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裴青临默了片刻,轻声问:“他是谁?”

卫贵妃叹了口气:“他是沈贵妃身边的一个总管太监,沈贵妃这人刻薄跋扈,对他倒是极好的,我上回去小苍山,好像看见这人就住在小苍山边儿上,为沈贵妃守灵,也算是忠仆了,我还着意派人去寻了,只是一直没找到他。”

裴青临道:“当初母后死的时候,有人见过沈贵妃在冷宫附近,娘娘认为,还有必要再查?”这话虽是问卫贵妃,倒更像是问自己。

她掩嘴轻轻咳了声,坦荡看向裴青临:“我并不是着意要为沈贵妃辩解,只是你到底娶了语迟,当年的事最好弄个清楚。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查个清楚,总不会愧对你母后。”

裴青临捏了捏眉心,眼底思绪错杂,嗯了声。

卫贵妃到底精神不济,交代完便沉沉睡过去了。

他不比卫贵妃久居深宫,想要查个人便宜得很,随晋纵然藏的隐秘,但还是很快就被裴青临翻找出来。

当年沈贵妃在宫里何等显赫荣华,随晋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他是个太监,当年也是一等一的俊俏人物,宫里不少宫婢侍女抢着要当他对食。现在随晋身上是半点看不出来当年的风光,他身形佝偻,头发花白,还瘸了一条腿,衣裳也是破烂不堪,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

他见裴青临找来,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保持着垂头不语的姿势,卫令略探问了几句,随晋宛若一个哑巴一般,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

最后卫令气的上了刑,难为他这一把年纪,还是这般身子骨,也硬是没有吭一声。

找到随晋不难,难就难在,怎么让他开口。

裴青临自然不止这点手段,他直接扣押了沈贵妃的唯一妹妹——沈霓君,沈霓君对太子心灰意懒,自打病愈之后,她也不想再太子面前讨好卖乖,就让沈南念帮着自己报了猝死,从此改头换面,就在京郊寻了个清净的庵堂吃斋念佛,成了庵堂里一位女尼。

沈霓君被从庵堂里拿出来还一脸茫然无措,裴青临也没多做理会,又顺道拿了献上曹五,怂恿曹五给卫贵妃下毒的沈南风。

他把这两人打晕之后押到随晋面前,直接问道:“他们都是沈贵妃的同宗血脉,沈贵妃没有后嗣,你忍心见她连同宗血脉也一并断绝了吗?”

随晋自然认得这两人,一个是沈贵妃亲弟,一个是沈贵妃嫡亲的妹子。

他神色果然有了起伏,目眦欲裂地看着裴青临,终于嘶声开口:“襄王...未免太过下作。”

裴青临漠然道:“比不上沈南风折辱我亡母,又唆使人给卫贵妃下毒下作。”

随晋胸口起伏一阵,他重重喘息,问道:“若我肯说,襄王是否愿意放过他们?”

裴青临滴水不漏:“那要看你说的是否是实情了。”他又瞥了眼沈南风:“不过...沈南风涉及毒害卫贵妃一案,我会交给内务司审理,沈霓君若与此事无关,我可保她无事。”

随晋手指在长凳上扣出痕迹来,他闭了闭眼:“您不是娶了沈家女为妻,又何至于此?”

裴青临面色一冷:“你们不配在我面前提她,沈南风敢屡屡妄为,不就是仗着有呦呦在,他便以为我不敢动他了。”

随晋张了张嘴:“您和沈家,原不至于彼此仇恨至此...”他嘶声道:“不管您要问什么,我都说,但我不敢信您的手段,我要当着卫贵妃的面儿说,请她来做个见证。”

卫贵妃一直念着当年的事儿,让她听听也无妨,裴青临略一思忖,点头应下了。

随晋本就是内侍,很好混过检查,他把随晋乔装成自己王府里听命的内侍,领着他进了宫,到了卫贵妃面前。

随晋怔怔地看了卫贵妃好一时,喃喃道:“熹明皇后和贵妃早已故去,就连她们的身边人,也只剩下你我了...”

卫淑妃自然是认得他,缓声道:“就因为只剩下你我,当年的事儿,才更不该被埋没,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她抿了抿唇,声音沉了几分:“当年皇后死的时候,身边无人,而你是沈贵妃最亲近的人,她要做什么想来也不会瞒着你,我只问一句,皇后之死,真的和沈贵妃有关?”

随晋嘴唇动了动:“当年的事...”

随着他开口,裴青临食指轻轻抽动了几下,甚至想截断他的话。

在找寻随晋的这几天,他甚至存了一点卑鄙的希望,母后若不是沈贵妃害死的,他是不是就能迈过这个坎儿了?

他突然的不想让随晋开口...若他说母后真是沈贵妃害的呢?

随晋默了会儿,轻轻道:“确实有关。”他沉声道:“皇后...确实是沈贵妃杀的。”

裴青临手指一松,心里漫上一片荒寒来。

随晋突然又道:“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裴青临深吸了口气,强行忍住起伏的心绪和捏死他的冲动,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秘密,若不是你拿她的弟妹胁迫,我本来是打算带到棺材里的。”随晋目光定定地盯着窗外,似乎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原本苍老的脸上散发出年轻的光彩来:“我和沈贵妃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们本是要定亲的,可惜后来她入宫选秀,被隋帝瞧中,当夜就在宫里侍寝。我们从此就隔了一道宫墙,再不能相见了。”

裴青临蹙了蹙眉,不过并未出声打断。

随晋神色伤怀:“我再怎么争也争不过皇帝的,可我实在想她想的入魔,疯魔之下,我做了个决定,自断了子孙根进入宫里当内侍,她对我也是有情的,见到我之后痛哭了一场,便留我在身边,也算是岁岁常相见了。”

卫贵妃似乎想到什么,心里一动。

随晋道:“我们都以为,这个秘密永不见天日,可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被熹明皇后无意中知道了...”

裴青临拧眉:“所以你们便杀了她?”

随晋苦笑,轻轻摆手:“贵妃虽然跋扈,却没有那等害人的心肠,她哀求皇后不要说出去,皇后并不是狠毒之人,便应下了,所以那段时日,两人明面上瞧着关系不好,但私下也没有很坏,贵妃很是感激她,我也感激至极,直到有一日...”

他轻叹了声:“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王爷,王爷按照祖例进京述职,走了之后,隋帝便疑心皇后和今上有染,将皇后放逐到冷宫,又百般羞辱苛责,偏偏还不许她自戕,后宫女子自戕是重罪,就连家族都要一并受重罚,皇后后来找上贵妃...”

他声音渐低:“她拿这个秘密作为交换,请求贵妃杀了她。”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笑的讥讽:“隋帝见皇后并非自戕,而是死于毒杀,便没有过问,对外报了病死了事。”

卫贵妃深吸了口气,伸手掩住脸,已经泣不成声。

裴青临垂下羽睫,心头波澜起伏,一颗心先是沉入谷底,又慢慢升了上来,恍然间,他也有种死而后生的彷徨不定。

居然是这样,居然是如此。

他递给卫贵妃一杯安神茶,这才问随晋:“既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何至于让我和沈家彼此仇恨至今?”

随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一,我懦弱无能,我和沈贵妃的事儿一旦传出去,不光我性命不保,我也不忍看贵妃死后再背上□□的名声,其二,”他看着裴青临,神色悲怆:“虽然熹明皇后是主动求死,但当初王爷你被下毒之事,却和贵妃...有关系。”

说到这儿,随晋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当时贵妃怀有身孕,太医诊断是个男胎,贵妃的父亲,当时的沈家家主见你身为太子,却不得隋帝宠爱,他便生出旁的心思来;而隋帝,一直疑心你不是他的血脉,对你也早就恨不得除之后快,只是有内阁看着,不好背负杀子的名头...”

他抹了抹额间的汗:“两边心照不宣,隋帝一暗示沈家,如果你死了,就可以立沈贵妃的孩子喂太子,贵妃父亲当即就找来了奇毒禹强,有隋帝默许,他成功给你下了毒,宫里便风传是沈贵妃给你下的毒...”

他苦笑:“沈贵妃是事后才知道此事,她念着皇后的恩义,本想把事情告诉公之于众,可是一边是她的父亲,一边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如何敢开这个口?你只能独自受了这个委屈,后来孩子流产,她死前恶疾缠身,她病的昏沉的时候,常说是自己的报应...”

随晋神色悲凉:“纵然对你下毒的不是沈贵妃,她也有隐匿之责,更别提主谋之一也还是沈家人,你让我如何敢开这个口?纵然说了,你和沈家仍有仇怨,我能改变什么呢?”

他跪下重重一拜:“那些得罪您的沈家人,我不敢为他们求情,可是沈家总有无辜之人,求您看在襄王妃的面子上,放过他们吧。”

裴青临望着屋角摇曳的灯盏,良久无言。

他并不怀疑随晋所言的真实性,他要是想说假话,早就可以扯谎,何必巴巴地熬了这么多天?

卫贵妃也是静默不语良久,才跟惊醒了似的,掩泪道:“我们知道了,你,你先退下吧。”

随晋被宫婢领了下去,卫贵妃转向裴青临:“三郎...”

她眼眶含泪,又唤了声:“三郎...”她拭了拭泪:“既然皇后并非沈贵妃所杀,你不必再为母亲而辗转愧疚了,你现在唯一要考虑的...”

她想到裴青临每每毒发时痛苦不已的样子,眼底又蓄满了泪:“沈家亏欠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你,你现在只要考虑,自己能否放下这么多年经历的苦难,原谅沈家。”

裴青临调开视线,沉默不语。

卫贵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幸好你身上的毒已经彻底解了,也许,语迟就是沈家给你的报偿,沈家让你困苦多年,上天便从沈家派了这么个人来,让你以后都能过的和美喜乐。”

......

沈语迟虽然被裴青临拦着没去探望卫贵妃,但一直留心宫里的动静,她不知道裴青临找寻随晋的事儿,只听说卫贵妃逐渐康复,她便吩咐身边人:“收拾东西,咱们去我陪嫁的庄子上住几日。”

猗兰现在自诩王妃的贴心小棉袄,见她这般,以为她和襄王赌气,忙劝道:“您这是何必?犯不着如此。”

她还特贴心地给沈语迟出主意:“您可别为了逞一时意气,闹的王爷也难堪,您瞧见那位吴太子妃了没?她就不得太子宠爱,时常不在东宫居住,现在东宫略体面些的属臣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王爷俊美高才,只怕您走个没几天,就有不少狐媚子要蠢蠢欲动了,您虽得宠,也不能大意啊。”

这话说的,完全忘了自己当初也是想勾引襄王的狐媚子之一...

沈语迟哭笑不得:“我不是为了赌气。”她捏了捏眉心:“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爷,还是避出去吧。”

她说完便吩咐人收拾东西,才打包了几个箱笼,寝屋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了。

外面天气晴朗,裴青临额上和脖颈却被细汗浸湿了,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一缕青丝滑下来,慢慢滴在他挺直的鼻尖。

他逆光矗立在门口,长久不动。

猗兰宛如老鼠见了猫,还以为王爷是来抓奸的,吓得尖叫一声就跑了。

沈语迟颇是无语,见裴青临这般,又紧张起来:“你,你怎么了?难道是娘娘出什么事了?”

裴青临这才动了动身子,走近了几步,喉结滚了滚:“我见有人在收拾行李。”

沈语迟忍了忍,语调还是带了几分气:“你不是不准我探望贵妃,让我避嫌吗?”

裴青临轻轻道:“贵妃无事。”

沈语迟松了口气,还没细问,裴青临指尖抹去鼻尖的汗珠:“我这回去宫里,见到当年沈贵妃身边的一个旧人。”

她愣了愣,他语调有些奇特:“他告诉我,当年母后一心求死,但她碍于律法,不敢自戕,便让沈贵妃杀了她。”

沈语迟瞪大了眼睛。

他继续道:“他还告诉我,我当年身中奇毒,是因为沈贵妃的父亲寻来了奇毒禹强,而沈贵妃隐匿不报,我才会遭此横祸。”

沈语迟越发惊愕,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臂:“你...”

裴青临低头看着她的纤纤五指,轻轻道:“我也不瞒你,我那日让你避开,不与我同去见娘娘,是因为我已经想好了要让沈南风和沈家涉事的一干人陪葬。”

“可哪怕在我还以为沈贵妃杀死我母后,知道沈南风屡屡与我作对的时候,我仍是犹豫该不该对沈家下手,我甚至可耻地想过,只要你沈家交出沈南风,从此不再起二心,我可以为了你再不动他们。”

他直视她的双眼:“我心中辗转良久,娘娘告诉我,沈家并不亏欠我母亲的,现在与沈家有怨的,只有我,只要我肯谅解沈家,两边才能相安无事。”

沈语迟觉着喉间一阵干涩:“那你...”

“沈南风,我必要他性命。”他又凑近了一步,两人间隔极近,他把她脸上的细微神色看的一清二楚:“而除他之外,沈家的其他人...我答应你,我可以抛却旧恨,不再计较沈家加害我之事,从此把沈家当做我的岳家看待,摒弃前嫌,只要沈家不起异心,我绝不会动沈家。”

他低头吻住了她:“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给我生个孩子吧,呦呦。”

沈语迟直视着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