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烟只觉手上的木剑有千万般沉重。
她垂下头,看着那片雪色的衣角,不知如何作答。以剑攻向草人,她烂熟于心;以剑攻向邪祟,她得心应手;以剑攻向师尊,倒是头一遭。
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会伤了沈度,而是怕自己练了千百次的剑式,在沈度眼中,仍是不尽人意的状态。
只是那淡淡袅袅的香气钻入鼻中时,岚烟又沉下心来。
若有不足,再练就是。
她本就是来与剑尊学剑的。
沈度又阖上了眼。
他感受到周身气流的涌动,抽出右手,双指蓦地一夹,剑刃便被死死地被锢在手中。岚烟怔然,她的速度很快,比先前练习的还要快,木剑刮起一阵剑风,直指沈度胸口,又在距离衣裳前的一寸被拦截住。
“再来。”沈度语气淡淡,松开了手。
岚烟收了剑势,这回倒是研究起沈度薄弱的位置来。他的反应就算再快,要以双指拦下,还需一段移动的时间。
她将重心右移,做足了准备的时间,提剑便向沈度的胸口刺去。
岚烟做了个假动作。
当看到沈度再次伸出右手时,她手腕一转,剑尖瞬间调转了方向,刺向沈度的左腿。剑风凌冽地扫过衣角,眼看着即将触上,岚烟瞬间卸了大半力道。
她倒是没有自己能伤到沈度的信心,只是想看面对这种情形,沈度会如何处理。
沈度依照先前拦剑的方法抬起了手。
这一抬手,便随意了许多,衣袖随着手势而摆动,袖口处的流云金纹随着动作晃动着,那布料十分柔软,就这样荡着撞上了岚烟挥出的一剑。
剑尖撞上衣角,原以为会撕拉一声将其割裂,却不想完全抵住了岚烟的攻势,加之她卸了力,竟生生将那木剑拂开了。
岚烟又产生一种即便她未曾卸力这木剑也会被弹开的错觉。
震惊之余,她又生出了丝丝好奇,师尊这衣裳究竟是什么料子做的,连剑势都能尽数抵挡下来。
她定定盯着那片衣角,俨然一副藏不住心思的样子。
一剑又一剑劈去,沈度却总能以万物来抵挡她的剑式。来得及时是用手,偶尔振袖抵挡,最离谱的时候是剑尖被那一截漆黑的发丝拦住,不得前进一步。
几轮下来,岚烟似悟非悟,最终停下了攻势,细细琢磨收获。
她确实受益匪浅。
这一下午的时间,在岚烟的练剑之中度过,待到梁上长明珠映起淡淡光辉时,沈度才堪堪评价。
“心有所扰,剑意不纯。”
系统宕机了半晌,嘴角抽搐:“一介维艰境,哪来的剑意……”不过心有所扰倒是真的。
沈度擦身而过,将殿中伫立的草人收了起来。草人化作片片捆扎过的鹤羽,安静地呆在了沈度的手中。
岚烟转过身去,看着沈度仔细将鹤羽压实,重新用丝线捆扎上,他捆完一个,又拿起另一个,破碎的鹤羽在手中捆得服服帖帖,经过几下又焕然一新,成了新的替死草人。
直到手中的草人多得拿不下了,他才将其递到岚烟手中。
正当她以为沈度就这样静默着整理完草人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沈度低眉,修长的手指绕着丝线,往草人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一面问道:“为何非要做那天下第一不可?”
他声音低沉,在耳畔宛若轻喃,又好似鹤羽轻轻拂过。
岚烟这才发觉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
这句话,是那天在长明殿拜师时,她给沈度的回答。
她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答:“为了得道成仙。”
“得道?”沈度舌尖碾过这两个字,忽然笑了一声,他的唇角勾起,像是初春融化的雪。
岚烟看着那抹笑,忽然觉得,她师尊不仅是剑道第一,样貌生的也极其好看。
“什么是道?得谁的道?”
她思忖片刻,回答了这堪称尖锐的问题:“弟子认为,道乃万物之根本,是万物起源的基础。道虽无形无相,却是我们修士掌握天地玄妙的方式,道是我们修炼的方法和路径,故而我们每个人追寻的道都不尽相同,因此称作大道三千。”
迎着沈度的目光,岚烟认真回答后半个问题:“大抵是天道吧……天道不是所求终生平等,为这天下苍生么?”
这个问题她也不确定。
修士顺应天道,芸芸众生中,若是得了天道所允,定能得以飞升。
沈度修补草人的手一顿,忽地看向岚烟:“所以在你看来,天道便是最顶头的那位,我们剑修习剑,是顺应天道而行?”
岚烟下意识点头。
“错了。”沈度放轻声音,眺向远方。从他的位置望去,苍穹微暗,却无边无际,笼罩了整个修真界。
“剑修虽行剑道,但每个人心中所求不尽相同。”沈度字字铿锵,“而天道,非我道,我行之道无情,则为无情道。”
“那我是您的徒弟,我道亦是无情道?”
沈度却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微微颔首,不再谈论。
他不发一言,岚烟却陷入沉思之中:千万先人凭借自身努力硬生生开辟出无数道路予以后人修习,她为何偏偏认准天道才是距离飞升最近的那一条?这又是谁灌输给她的概念?师尊字里行间强调天道非我道,那为何不能我道即天道?
一连数个问题在脑海中衍生,她沉下心去,不断与自己辩驳,周身的灵气围绕着她疯狂流转,涌入体内,形成一道旋涡。
沈度整理完草人,抬眼一看,只见岚烟已经陷入了入定的状态,便把整理出来的草人归拢到榻上,自己钻到长明殿的后山。
修真界的灵气,愈往高处便愈发浓郁,故而修真门派多数建于高山之上,而长明殿是最接近天的那一处。
天道就是如此偏心。
连着灵气,都要靠近自己。
沈度看了一会儿,才择了一处位置。这是一段凹陷进去的岩壁,距离长明殿不过几息的距离,他挥手下了道隔音的禁制,这才拔出身后的剑来。
银光乍现。
剑意纵横,在岩壁上肆意修整出洞府的形状,生生开辟了两人高度的洞顶,剑光闪烁之间,洞府内的碎石化为齑粉,只余下剑影留痕。
沈度将洞中的碎石清理干净,也不管那白衣是否染尘,迈步在屋内转了一圈。他用剑辟出一块石床的位置,将那冬暖夏凉的温玉搁置其上。
如若青崖的这群长老们看到了定要咂舌:这温玉能促进修士修炼,乃是稀罕物品,不仅价格昂贵,产出十分稀少,养人养魂的同时,还能压制无法吸收的灵气。只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便要价值数千灵石,就连他们长老都不一定拥有那么一块,且不说沈度从何得来这么大一块温玉,能做成石床,沈度定然是把家底掏出来了。
沈度布置完石床,又觉着洞府中空落,打开芥子囊,将长明珠之类的装饰物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凭感觉往洞府里塞。
仿着弟子居的规格添了床窗桌椅,又确定了没有什么疏忽之处,这才返回长明殿内。
岚烟此时的感觉十分玄妙。
她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虚无之中,随着对道之一字理解的加深,不断建立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
周身灵气流转,幻化出天、地、人,此后星辰流转,日月同辉,而她作为修士,在这片广阔流淌的灵气中显得如此渺小。
这是岚烟的感觉。
而在沈度看来,长明殿内的灵气翻涌着将她裹成了一个茧;茧丝不断变薄,也就证明着灵气不断地被岚烟吸收着,他静静地望着岚烟,等待她将灵气吸收完毕。
入定对于修士而言,是一种极其玄妙的状态,可遇而不可求。
得到机缘的修士往往在入定之后,修为会提升数境,这也要看修士本身的造化。
岚烟这一入定就是一晚上。
直到第二天的日光照在大殿内时,她方吐出一口浊气来,好似长长睡了一觉,身体上的疲惫感尽数退却。
她睁开眼,先是感受了□□内充裕的灵气,这才看向对面站定的沈度。
外头已是日光大亮,未等岚烟开口,系统倒是抢先一步问道:“你醒啦?”
“你师尊可是守了你一晚上哦。”它提示道。
“我睡过去了?”
只是未等系统回答,沈度抬指往岚烟身上的弟子服一点,四点墨色便攀上了她的衣角。
岚烟不由一怔:“这是……?”
“筑基四境。”
沈度的声音一向偏冷,岚烟却听出了几分赞赏的温润之感,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衣摆处四道深浅不一的墨痕,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过了好半晌,她才问向系统:“我干的?”
系统:“你应得的。”
“那我还能再来一次吗?”
系统深呼吸,决定不去理会岚烟,这是它第一次明面上的抗议。瞧瞧这话说的,入定的机会少之又少,修士们做梦都想体验一次,她倒好,以为吃饭呢,还想吃第二顿。
不过短暂之间,岚烟提升了三境,修为上来了,实力不见得跟得上。
沈度一直以为岚烟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反应,乍一看她呆愣住的模样,到底是没忍心让她加练,朝着小徒弟招了招手。
岚烟不明所以,还是跟上了沈度的步伐。
从长明殿后门走出,别有一番洞天,书中的灵草灵植遍布各处,一不小心就要将其踩扁。岚烟提着木剑胆战心惊地跟在师尊身后,终于在一处山洞口停住了脚步。
“你且看看喜不喜欢新的住所,不合适再换一处地方。”沈度站定,并未进入洞府之中,给了岚烟探索的时间。
岚烟适应半天自己即将入住长明殿的事实,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洞府之内。
她略微扫了一眼,这洞府相较弟子居大了太多,物品样样齐全,完全就是按照凡人起居所布置的,多了弟子居内没有的很多小玩意:照明的灯珠、梳妆用的镜子,甚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床……
她不由得狐疑地看了眼沈度。
不是修无情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