里,瓦罐锅底滚烫,不一会儿就听到滋啦滋啦油脂迸溅的声音。
熏肉外层紫黑干燥,内里确是深红软嫩的,带有熏食独有的炭香味,一入瓦罐,立马呛出了香气。
谢珣用筷子在瓦罐里拨弄两下,给熏肉翻面,这时候香气更加浓郁了,白嫩的肥肉部分受热逐渐转化为透明色,晶亮油润,似一层软弹透亮的滑玉,滋滋地往外冒着咸香的油水。
姜舒窈信中说她将这熏肉处理得细致,无论是干煎,还是用大葱炝,或者是配着竹笋、青菜炒制,甚至直接用水煮面都是美味的。
因害怕哭哭啼啼的女人而离谢珣很远的东宫众人这个想起了何为“义气”。这丰富浓郁的咸鲜肉香味一下子就让她们想到了同样美味的小吃街,然后就想到了姜舒窈。兄弟之间有福共享有难躲开,但谢珣不一样,他是简简单单的兄弟吗?他是姜舒窈的夫君!
有莺莺燕燕扑到谢珣面前,他们还秉着他成亲前的习惯,有多远躲多远以防被殃及池鱼,但现在他们清醒了。谢珣成亲了,妻子是姜舒窈,有莺莺燕燕扑上来他们却躲开了,这对得起姜舒窈吗?义气而在?
于是他们浩浩荡荡地走到谢珣身边,诚恳地认错。
谢珣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冷笑:“不必抱歉,你们何错之有?毕竟曾经我也连累过你们,钻进了别人给我设的圈套,差点娶了设计之人。”
众人脸皮臊得慌。
谢珣将瓦罐从火堆上拿走,放在泥地上,然后拿起被蒸湿了的馍,往里面夹了几篇熏肉。
熏肉煎制过后微微缩小,肥膘部分显得薄透了许多,而嫩而不柴的瘦肉部分裹上了莹亮的油水,边角部分水汽被油煎走,带着微微的焦脆。
谢珣在一群人的目光注视下,将自制熏肉夹馍放入口中。
咀嚼的第一口,一股咸鲜味就迅速冲占了口腔各处。腌制熏烤过后的熏肉完全没有了肥肉的那股腻,油水变得又香又醇,咸味被馍冲淡,只剩复杂的鲜味。
有花椒、桂皮、丁香,砂仁等大料的复杂药香,也有甜面酱、黑面酱等酱料的酱香味,还有熏制时果木的果香味,以炭烤味打头,以无穷的鲜结束,多日的疲惫都在这口肥而不腻、油香鲜咸的熏肉中散尽。
即使瓦罐已经拿离了火堆,但是那股浓郁霸道的咸鲜油气仍然萦绕在附近上空,勾得就地歇息的兵士们不断吸气。
“真香。”
“肉怎么会那么香?不像单纯的肉味儿。”
“是咱们没见识吧,老大肯定吃过这种肉。”
连六啃着自己的干馍,越啃越没劲儿,听到他们的讨论更觉得嘴中无味,往远处挪了一些,远离这诱人的香气。
可风将这香气四处吹开,走哪都躲不开,连在马车里梳妆打扮的小姐也撩开了车帘,吸着鼻子闻是哪儿来的香气。
连六看看自己手里的干馍,叹了口气,默默地结束今日的午食。
谢珣毫不留情,将瓦罐里的熏肉片吃得只剩下两三片,有人端来茶盏,他饮下一口,浑身都舒展了。
他掏出信纸,指着一行字念道:“若是赶路中途歇息,路边有野菜,也可择点儿同熏肉一同炒。”
谢珣能不计前嫌真是太好了,一群人连忙进林子里找野菜,用泉水洗净后返回,在谢珣的指挥下,将野菜放入瓦罐里。
野菜嫩生生的,又粘着清冽甘甜的泉水,往瓦罐里一放,顿时逼出清香的水汽来。熏肉的肥油被煎化了,在瓦罐底部留了厚厚一层,油热以后,与野菜碰撞,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野菜被油煎软了,溢出的汁水与熏肉的油水混合在一起,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野菜熟了之后将瓦罐拿下来,可见里面泛着一层透亮的油水,野菜的汤汁与熏肉本身的油混合在一起,完美融合了清香甘甜与咸鲜醇厚。
挑出一根野菜,绿油油的野菜裹着透亮油润的色泽,放入口中,清脆爽口,油香四溢。熏肉的味道如此霸道,将本身浓郁的熏香味与咸味渗透到了野菜里,不需任何调味品就能让野菜可口诱人。
众人一哄而上抢完野菜后,瓦罐底部还留有汤汁。
他们对视一眼,有人将干馍掰开,放进去泡一泡。野菜放的多,多余的油分早已吸进了野菜里,留下的汤汁更多是野菜的清新蔬菜汁,熏肉也被这汤汁煮嫩煮软,放入干馍后,干馍吸饱汁水变软变涨,既有熏肉的醇厚鲜香,又有野菜的甘甜清爽,还有干馍泡软变暖后的淡淡面香味。
众人来不及细品就狼吞虎咽着将馍吞下,到口里没嚼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没有细嚼慢咽享受美味。
只能咂摸着嘴巴,回味刚才的滋味。
就在这时,他们避之如蛇蝎的娇滴滴大小姐走了过来,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娇声娇气问:“那个,请问各位大人,你们吃的是……”她无比自信,觉得他们一定会怜香惜玉。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这群风姿绰约的少年郎们齐刷刷转头,如狼崽护食一般看着她,仿佛她不是女人,而是要与他们厮杀夺食的恶狼。
她懵了,直接被吓得倒退几步,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