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端着瓷碗出了院,丫鬟想要上前接过,被周氏摆手拒绝。
她心思不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女儿。
天底下哪个娘像她这般失败的,比起娘亲来,亲生女儿反而更喜欢大伯母。
太阳毒辣,走得慢了豆腐冰淇淋就会化掉,于是周氏脚步匆忙地往寿宁堂方向赶去。
绕过花园,正巧看到拱桥廊下坐着的身影,瘦弱纤细,端正地坐着,手上捧着本书,不是谢笙又是谁。
她忐忑地深呼吸了几下,端着瓷碗往桥上走去。
在谢笙旁边侍立着的丫鬟们见她来了,齐齐出声行礼。
谢笙闻声,侧身朝后方看来。
周氏立马在脸上端出一副温柔慈爱的笑,可惜不太适合她,显得有些僵硬。
谢笙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按照惯例叫了句“母亲”。
周氏快步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放下瓷碗:“热吗?吃点凉的消消暑。”
谢笙没想到周氏是来送小食给她的,有些惊讶,蹙眉疑惑地看向她。
谢笙长相模样随了谢琅八分,气质也同他一样,清冷矜贵中透着浓浓的风雅诗书气。
周氏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这类型的人,最怕的也是这类型的人。
不知道为何,她有些担心谢笙会嫌弃,于是先说明:“这是你三叔母做的,主料是豆腐,加了牛乳和芝麻,口感细腻,你尝尝。”
谢笙抿了抿嘴,并未答话,反手将书本轻轻倒扣在石桌上,这一个动作弄得周氏更加忐忑了。
才六岁就如此喜欢看书,想想自己六岁的时候只知道玩剑爬树,大字都不识一个。
她试着说些关心的话:“看书废眼,你还小,不要整日看书不歇息年纪轻轻就伤了眼。”说完就又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是在阻扰女儿看书识字,更显得自己不学无术了,赶忙找补道,“那个什么,当然了,你若是喜爱看书,天天看也没事,过得舒心最重要。”
她说完后内心无比懊恼,觉得自己今日来这一次真是失败,试图缓和气氛,往书的封皮上看去:“这是看的什么呀——”话没说完,看到封皮上的几个字,完全没听过。
更加尴尬了,周氏真是恨不得一剑劈了自个儿。
就在她尴尬难安时,谢笙忽然动了。她抬手将瓷碗拖到面前,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周氏见状松了口气,谢笙愿意给她面子就好。
谢笙拾起调羹,搅了搅绵密的豆腐冰淇淋,被质地惊艳到,脸上难得露出小孩子应有的天真神情。舀一勺入口,她微微瞪大眼,迟疑了几秒,才将嘴里的豆腐冰激凌吞下。
清爽奶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谢笙回味了几息,总算开口道:“很美味。”
周氏一下子就笑开了,难得在谢笙面前语速如此流畅:“那当然啦,这可是你三叔母做的,她厨艺十分精湛,人也聪慧,点子很多。上次大嫂带你们去的小吃街里面的吃食可全是她想出来的呢!”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忘了装作温声细语端庄优雅了,懊恼地咬住唇。
正当她思考怎么办时,突然听到谢笙开口:“那您呢?”
周氏一愣:“什、什么?”
谢笙说话慢条斯理,和她稚嫩的童音完全不符:“我喜欢看书,三叔母喜欢下厨,那您呢?”
周氏和谢笙不亲,一般都是她问一句谢笙答一句,很少有谢笙主动搭话的时候。
她心里十分惊喜,认认真真回答道:“以前我喜欢——”练武。
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女儿会嫌弃的。周氏连忙改口道:“以前我没什么爱好,如今我同样喜欢下厨,我最近一直在跟你三叔母学做菜呢,她教了我好多,还让我自己研究菜谱,还夸我刀功厉害……”
一开口就说了个没完,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后才反应过来,连忙闭嘴。
谢笙是老夫人亲自教养的,论京中这个年岁的姑娘谁最知书达理,谢笙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她并不会露出嫌弃或是不耐的神情,而是垂眸安安静静地听着,等周氏说完了,才点头说了句:“很好。”
周氏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抠抠手掌心,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别在这儿妨碍女儿乘凉看书。
就当她以为气氛就要这么僵持下去时,突然听到谢笙问:“那您常下厨吗?”
周氏抬头,赶忙接话:“下,每日我都要练习厨艺,还会想些菜谱。”说到这儿,她看着女儿乖巧的面容,鬼使神差冒出来了一句话:“以后我做了好吃的,给你端来尝尝如何?”
她心里想和女儿亲近,有些话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太合适。
她连忙改口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好。”谢笙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周氏愕然,看向谢笙。
谢笙低下头继续吃冰淇淋,周氏不能看清她的神情。
谢笙安安静静地吃冰淇淋,周氏便在旁边支着脑袋看,越瞧越可爱,恨不得这一碗冰淇淋永远不要吃完才好。
只可惜现实并不如她期待的那般,余光忽然闪过一抹身影,定睛一看,竟是谢琅朝这边走来了。
周氏猛地站起身。虽然她很想陪女儿,但是实在是不想看到谢琅,怕最近天热浮躁会忍不住动手打人。
她对谢笙解释了几句后便匆忙跑开,谢琅走过来,远远地瞧了眼她的背影,问谢笙:“那可是你的母亲?”
谢笙吃着碗里的冰淇淋,头也不抬:“是。”
谢琅又问:“她刚才来找你了?你们母女俩聊些什么呢?”
谢笙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远方,语气平淡地道:“没什么。”
谢琅见她小大人的神情,不由得笑了出来,在她面前坐下:“你说你到底是随了谁呢?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母亲,倒和你三叔小时候很像,只不过他小时候可没你这么——”
他话没说完,谢笙打断他:“我像母亲。”
谢琅一愣,哈哈大笑:“你可不像她。”
谢笙并未理会他的笑,依旧严肃:“我以前也觉得不像,近些日子倒是明白了,我很像她。”
谢琅揉揉她的脑袋顶:“小丫头,莫要整日肃着张脸。”他的视线落到谢笙面前的瓷碗,“这是何物?可是你母亲端来的?”说到这,语气有些僵硬。周氏也曾爱每日端些羹汤给他,用最笨拙的方式嘘寒问暖,可如今她却变了个人似的,一面也不愿见他。
“是。”谢笙点头。
谢琅神情一软,叹道:“你母亲是一直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啊,只是她不善言辞,也学不会那些温言细语的做派,你可不要伤了她的心呀。”
谢笙闷声听着。
谢琅说完后有些伤感,又不想在女儿面前表露,转换话题强装愉悦道:“这吃的什么,给爹尝一口。”
谢笙性格很静,静到有些闷,哪怕是谢琅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时时冷场。
他试图显得亲密一些,伸手欲碰谢笙的瓷碗。
“哗啦——”一声,谢笙忽然拖走瓷碗,低着头闷声道:“不要。”
谢琅以为她是不愿和人分享糕点小孩子脾气,还有些高兴她总算像个小孩儿了,笑道:“好好好,我不吃我不吃,这可是你三叔母做的?”
谢笙没理她,端起碗递给丫鬟,站起身来。
她喜欢遵循礼仪规矩,从来不曾与其他小孩争吵,尊敬长辈,善待下人,到了老夫人也觉得刻板了的地步。
谢琅以为她站起身来是要行礼告退,正想说话,谢笙却先一步开口:“父亲,先前那番话,谁都可以对我说,唯独你不行。”
谢琅眨眨眼,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话?”
谢笙道:“你明白的。”说完,第一次没有行礼,无礼地转身离开。
谢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坐在石椅上久久没有动弹,冷风吹起他飘逸的宽袍,将他从怔愣中唤醒。他自嘲一笑,语气里再也没了那股温柔风流的味道,似恨似怨地对自己道:“连小孩儿都看得比你明白啊。”
*
曾几何时,谢珣下值赶着回来是为了踩着饭点,如今却是为了想早点见到姜舒窈。
虽说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个人,但互通心意以后,总归是不一样的,似乎院里的空气都要甜蜜一些。
姜舒窈从房里出来,刚巧见他回来,连忙向他招手:“快过来!”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谢珣立马大步跨到她跟前。
姜舒窈把他袖子扯住:“你回来的刚好,正巧帮我刨冰。”
她把谢珣引到厨房,指着搅拌机给他解释了下原理。
谢珣听得来了兴致,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铁器。
姜舒窈在此期间将敲碎了的冰块混和少许牛奶放进去,指挥谢珣操作。
谢珣食量大,力气也不小,三下五除二就把冰块搅碎了。
混合牛奶刨出的冰更接近于冰沙,细腻绵稠,冰晶透明莹亮,吸口看似细小的雪花。倒出来后在小碗里堆成小山状,姜舒窈在沙冰冒起的尖儿上放上蜜豆沙,洒上葡萄干、榛子仁,最后浇上满满一勺桑葚酱。
春夏之交时,将桑葚制成果酱封存,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桑葚酱不必熬得太细,保留着些许的颗粒感,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果酱在冰沙上流淌,给亮白的冰沙染上一层胭脂色。
姜舒窈等不及了,把勺递给谢珣,打算两人共用一碗。
谢珣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想到二人已互通心意,又是夫妻,这样做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妥。
他安心了,学着姜舒窈那样在冰沙上搅一搅,冷气瞬间扑散在脸上,十分舒爽。等果酱果仁混合一番后,再舀一勺冰沙入口。
冰沙接触到舌尖的时候,一下就化成了水水的细渣,奶香甜香和清爽的果香在口鼻间绽放,层次丰富,伴随着柔和又强烈的冷意,瞬间让人神清气爽,热意消散。
冰沙的口感细腻凝实,带点嚼头,咬起来“咔咔”响,但不会费力,咀嚼的同时会受热化作冰水。红豆沙、葡萄干有软弹结实的嚼头,配上软绵绵的沙冰,吃起来口感奇妙。
桑葚颗粒果肉饱满,牙齿碰触后,浆果爆裂,汁水满溢,酸酸甜甜的,让本就甜香凉爽的沙冰增加了一丝野果的馨香。
谢珣再看姜舒窈时,眼神都变了:“以往只觉得你厨艺精湛,现在仔细一想,明明是聪慧过人。”
看看这个奇形怪状的铁器,再吃吃这神奇美妙的沙冰,京中到底是哪来的风言风语说姜氏蠢笨的!
姜舒窈连忙否认:“不不不,你过奖了。”这都是现代人的智慧。
谢珣嚼着嚼着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不是说府上买不着冰了吗?”昨晚睡觉都没有放冰盆。
“对啊,买不着就自己做呗。”姜舒窈鼓着半边脸含糊不清地说道。
谢珣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做?”
此时的冰是窖存的,冬日取冰放入地窖里,铺上稻草,再用泥土封存,夏日要用时再挖开地窖取冰。
昨日听说没冰了以后,姜舒窈就让人寻来了硝石。硝石常用来制黑火药、导火索、玻璃、火柴等,也可以因其溶水时吸热的特性制冰。
虽说太祖皇帝是标准开挂穿越大佬,但他也只是专注军事工业以及改进社会制度上,并没有把所有细节都包揽开了金手指,所以时人还不知道硝石可以做冰。
谢珣看着姜舒窈那不当回事的轻松模样,一时心情复杂,问道:“我可以看看你如何制冰的吗?”
“当然。”姜舒窈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把谢珣领到小柴房里,小柴房背阴,空间大,正好方便制冰。角落里放着一个大铜缸,缸里放了罐子,两个容器内都灌满水。
姜舒窈一边演示,一边为谢珣解释。往稍大的那个装水的缸内放入硝石,硝石遇水吸热,罐内的水渐渐地就凝结成了冰。
谢珣认真地看她演示,等到奇异的夏日水结冰现象发生后,他惊讶地瞪大眼,盯着制出来的冰久久不语。
半晌,他从惊讶中缓过来,收拾好心情,抬头看向姜舒窈,语气怪异:“你制出了冰,只是想着做冰沙吃吗?”
姜舒窈疑惑地道:“呃,还能做什么吃?”
谢珣:“……算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白夸赞姜舒窈了,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这法子怎么都得有赏啊。”
他拍拍姜舒窈的脑袋顶,看看天色:“现在宫门还未落锁,我这就进宫见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