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七日的酝酿,京中已经出现了许多关于陈家的流言。
原先在豫王的筹备之中,陈达儒的名声在京城之中有多响亮,这会儿便有多少人怀疑他的清正。陈家仗着自己是太后母族,做过的恶事不少,这会儿被一一翻了出来,即便是京报上没有提到的,也有不少人主动站了出来。
七日之后,新一份京报再次发行。
买了京报回去的人照旧是先读了前面的文章,再读了话本的故事,最后翻到了后面的坊间逸闻里。
今日的坊间逸闻之中,依旧写了陈家的事情。提及二十二年前,陈达儒本人曾经判过的一桩案子。京报向来十分公正,此时也依旧用最公正的角度,将十八年前的案子娓娓道来,说明前因后果。
可问题就出在,这是一桩冤案。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读这份京报,非但是书生与平民百姓,连朝中的大臣也都在读。他们习惯打发家中的下人去买,等忙完一日公务回家之后,再慢慢翻京报看。当晚,他们将新发行的京报读完之后,纷纷正色,第二日出门时面色凝重,等到了宫门口,便见一同来上早朝的同僚们也全都神色奇怪。
在早朝时,早就有大人得过授意,站出来提起了二十二年前那桩案子。
二十二年前,昭王还在,因为背靠太后与昭王,陈家的势力十分猖狂,在京中横行霸道,有一段时间,朝堂中所有大人都要看陈家人的脸色。陈家人并未约束自己,做事也十分狂妄,凭自己意愿行事,叛过不少错案冤案。只是时隔太久,许多人都忘了,那些冤案早已沉没在无情的时间之中,直到今日,才被京报翻了出来。
二十二年前,陈家为了一己私怨,也为了发展自己的势力,陷害了当时的一个真真正正清正廉明的官员,他出手狠辣,让钟家上下百口人全都送命,只有十六岁的钟家公子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躲了多年,到如今两鬓霜白,来为二十二年前的钟家翻案。
那位钟公子已经被齐承煊辗转找到,被派了人手保护,这些年来,他也已经偷偷摸摸搜集了不少证据,等到今日,时机成熟,才终于拿了出来。
皇帝听完,也是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他还未来得及看京报,并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如今听到有官员提出来,便先看了太子一眼。
齐承煊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站在下首,丝毫不心虚。
豫王都出手了,难道还不准他动手吗?
皇帝收回视线,沉声道:“瑞王可在?”
正躲在人群后面,趁着没人发现自己,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的瑞王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站直了身体。他抹了一把下巴,茫然地应道:“什么?”
“这京报的事情,你可知道?”
“什么……京报?”瑞王顿了顿,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齐承煊身上,太子并未回头,只是换了一个姿势站着。他顿时明白了,当即严肃道:“这京报的事情,本王当然知道了。”
当初他拿着京报拦着朝中所有大臣买,而后又在京中打着京报的旗号招摇过市,便是所有人都以为,这京报是他名下的。皇帝当然知道他的底细,但京报敢刊登这样的内容,定然是得了某人——例如太子的指使。
瑞王是太子的跟屁虫,若是太子的意思,没有他不知道的。
瑞王早就听太子叮嘱过,此时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皇上明鉴,钟大人当年清正廉明,得无数百姓夸赞,朝中凡是与钟大人共事过的,便无一个说不好。微臣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还请皇上彻查此事!”
豫王听到有人提起陈家,便知道此事不简单,当即站出来道:“皇上,钟家的案子,二十二年前便已经彻查过,卷宗记载的清清楚楚,钟家获罪是先皇亲判,依微臣看,倒不必再白费力气重新再查。”
“豫王此言差矣。”又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若是当真有错案冤案,自然不能放过,如今竟然有人怀疑,还拿出了证据来,大可将从前的卷宗翻出来,再查一遍。”
“启禀皇上,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彻查当年钟家一案。”
豫王闻声看去,这位官员他认得,是亲近太子的人手。
皇帝沉吟半晌,问:“太子,你怎么看?”
齐承煊道:“若是拿出了证据,不妨查查这证据是真是假。无论案子大小,若当真有冤情,理应为百姓申冤。”
这一查,不就得查到二十二年前了吗?
豫王咬牙。陈家是陈贵妃母族,如今便也是他的左臂右膀,这些年来帮了他不少忙,他也对陈家底细了如指掌。
若说清白,他还当真没有底气说出来。
更别说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二十二年前,昭王风头正盛,陈家便是昭王的得力帮手,做下的那些事情里,如何能没有昭王的影子?
豫王偷偷给了自己手下人一个示意,接到眼神,当即便有其他大人站了出来,反驳太子的话。
这像是起了一个开头,朝中官员分成了三派,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还有站在中间和稀泥的,争吵不休。
好半天,皇帝才道:“行了,别吵了。”
众人这才停下。
豫王上前一步,道:“皇上,若是要查这件事情,微臣义不容辞,愿意为皇上分忧解难。”
齐承煊面无表情,道:“豫王今日不说避嫌了?”
豫王一滞,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狠狠瞪了他一眼。
皇帝想了许久,才总算是做出了决定。
“此事便交给太子吧。”他道。
豫王面色大变,刚想要再说点什么,可齐承煊比他更快,上前一步,说:“皇上,不如将此事交给瑞王。”
此言一出,群臣侧目。就连豫王也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之中充满了震惊。
瑞王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太子先前可没吩咐过他这些,当即目瞪口呆,傻在原地。当他回过神来后,也顾不得这会儿身处金銮殿,连忙拨开人群上前来,用力摇头摆手:“不行,本王不行!”
他慌张地朝着皇帝道:“皇上明鉴,此事交给我,是当真不行啊!”
若不是还顾忌着这会儿还有无数人看在眼中,瑞王只恨不得上前拍两下太子的脑袋瓜,看里面能不能晃出水花来。
太子今日难道是被豫王下了什么药了?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想法?!
满朝文武,满京城的百姓,有哪个人不知道,他就是个废物!
若不是太子出了毛病,那不就是他出毛病了?
连皇帝也不禁坐直了身体,重复了一遍:“交给瑞王?”
“没错。”齐承煊面色不变,也重复了一遍:“交给瑞王。”
皇帝:“……”
朝中官员:“……”
瑞王张了张口,还想要说点什么,便见太子转过身来,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虽是平淡,却带着不容他置疑的威胁,道:“瑞王定也十分愿意,愿意竭尽全力,彻查此事。”
瑞王:“……”
他张开嘴巴又闭上,重复无数遍之后,几次想要说出拒绝的话,却都在太子的瞪视之下咽了回去。
他挣扎了许久,最后只能茫然又无措地应了一声:“是……是吧?”
皇帝:“……”
皇帝仍然还有几分迟疑。涉及陈家,涉及二十二年前的冤案,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这么大的事情,能交给瑞王吗?
瑞王平日里不学无术,可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啊。
他还有几分犹豫,却望进了太子的眼神之中。太子目光坚定,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错觉,仿佛还在其中看出了几分催促之意,让他也险些情不自禁点头应下。
皇帝定了定神,回过神来想:太子何时变得这样有威势了?
皇帝踌躇再三,思及平日里太子行事稳重,应当是有他的主意,不会平白提出这等不着调的事情。他便道:“那……此事就交给瑞王吧。”
瑞王委委屈屈地跪下接旨。
反观其他大人,也心思各异。其中就属豫王心中最复杂。
他本来以为这便是太子的反击了,知道太子要对付陈家,便已经做好了十二分的警惕,可忽然这人变成了瑞王……不是他小瞧瑞王,可实在就是……让人怕不起来啊。
莫不是瑞王给太子下了什么药吧?
一到早朝散去,瑞王便忙不迭地去追齐承煊。
“哥,哥,你给我说清楚啊。”瑞王慌慌张张地说:“此事怎么就交给我了?那可是陈家,那可是豫王!怎么能就交给我了?你不想对付陈家了?”
齐承煊步子迈的快,让瑞王小跑才能追上,他心里头慌张,追的也是气喘吁吁。
齐承煊道:“交给你,你就去做,哪里有这么多废话?”
“可……可我不会啊!”瑞王索性大跨一步,挡在了他的去路。“哥,你不给我说清楚了,我也就不帮你了。”
齐承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他拍了拍瑞王的肩膀,道:“你什么也别多想,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关于钟家这桩案子的证据,我已经搜集了不少,等会儿便交给你。你就记得,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好。”
“什么?”
“给豫王和陈家找麻烦。”
瑞王沉思片刻。
而后他一拍大腿,高兴道:“找麻烦啊!这事我最在行了!”
想他这么多年来,跟在太子身后吃香的喝辣的,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向来在京城横行霸道,天不怕地不怕,连朝中官员都得给他绕道。
不就是找麻烦吗?他本人就是个□□烦!
他没忘记多问一嘴:“那案子呢?”
齐承煊睨了他一眼:“你还会查案?”
这话可太有道理了!
瑞王得了准话,高高兴兴地走了,摩拳擦掌地开始琢磨起如何用自己的新身份给豫王与陈家添堵。
他出了宫门后,还在门口碰到了豫王。
豫王满脸轻蔑:“太子恐怕是昏了头了,才将此事交给你。”
瑞王手握圣旨,趾高气昂,他指了指圣旨,问:“你看见这个没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豫王一时有些没弄明白:“什么?”
“这意思就是,本王如今要去找陈家麻烦了。你若是机灵点,就提醒陈家一声,让他们见了本王躲的快些,要不然……”瑞王昂起脑袋,得意地哼哼一声:“本王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豫王:“……”
说罢,也不管豫王是什么反应,瑞王爬上自己的马车,坐好后,兴冲冲地吩咐:“快快快,回府去把本王那些打手叫过来,我们去陈家。”
车夫一扬马鞭,马蹄声起,马车扬长而去。
豫王站在原地,看了马车半晌,最后还是嗤笑一声,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从这日起,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瑞王在找陈家的不痛快。
陈家可当真是倒了大霉了。
二十二年过去,陈达儒早就已经去了,当年的陈家人大多也已经死了,剩下的也都上了年纪,听闻要重查钟家一案,知道底细的,都心中慌乱,剩下的年轻人虽然不知道当年的事,可也人心惶惶。可偏偏他们还遇到了瑞王。
陈家的所有府邸,都被瑞王拿着圣旨闯进去搜了一圈,他的那些打手个个肌肉虬结,威猛无比,更何况有圣旨在,谁也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瑞王将自己家中翻了个天翻地覆,而后扬长而去,只说明日再来。
瑞王还兢兢业业地排了一个时刻表,早上搜东和南,下午搜西和北,将每一个陈家的府邸每搜过去,每天一回,一日也不落下,为了这,他特地放弃了自己的大好的懒觉,起的比府中大黄狗还早。搜完这些宅子也不止,他坐着自己的马车,在京中每一处地方巡逻起来,比士兵还勤快,但凡遇到一个陈家的人,便要盘查一番他出门的目的,只问的陈家人避之不及,连家门都不愿出了。
这些还不止。
瑞王特地在京中布告栏上贴了一个告示,甚至还拜托叶明蓁在下一期京报上也登上。但凡有人来说陈家坏话的,告发陈家做过的坏事的,只要能拿出证据,只要是真的,就统统有赏!
便是让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原来那京报上说的钟家一案,或许当真有些疑情,如今皇帝正在派人彻查,在百姓们的心中,非但是陈达儒,连陈家都带上了恶名。京城的百姓义愤填膺,也都关注起此事来,还有的开始为瑞王通风报信,当瑞王出现在某处时,主动给他指出陈家人的所在之地。
别说陈家本家,连那些旁支都受了牵连,境况好不凄惨。
豫王被人求到面前,才知道瑞王做了什么,他愤愤然去寻瑞王质问。
瑞王拿着圣旨,好不得意:“本王这是按章程办事,若是你有什么不满的,就去找皇上。皇上吩咐本王查案,本王当然要去陈家查清楚,要不然,哪里能找出证据来?”
豫王咬牙切齿:“那不知道你找出了什么证据来。”
瑞王面色苦恼:“这些陈家人可真可恶,时隔二十二年,藏得真深。本王还得再找几日才行。”
他说着,回头问打手:“今日该去谁家了?”
打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豫王一看,险些气昏过去。这上面从头到尾,陈家的所有宅子排的整整齐齐,正好能绕京城一个大圈。
瑞王伸了个懒腰,趾高气昂地道:“本王有差事在身,忙着呢,不和你废话了。”
豫王:“……”
他手拿圣旨,豫王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相比起忙碌的瑞王,太子可悠闲了不少。
户部的案子一日没查清楚,定国公就一日没法从牢中出来。这案子是豫王在查,豫王有意拖着,他们也没有办法插手。
好在还有樊大人在,有他在旁边监督,也不担心定国公会被冤枉。
有瑞王在京城里乱跑,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陈家人更是无暇去帮着豫王对付他。他无事一身轻,一得了空闲,便琢磨着出宫来找叶明蓁。
叶明蓁很是无奈。
她与齐承煊在茶楼相见,神色还有一些心不在焉:“我爹还在牢中,我娘一个人在家里头,肯定会知道的。”
“这有什么?”齐承煊悠哉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们二人也不是头一回出来了,该知道的,叶夫人早就知道了,等明年开春时,你就要嫁给我,到那时也名正言顺,也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
叶明蓁无奈,只好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杯子。
她饮了一口,才问:“我爹何时能出来?”
“这得看樊大人什么时候才能把案子查好了。”齐承煊放下杯盏,“豫王有心拖着,但再拖,也迟早有查明的一天,我前几日去牢中看叶大人,他过的倒也不算差。”
定国公在牢中的日子过得甚至可以说是悠哉,叶夫人与叶明蓁常去看他,牢中也被打点过,他身份高,也没有狱卒敢怠慢。甚至是还让他们将自己的牢房换到了叶父叶母的对面,每日与他们说叶明蓁的事。只是叶父叶母从牢中出去后,他又觉得无聊起来,据狱卒说,每日都在里头强身健体。
豫王倒是有心想要让他过的差些,可有户部让他分心,还有樊大人在看着,又有陈家的事让他手忙脚乱,其他人也想动手脚,可还有齐承煊拦着,定国公手底下的人也都念着他的好,百般辗转帮忙,便只能按捺住。
叶明蓁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外面传来一声:“瑞王殿下,在那里!”
她一愣,探头往窗外看去,就见一个人影挤开人群,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还不等她想出这个人是谁,又见瑞王带着一群人手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
“闪开!闪开!本王查案呢!无关的人都闪开啊!”
瑞王嚣张的声音一直追到了街角,等把人追到之后,直接就地盘问起来,不少人围着看。
叶明蓁:“……”
叶明蓁缩回脑袋,有些不解:“钟家那么大的案子,你为何要交给瑞王?”
“有何不好?”
叶明蓁往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并非是她瞧不起瑞王,而是瑞王这些时日,将动静闹得这么大,结合她先前在京报上的内容,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钟家案子的前因后果,帮着一起找证据。陈家所有的动静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只要钟家一翻案,陈家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连着也会连累豫王。
只是……瑞王闹了那么多日,动静大是大,却什么也没有找出来。
“闹得越大才越好,闹得大了,就算是豫王想出再多主意,也无法收场。”齐承煊远远望着那边,瑞王把人盘问完,又大摇大摆地去找其他陈家人,人群也散了开来。“钟家这案子虽然是大,可陈达儒已经去世多年,当年的陈家人许多都已经过世,就算是闹大了,说不定最后也只是关几个人,罚几个罪,最后便没了。还能对一个死人做什么?”
叶明蓁顿了顿,眸光微亮,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你是想……”
齐承煊勾起唇角:“豫王拿一个死人做文章,他想要名声,要做就做大些,整个陈家都没了,他也就不用动这些心思了。”
齐承煊将杯盖旋转,让杯盏与杯盖的图案对齐,而后将装着点心的碟子推到了叶明蓁面前。
他轻描淡写地道:“何必手下留情给他留余地,让他屡次折腾,一鼓作气,直接了结了就是。”
叶明蓁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他许久。
她沉默半晌,将点心拿起,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这茶楼他们来过数次,点心味道也十分不错,很合她的口味。
叶明蓁慢吞吞地咀嚼着,而后咽了下去。
她道:“下期京报的内容,我原先已经挑好了,看来得改一改了。”
齐承煊眸中含笑看她,欣然点了点头:“我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