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转瞬跌落,岚烟几乎瞬间就移到了白静槐的身侧。郑洛两人亦是警觉,唯恐槐鬼挣脱金绳对其出手。
“放心,他动不了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石林深处传来。
薛霜值提剑从石林中走出,岑宁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两人皆浑身是血,上面暗黑色的血迹早已干涸,扒在衣服上面。
岑宁龇牙咧嘴地捂住伤口,丹药似糖丸一样灌在嘴里,见了慕诗诗便眼前一亮:“诗姐,快给我几张恢复伤势的符。”
“你当符篆万能啊?”慕诗诗虽冷着一张脸,右手唰地甩出三道紫色符篆来。余光见到两人回来,刚松了口气,又拧起眉毛,“何源州呢?”
岑宁大大咧咧就地而坐,撕下衣角将受伤的腿缠了几圈。他的腿在追鬼修时被伤到,薛霜值跟他缠斗更久,也好不到哪去。
薛霜值瞥了眼槐鬼,轻声开口:“他去破坏传送阵法了。”
他的目光落在槐鬼身上,同白静槐一样,陷入了沉默。
“这……”
岑宁处理完腿上的伤势,目光在白静槐与槐鬼的身上来回转悠,最终挠了挠头:“你们有没有发现,这槐鬼长的有点像——”
何止是有点像,要不是觉得冒犯,他都想问白静槐家里是不是有兄弟姐妹了。只是思量到他们拜入青崖的年数,又觉得不大可能。
薛霜值甩了甩剑尖的血,将其收回剑鞘。
他大致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郑洛的目光落在薛霜值身上,皱眉道,“那鬼修呢?”
“叫他跑了。”
看着薛霜值身上的伤,郑洛心下了然,他们几人显然不是凝体境鬼修的对手。
“先前栖梧的那帮人伤了他,他身上本身有伤,没有恋战,不然我们几个都得折在这里。”顿了顿,薛霜值解释道。
凝体境换算成修士的修为,当抵和同境以上,若是一介维艰九境的修士能威胁到他,才算罕见之事。
“那这槐鬼呢?”岚烟望向跪坐在地的槐鬼,他的面容于白静槐极为相似,一头长发安静地垂落着,遮掩了眼中的视线。
他确实样貌极佳,五官与白静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岑宁会以为是白静槐的兄弟姐妹。
“以字论,槐字拆为一木一鬼,称为鬼树。”薛霜值道,“槐树阴气极重,最是容易召魂养魂。那槐鬼开了灵智,被鬼修发现,当作天然纳魂的容器,最后再通过吸收槐鬼的魂魄,提高自己的修为。”
从此处眺去,高处的槐树飘摇,槐花不断从树上吹落、凋零,阵阵香气拂面。
然而这却是槐鬼生命的尽头。
岚烟同样简单讲述了一下众人分开后自己这边的状况,她疑惑的是,为何槐鬼选择附在白静槐身上,而并非她。
“大概是……我与她有缘。”
少年音色轻快,风卷落一树槐花吹到他肩头,又因为他没有实体落在地上。如今整个槐安村都覆上一层槐树花,宛若一场鹅毛大雪。
也在这时,槐鬼抬起了头。
面上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散在两侧,他的下身仍是一片虚无的鬼气,金绳捆着身子,却毫不在意地仰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少女。
白静槐愣住了。透过他的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忘记我了吗?我们尚有一段因果。”他眼睫轻颤,脸上仍然维持着一抹笑意。
白静槐盯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少年,实在想不出自己与他的交集。她思绪纷乱,那少年肌肤苍白,眉毛弯挑,分明像她,连眼底的痣都与她在同一处。
少年……槐鬼?
只一想起槐字,她便头痛万分,好似潜意识中有什么阻止自己一样。
薛霜值抱着剑,看着白静槐的反应,垂眸不语。
若真与这槐鬼有因果,她只能靠自己去回忆,旁人无法帮忙。
慕诗诗手中的符篆燃尽,槐鬼身上的金绳骤然消失。她手中仍攥着几张金符,戒备着槐鬼的动作。
若是没记错,那槐鬼之前还在惦记着他们几个的魂魄。
槐鬼解了金绳,却也没有动作。他胸口的鬼气四泄,已经让身形黯淡了许多,仍盯着身前的白静槐看着。
见到其他人警戒的动作,也只是摇了摇头,朗声道:“如今仇危泉离开,传送阵已毁,这地方他不会再来。”
仇危泉便是那鬼修的名字。
闻言,薛霜值抬起头来,神色微顿:“槐安村的魂魄,是他主导策划的?”
“我是一个容器。”少年淡笑开口,“槐树养魂招鬼。仇危泉布下阵法,利用我的特性吸取周围魂魄吞噬,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恰巧发现此处,整个村子都会被我吞噬掉,再被他吸收。”
“我不过初开灵智,被他控制,身上冤魂无数,每一日都在左右我的精神。”他眸光眺向远处,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看那消散的鬼气,“我自知罪行难灭,如今倒也算是我的报应。”
日出时分,远处的天际散发出金红色的霞光,淡淡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槐鬼扬眉一笑,身子逐渐变得透明。从下身,到胸口。
他张扬笑着,眉宇间尽是恣意,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托着下颌:“不过是灵智罢了,再过千年百年我也修得。”
“仇危泉的老巢在何处?”白静槐双眼微红,冷声发问。
少年摇了摇头:“他每逢双月前来此处,只命我吞噬魂魄,并不与我交谈。我推断他汲魂的手段不单单用在槐安村,可能很多偏僻的地方也糟了祸患。不过他离开的方向,多数在那边。”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点在那条巨大的裂谷后方。
岚烟微微睁大眼。
槐鬼所指的方向,正是青崖以南的地方,而要想前往青崖山脚下的槐安村,必然要穿过那条犹如天堑般的、深不见底的裂谷。
“仇危泉定是踩着栖梧那群人的传送阵来的。”郑洛低声说道。
但事实若是如此……
栖梧的修士,到底是什么时候远赴青崖,设下这么多的传送阵法的?
“但鬼修抱团修行,轻易不会泄露行踪,要想找上他的老巢属实不易。”
“这件事我会禀报长老们。”薛霜值淡声说道。虽然青崖避世,不参与任何宗门间的纷争,但也不能任由其他宗门冒犯。
他掀开眼皮看了眼岚烟:“师妹乃剑尊之徒,麻烦将此事传达给剑尊,相信他会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岚烟:“……”
啊?她?
她听得正起劲,猛然被点名,不由露出茫然之色。
那五把剑还没集齐,就这么空手回到长明殿?
但她转念一想,传送阵法和鬼修这两件事是大事,到时候再另外去夺也不迟,于是点了点头。
槐鬼见他们谈论,也不急,这时他的手臂已经变得透明,连带着上半身,俨然一副要消散的状态。
他望着白静槐,歪了下头:“我可以,触碰你吗?”
白静槐先伸出手,与少年半透明的手贴合上去。
像是栽入一片绵软的云里。
槐鬼没有实体,两人看着双手贴合在一起,实际上对白静槐来说,同触碰空气的感觉一样。即便如此,少年依旧露出了十分开心的笑容。
他的手彻底变得透明,先是手臂,再是颈部,最后是发丝、眉眼。
“我知道了,你是——!”
白静槐伸手去抓槐鬼的发丝,他消散的速度很快,嘴角的笑容转瞬被湮没。
他的双眼还是亮晶晶的:“你想起来了。”
“你是那株槐树,对不对?”她语气急切。
槐鬼笑着笑着,落下了一地白雪。
白静槐拜入青崖之前,是名被弃养在槐树旁的女婴,收养她的婆婆将她带了回去,因她与槐字有缘,生于树边不哭不闹,便取名为白静槐,抚养了一十二年。
许是命里注定亲缘浅薄,婆婆年事已高,在某个正午悄然离世,恰巧萧懿长老云游此处,推衍一番,发现命里要收此徒弟,将白静槐带了回去。
“临走之前,我折了一株槐树枝,将它带到青崖山下,种了起来。”白静槐捞起地上一捧槐树花,风起之时,槐花纷飞。
“就是这棵槐树的由来吗?”岑宁问道。
“是。”
“可若是如此,这槐树怎会生得如此之大?”岑宁挠了挠头,“况且植物开灵智也该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吧,难道我们青崖的灵气如此养人?”
薛霜值拧了下岑宁的胳膊,后者吃痛,刚要出声指责薛霜值,却发现白静槐颓然的神情。
“没事的。”慕诗诗走到白静槐的身侧,温声细语,“至少他解脱了,不是吗?就算被那鬼修控制,他也下意识地没有去伤害你。如今他给你看了一场盛大的槐花,你们之间的因果,也算了了。”
几个人顺着道路往回走,很快就绕到了村口的那株槐树底下。
槐花落尽,此时的树枝已经几近光秃。
阳光穿透云层,彻底驱散夜色。早起务农的村民推开门,见这一地槐花,皆是低语纷纷。
他们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望向村口高处的槐树,脸上尽是惋惜之色:“这棵古槐到底是死了,叶片尽落,树干皲裂,只怕下面的根已经腐烂了。”
“一夜花开,又一夜花落啊……”
岚烟想了想,从芥子囊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到了白静槐的手中。
她眨了眨眼:“师姐,栽在这里吧。”
白静槐的手微微发颤,她抚摸着那节槐树枝,忽地想起来少年那张扬的神色。
“不过是灵智罢了,再过千年百年我也修得。”
“不过是灵智罢了,再过千次百次,你也生得。”
她弯下腰来,将那段槐树枝郑重地移栽到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