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帷来登州监司上任,是受了皇上密令,本就另有要事在身,今日若不是受了楚大人的百般请托,他压根不会来掺和此事,当然,他也想看一看沈家小丫头嘴里那个好看的不得了的人。
他瞧见沈家这小丫头被楚夫人抓的面露痛色,不由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就听旁边传来一道清润泠然的声音:“劳楚夫人先放开我家大娘子。”
顾星帷顺着声音看过去,面露讶色。虽然这人没有表明身份,但他一眼就能断定,这绝对是小丫头嘴里那人。只是...这也太好看了点,混不似真人一般,他不由皱了皱眉。
裴青临虽说的客气,动作却极为强势,广袖一拂就把楚夫人拂开了去。他淡淡道:“楚夫人,你失仪了。”
楚夫人痛失爱子,已是迷了心智,恨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我!”楚大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由着自己夫人大闹,并不阻拦。
方才真不怪沈语迟紧张,她穿来之前就是一普通人,寻常人进一趟派出所都要吓破胆了,更何况她这还是苦主亲自带人来质问。不过有裴青临这么一阻拦,她紧张之心消去不少,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竭力镇定道:“初七那日的事儿,我本来觉着没什么的,但夫人既问起了,我自然如实相告。”
她下意识地想看裴青临,却硬是忍住了,缓了口气:“那日我虽母亲去云涡观进香,因着身上疲乏,就在马车上歇了会儿,醒来之后就在道观里随意逛了逛,不留神遇见了楚淇,楚淇一个人在道观里乱窜,不知在做什么,我心生好奇就跟了过去,只是走了没几步就跟丢了,之后我在山上迷了路又崴了脚,幸而遇到裴先生和几个道士,我俩晚上这才得以回来。”
她说的是实话,至少大部分是实话。
裴青临的神色稍松,垂眸凝着她的发顶。
这话说的没什么破绽,楚夫人却不信,尖声道:“我家淇儿为什么要跑去道观!”
这话问的就没理了,沈语迟直接顶回来:“那是你的儿子,我怎么知道?!”
场上知道楚淇那日去干什么的,除了她和裴青临之外,大概只有楚姜了。她忙道:“先别争了,说不准是巧合呢?我知道阿淇走了你们心里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仵作都说阿淇是初九走的,你们何必抓住初七的事情不放?”
她并不担心楚淇之死,她怕的是若再盘问下去,会牵扯出她和楚淇谋害过裴青临的事儿。沈正德如今这般看重裴青临,要是这事儿被查出来,她的好名声全毁了不说,还得牵连到儿女头上,故此她才要帮着遮掩。
她难得和沈语迟统一了立场:“语迟,你大病初愈,先回去歇着吧。”她又拿起架子,看了楚大人和楚夫人,叹息:“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节哀吧。”说完便端起了茶盏,竟是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沈语迟如蒙大赦,忙不迭拉着裴青临跑了。
楚家夫妻俩僵着面皮被请走了,顾星帷一言不发地跟在二人身后,若有所思。
楚夫人一出沈家的大门,就又扯住了顾星帷的袖子:“顾郎君,你看沈家那小贱人含糊其辞眼神闪烁,必是有鬼!还请大人为我儿主持公道,提拿了那小贱人去拷问!”
顾星帷方才还真发现点有意思的事儿,他是习惯使然,方才一直观察着各路动静。沈语迟辩解的时候,面上看似坦荡,手却死死地抓着那个女先生,而沈家那位夫人,先看了看沈语迟,又看了看那女先生。独独那女先生本人神色淡定,气定神闲。实在是...有些意思。
初七那日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和这三人有关。但他这次来是有密旨在身,又不是为查案办差而来,更何况那楚淇的人品他有所耳闻,实是个衣冠禽兽,他也不屑为这等人出头,不过...以后倒是可以会会那女先生。
他皱眉躲开楚夫人的手:“夫人自重。”他冷淡道:“并非我不想帮你,朝廷自有律法,如今楚郎君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今日陪你们二人来一趟已是不合规矩,除非你手头有实证能翻案,否则此事就此作罢。”
顾星帷看了二人一眼,翻身上马直接走了。
楚夫人无助地靠在丈夫身上,抽噎:“你瞧见了吗?竟无一人肯帮咱们,沈家那小贱人明摆着有所隐瞒,难道我的淇儿就这么白死了?”
楚大人面沉如水:“那姓顾的倒还罢了,楚姜从咱们家拿了多少好处,如今也敢给咱们吃闭门羹!”他冷笑了声:“这个忙,她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必定要让她帮着咱们,把沈大娘子肚子里的实话都掏出来!”
他从马车里取出纸笔来写了短短几行字,又塞给沈家门房不少银子,托门房把短信带了进去。
果然,没过多久,钟媪脸色发青地走了出来,把楚家夫妻二人又迎了回去。
......
沈语迟走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地才敢开口:“你...确定不会有事?”她都不敢说的太明白,生怕隔墙有耳。
裴青临全程都气定神闲,笑悠悠的:“大娘子在说什么?你我从未做过亏心事,何此一问?”
他是真不担心,楚淇的尸首都是云涡观那位观主全程料理的,此人当初就是专干这些毁尸灭迹之事的,他处理过的尸首,就是国朝第一仵作来验也验不出来。倘他连这点本事也无,就不值当裴青临当初三顾茅庐了。
沈语迟险给他堵出个好歹来,裴青临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倾身在她耳边:“大娘子方才可真叫我意外。”他低笑了声:“我们大娘子长大了呢。”
他这话说的,沈语迟都分不清是赞是嘲,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就好。”心事重重地走了。
裴青临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叮嘱:“下午还有课,大娘子可别忘了。”
沈语迟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她先遣退了屋里所有下人,才趴着钻进了床底下,撬开最里头的一块松动的地砖,把早就藏好的那枚私印拿出来,上面的血迹早已清洗干净,但楚家这私印不知是什么材质,刀戳不动斧砍不破,就是丢在火炉里还是完好无损,能试的方法都试过,却没留下一丝痕迹,扔了埋了都容易被人发现,她只能先暂留在自己身边。
当时裴青临二话不说就对楚淇下了狠手,他如此狠辣,楚淇死之后,她也以为自己不久也要死定了,所以悄悄私藏了这枚私印,想的是若裴青临要杀她,她好歹也有个保命的本钱。当然这个想法很不成熟,但她当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可是裴青临后面不但没打算杀她,反而在她生病的时候悉心照料,真把沈语迟弄的一头雾水,这私印也成了烫手山药一般。
今儿她明明可以把裴青临曝出来,却选择了说谎掩盖,这玩意就绝不能再留了。她上辈子看过不少侦探,要说处理,最好的毁尸灭迹的法子就是扔在海里或者扔进深山老林里,交给海洋生物和野兽来解决,其他的什么扔进内陆河或者找地埋了都不靠谱,都容易被发现。
登州倒是近海,可现在突然跑去海边未免也太可疑了。难道要把玉印交给裴青临?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若是交给裴青临,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曾经想要对付他?
沈语迟皱着眉把玉印重新塞回去,这时夏纤在外轻轻敲门:“大娘子?”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才道:“进来。”
夏纤拿进来一张帖子:“这是永宁郡主给您下的帖子,要您过几日出门游船。”
沈语迟接过帖子翻了翻:“郡主?她不是瞧我不顺眼吗?”她看着帖子上的内容,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她见方才在床下蹭了不少灰,让夏纤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又用过午饭,才姗姗跑去上课。
裴青临依然靠在窗边看书,见她来了也不抬头,闲闲道:“我以为大娘子受惊过度,今日不会来上课。”
沈语迟意有所指:“我既问心无愧,怎么会受惊呢?”
裴青临似笑非笑:“问心无愧?”
沈语迟想到自己撒谎隐瞒,一时语塞。她犹豫片刻,轻声道:“我有一事犹豫不决,想请教先生。”
裴青临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说。”
沈语迟斟酌了一下词句,出言试探:“我有个丫鬟,平日里跟我处的倒还不错,只是我俩因为一桩事有了分歧,这丫鬟怕我罚她,就暗地里想了个法子对付我,先生你说...我该如何处置这丫鬟?”
裴青临漫不经心:“那得看那丫鬟的了。”
沈语迟不解:“什么?”
他笑笑:“看她喜欢挖眼砍脚还是割舌断头啊?”
他每说一个字,沈语迟脸色就白上一分,他终于抬眸:“大娘子怎么了?”
沈语迟慌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你说的也太残忍了吧。”
她一摆手,裴青临就看见她手掌上印出了一道牡丹流纹的印子,若他没记错,这是她屋里地砖的花纹。他又侧头看了眼,见她的衣裳也换了一身全新的。
他收回目光,随意一笑:“玩笑而已。”
......
日子难得平静了两日,楚家人竟也没再找上门,沈语迟就一心等着永宁郡主的游船邀约。
倒是这日亥时,钟媪倒是来了一趟:“大娘子,夫人在戏园里叫了戏班子,邀姑娘们去乐呵乐呵。”
亥时大概就是晚上九点多,沈语迟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现在?”
钟媪赔笑:“夫人也是睡不着,突然就想听戏了。”
沈语迟看了她一眼,换了身衣服就跟她去了。
她才进戏园子,却见楚夫人竟也来了,她正和楚姜坐在一处说话,见着沈语迟,忙笑了笑:“好孩子,快过来坐。”她歉然一笑:“前几日我哀思过度,上门来的时候不慎惊着了你,我跟你母亲商议了一番,特地叫了双喜班的人唱这出戏向你赔礼,你是好孩子,别跟我这个老东西计较了。”
旁边的楚姜一言不发,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两年前家里有个妾侍诞下了儿子,她想法手段让那妾侍和小崽子一并见了阎王,想不到姓楚的竟拿这事儿威胁她,设下了这么一个局。只希望沈语迟能机灵点,别被吓得胡言乱语说了不该说的!
楚夫人说的着实谦卑,不过因为这样才更奇怪了。沈语迟随意点了点头:“夫人客气了。”
她不欲和楚夫人多言,见着裴青临进来了,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处。
众人略坐了一时,台上的戏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只是这戏着实古怪,唱词阴森缥缈不说,就连伴乐都是鬼气森森的,戏子的妆容也是狰狞可怖,再加上烛火又燃的黯淡,台下几个小娘子害怕地轻声惊呼起来。
这戏更是奇怪,竟是一出枉死之人前来索命的鬼戏。
裴青临略扫一眼,大抵猜出来楚夫人打什么主意,他以手支颔,淡淡笑道:“今儿晚上怕是要闹鬼。”
沈语迟没他看的那么分明,但也觉得不对。她给阴森的环境闹的不适,搓了搓起毛栗子的手臂,小声问:“你怕不怕?”
裴青临听她问完,似乎有片刻失神,目光落在她脸上半晌。他缓缓点头:“有点。”
沈语迟倒是愣了:“你居然会怕?你也有害怕的事儿?”
他居然仔细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他语气平缓:“在你之前,从未有人管过我会不会害怕。”
沈语迟心里莫名漫上一股酸涩,她能听出来他语调里的淡淡欣慰,似乎这样微不足道的关怀,也让他少有的愉悦。就是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却因为这点小事而开心,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裴青临疑惑地看着她,她发觉自己冲动了,讪笑:“我不怕鬼。”又拍了拍胸脯,十分够义气地道:“要是鬼来了,我让你先跑。”
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不同于往日的嘲笑冷笑,那笑容当真极淡,却不带任何旁的意味,只是因为此刻的愉悦。这一笑,说是华茂三春的魅力也不为过。
沈语迟看的愣住,想要抽回手,忽然被他反手握住。
他手指微曲,把她的手完全握在掌心里:“别动。”
他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慢慢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既软又暖,让他一向微凉的手也热了起来。
烛火摇曳,台上阴森依旧,只是此情此景下,也并不如何可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