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殿本是仙人所建。
一千年前,仙人飞升,独独留下这座长明古殿。光阴荏苒,古殿不曾褪去丝毫颜色,依然如故。
直到沈度无情道成,凭一把无双剑在血与泥中生生杀出了当世第一剑尊的称号——
自此,入主长明殿。
神占立于大殿正中,此刻众长老正一字排列围在其旁。
此刻神占正追踪着山道上歇息的弟子,弟子一动不动,水镜亦是一动不动,宛若时间静止。
若不是几个弟子偶尔交谈,都教人以为神占是不是出了问题。
正中央的老者板着一张脸,正望着神占面色发沉,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飞快地翻动着弟子名册,几息之间便将那厚厚一本扫完。
再一细看,那捏着名册的手指已然发白颤动,正是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旁那白袍长老见了萧懿的模样,此刻亦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一捋胡子,余光扫视到了大殿上的那位,微不可查地拍了一下萧懿的肩膀,意思是上面那位还看着呢。
跟来的几名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纯粹把自己当做背景板,以免惹长老们动怒。
偏生岑宁是个例外。
他踮起脚尖,一下又一下地往高处窜,急的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见岚烟不动了,用着气音与众人“再探再报”,直到白静槐忍无可忍,拧了他一把。
岑宁刚要回击,手腕方才一转——
便觉一道冷意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止是他,其余几人亦是动弹不得,直被定在了原地。
萧长老他们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神占,薛霜值指尖微动,当即反应过来这道冷意的来源。
他垂下眼,微微偏过头,只见白衣仙人稳坐殿中,一双眼堪堪落在远处,分明并未往他们几人这看上一眼。
而冷意恍若剑气化形,早早就扫过了这处方向。
众人纷纷打了个颤,连最活跃的岑宁都安静下来,知晓这股冷意的源头。好在他精神恢复得比较快,朝着另外几人打着无声的口型——
“剑尊在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看弟子呗。”白静槐生怕岑宁没看懂,每个字的口型拉的极长。
说着还揉了揉发酸的下巴。
岑宁指了指殿中的神占,用看傻子的目光望向白静槐,意思是想看弟子就去看神占了,还用看着门口吗。
神占是面观察用的水镜,只能看到画面却无法记录声音。各个宗门之内都设置了神占,一是用来观察弟子动向,二来还能留影。
但神占消耗的灵力极高,需要大量灵石供给。青崖山单独占据了一片山头,其下大小秘境数不胜数,灵石产出富足,便常年维持着开启的状态。
“疼疼疼——”岑宁刚发出声音,便被堵住了嘴,他怒视白静槐,奋力挣扎。
始作俑者白静槐正拧着岑宁的胳膊,另一手捂住他的嘴,避免噪音的产生。她还是没忍住:“你当剑尊的脑子和你一样啊?岚烟都没出现在神占里,就这画面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一想,也很有道理。
于是岑宁不再纠结这些——剑尊的心思,哪里是他们几个修为堪堪维艰的弟子们所能猜测的呢?
只是岑宁的目光落回神占上面,揉起胳膊叹道:“竟然没见师父生气。”
他师父萧懿长老的脾气,在青崖也是出了名的差。若是往常,萧长老看到这群怠惰的弟子,必然会一拂衣袖下去赶人,甚至板起个脸,指着他们骂道“这弟子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如今没听到,感觉浑身上下都少了点什么。
薛霜值对神占不感兴趣,动也没动一下,反而把玩着手中的合契牌,道,“气什么?这些年不都这样过来的吗?”
他说话时表情淡淡,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白静槐敛住眼底神色,不再多言;
只有岑宁想了想他们自己这些年那怠惰的模样,深感认同地点了点头。
玉牌彻底寂静下来。
在薛霜值出声提醒之时,白静槐便切断了同岚烟的联系,合契牌不再发烫,岚烟解开绳结的手一顿,片刻清明。
细想传讯中的最后那句话——剑尊在看此处。
岚烟闭了闭眼。
她先前的努力在禁制中被全然剥夺,虽然不知此处的禁制为何意,自己依旧被“普通”扰乱了心智。
还好发觉得早。
不然迟早成为她的心魔。
只是掌握了一点细微的力量,就妄图触及大道飞升,若那是被打回原形,再次成为普通人只会动摇心性之根本。
岚烟缓缓吐出一口气,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往前迈步。
一步。
两步。
剩余三分之二长度的阶梯在眼前展开,岚烟不去看尽头,只盯着脚下,慢慢前行。
这是她每晚打坐眺望时都想踏上的地方。
有时阖眼修炼时,脑海中不能摒弃的杂念就如这漫漫长阶,这是她对修道的渴望、登顶的渴望,每每前进一步,那人的身影便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乎触手可及。
归根结底,岚烟执着的目的就是再次见到她。那个人已经答应好一个月后前来看她,但是自己却身处异界。
她想回去。
……因此她必须到达长明殿。
长明大殿中,沈度若有所感地抬眸,他从座榻上起身,发出细微的声音。
所有人心头一动,却不敢回过头去,与之对视。
长明殿门扉大敞,岚烟登上最后一道阶梯,看到的不是殿中肆意摆放奇珍异宝,也不是围在神占前面一众的长老。
而是一双悲天悯人的眼。
那双眸子无比清澈,正如同明镜般,映着她的模样。
几乎在这一瞬间,岚烟失去了肢体反应,亦是失去了所有言语。
那人从座榻中走了下来。
雪袍随着动作滑落,领边袖口的凌云纹如同活物般动了起来。
三千青丝倾泻其中,白衣乌发,唇线却抿得笔直。
若要形容他的气质,大抵就是传说中的“仙气”,同一众人所区别开,倒真成了青崖山的化身。
岚烟的墨发被木簪束起,团在脑后,看着像是随意固定住般,鬓边几缕碎发垂落下来,安分地贴在脸颊,正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同其他弟子一般,穿着弟子袍,手执木剑,却剑尖点地,用以支撑。
而那双眼就这么望了过来。
触及到沈度的视线,岚烟却没移开,定定望向他。
忽地,一撩衣袍,跪在地上:“弟子岚烟,恳请沈剑尊收我为徒。”
一瞬间,大殿俱静。
恳请沈剑尊收我为徒!
少女字字恳切,面色坚定,竟再度俯身拜道:“听闻剑尊乃当世第一,弟子岚烟,欲拜师剑尊,登顶仙途。”
白静槐等人目瞪口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已然知晓岚烟的目标是剑尊,但没曾想她这么大胆,当着一众人等的面与剑尊直言请求拜师。
就连萧懿等几个长老也忍不住看向沈度。
白衣仙人沉吟片刻,低眉淡淡道:“你为何修道?”
众人屏息。
岚烟抬首,语气坚定无比:“为做天下第一。”
沈度闻言,眼皮未曾撩过一下:“那你可知拜我为师,当修何道?”
岚烟没有半分犹豫:“无情道。”
沈度有些意外,眉梢轻挑,意有所指:“不生遗憾?”
岚烟摇头。
岚烟被一股大力托起,知是沈度所为,又躬身相拜,三次方止。
沈度堪堪一点,霎时只一抹金光自指尖流过。
他抬手似是画了几笔,再度看向岚烟,微末的金光钻入两人体内。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沈度的亲传徒弟。”
萧懿眼皮抖了抖,显然没料到事态的转变,转眼望向身侧的白袍长老,传音道:“梁长老,这……”
梁无隅又捋了一把胡子,内心怅杂不已,“罢了,罢了,这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他心中自有分寸。”
自岚烟后再无弟子抵达长明殿,以至于择师的三个名额都没满。
一众长老转而去逮山道间合了眼缘的弟子,宣布拜师大典结束。
岑宁无趣地将视线从神占中收回:“真是……每年都这样。”
“但今年不一样。”薛霜值看了一眼岚烟。
长老们离开,他们这群弟子自然不能留在长明殿,准备回到各自的峰上。
他静静看着神占里的画面,神占现今并未锁定在弟子身上,它缓慢地巡视着山门内外,灵鹤振翅齐飞,朝着山巅扑簌前行;长老踏风而去,筛选着纳入门下的弟子。
薛霜值就这么看了许久,待到回神之际,白静槐和岑宁早就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去,正打算离开长明殿,倏而感受到岚烟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脚步一顿。
然而终究没有回过头。
只是在路过岚烟时,轻声说了句:“恭喜。”
……
众人离开后,偌大的长明殿便只剩下岚烟和沈度二人。
见沈度没发话,岚烟找了个角落盘坐修炼。
离开台阶后,束缚她的禁制便消失了,如今在大殿内她能感受到天地灵气正飞速流转,比在弟子居要多个五六倍。
这是极佳的修炼场所。
岚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当即静下心来,恢复到修炼的状态中。
沈度看她一眼,默许了她在此修炼的行为,又阖眸倚在榻上,恍若凡人般休憩。
灵气经过几个周天的运转,岚烟先前的疲乏之感一扫而空。
她在长明殿中,有种虚幻之感,不知身在何处。
日暮稀薄,寒气逼近。
岚烟自入定状态中分离,脑海中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宿主?”
岚烟又合上眼,重新周转着体内的灵气。
系统又接连喊了几声岚烟,也看出她是刻意没搭理自己,就没再叫喊,反倒是兀自分析起现下的状况来。
“如今沈度收你为亲传弟子,对你来说好处颇多。做了剑尊的徒弟,说不定外界高低称你一句‘小剑尊’呢。等再过几年,跟着剑尊修习无情道,这飞升不是轻而易……”
“刚刚叫你为什么没有反应?”眼看着系统一张嘴越说越离谱,岚烟眼角抽了一下,终于打断了系统的话。
剑尊如今都没理会她,系统一张嘴说到哪里去了?
路还长着呢。
见岚烟终于理会自己,系统不再胡扯。
它本就是乱说,见目的达成,连忙道:“阶梯处被你师尊下了禁制,你喊我,我自然是听不到的。”
岚烟的目光仍然有些怀疑,系统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一直在的。这不是怕耽误了你修炼,才一直没出来。”
话落,却不见岚烟理会。
系统纳闷,知晓岚烟警觉性强,甚至以为她察觉出了什么。
然而它听见岚烟喃喃道:“师尊?”
原来她没质疑它的说辞。
“嗯,你都拜了师当然是叫师尊。”
系统松了一口气,见岚烟对此称呼疑惑,耐心解释道:“拜了师自然要改口,不能一口一个剑尊这么叫。”
岚烟没作声,回忆起了白静槐他们的叫法:“我听白师姐叫萧长老为师父。”
白静槐和岑宁都管萧懿叫师父,偶尔喝多了兴致到了叫起萧蛮僧来,数着萧懿长老那为数不多的头发笑。
她对称呼没什么兴趣,叫什么都一样,只是怕一个不对触怒了沈度,好把她赶出山门,到时候上哪学这无情道。
系统却一板一眼道:“那不一样,沈度是当世第一剑尊,剑尊当你的师父,这不得称一句师尊。”
系统乍一回来,她的底气也足了些,心中疑虑甚多,正要开口问询,却见系统又道:“要不你叫他一声,看看他答不答应?”
它当然知道沈度在休憩,很是乐于看乐子。
岚烟不愿意:“到时候吵醒了剑……师尊,还不得责怪于我?”
系统劝道:“如今天色已晚,你是回到弟子居歇息还是留在长明殿修炼,总要有个抉择。正好试探一下沈度反不反感这个称呼,一箭双雕啊!”
看着岚烟犹豫的模样,系统忽地想起岚烟刚被自己拉入修真界的时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她就观察岚烟很久了,病床上那个女孩,木讷,胆小,对人有下意识的讨好行为,看上去对一切不感兴趣,实际把想法都藏在心里。
包括她的执着——
那几近于偏执。
系统想到这一层,忽地息了戏弄她的念头。
反倒是岚烟,思索了半天,偏头看向沈度所在的位置,轻声叫了句:“师尊?”
她当然知道这个时间打扰沈度不太合适。
只是心底却想,万一剑尊喜欢这个称呼呢?
这一想,话就脱了出口。
榻上的沈度一手撑着头,一只手随意搭着,那手腕细白,指骨修长,与发丝缠在一起,腕间则是束了根红绳。
岚烟凝眸望去,隐约看见红绳上串了什么东西,只是宽大的袖袍将它遮掩住。
视线从袖口移开,却与沈度直勾勾地对上。
吓得岚烟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