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待月爬檐上,这一场篝火旁的约饭才算结束。
几个人初次见到岚烟,忽听有人提议该送师妹见面礼,于是各自纷纷掏出自己的芥子囊,为岚烟选出合适的东西来。
白静槐倒是没做考虑,重新掏出那堆小草人,十分笃定道:“收下吧,师妹肯定用得到。”
她身后正翻着东西的何源州手一顿,无奈道:“能不能盼点好,我看岚烟师妹压根不需要这种东西。”
再一看,他左手提着两瓶丹药,右手攥着三簇灵植,见众人看了过来,言简意赅地介绍着:“补气的和吊命的。”
白静槐佯怒道:“到底是谁盼不得好?”
于是岚烟接过两人递来的东西,道了声谢,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芥子囊中。
几个人打趣的同时,其他人也送来了东西:慕诗诗送来的,是一打四色的符篆;岑宁随手抽了一件素色的斗篷,说是可以隐匿身形气息。
直到接过郑洛递过来的莲瓣状的小舟时,不止岚烟愣了一瞬,其他几人亦是围了过来,用一种颇为怪异的目光瞅着他。
“这须臾舟不是长老下发的?怎么开始‘借舟献师妹’了?”
岑宁尚未筑基,只得盯着那须臾舟瞧,慢声道:“等我们破境,长老自然会发……”
“那不一样。”郑洛打断他的话,“长老发的和我送的,怎能相提并论呢?”
他神色颇为自豪,见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从芥子囊中掏出来一对须臾舟。
岑宁一抽嘴角,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声,才道:“你去搞批发了?”
须臾舟每个弟子只有一对,抛去长老本身下发给郑洛的那一对,他目前已经掏出了两对。
“你那是什么眼神。”郑洛眼皮一跳,将新掏出来的那对须臾舟顺手抛到岑宁身前,后者下意识地徒手接住,生怕须臾舟磕了碰了。
“这是我修复好的残次品。不然你以为每年坏的那么多须臾舟去哪里了?”
白静槐又问:“但这须臾舟也不是白给你的吧?”
“三百灵石。”郑洛眉宇间浮现一抹得意之色,“我修好再卖,一千灵石。”
岚烟思索半刻,忽地发问:“那弟子损毁须臾舟,要赔多少?”
她对灵石价值没什么概念,平日只在弟子居练剑,并无用到须臾舟的时候,问这些也只是单纯的好奇。
却见郑洛比了个数字,随口道:“师妹平日就用我给你这只,到时候坏了尽管来找我修便是。”
“三千?”
岚烟觉得造须臾舟的长老两头赚,弟子毁坏须臾舟要赔三千,他转手又卖三百。
当下对青崖修士的印象都改观了。
直到薛霜值摆在她身旁一把剑。
剑身修长,轻指一弹回荡着剑鸣声,看得岚烟眼睛一亮,这是把好剑!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剑身看,几欲上手,却见身旁的何源州看了一眼,竟是问道:“你怎么把自己的剑送出去了?”
“……”
顿时众人以一股古怪的目光看向薛霜值。
他送了剑,便退回篝火旁。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一双丹凤眼看了过来,只道:“换新的了。”
随即振袖,拉开腰间的佩剑,一点寒光在山洞内炸开,生生将那火苗压下去了几分,而握住剑柄的手在拉开剑身之时又缓缓将剑推了回去。
如此看来,确实是比之前那把佩剑还要好的存在。
何源州同样是剑修,一眼看出了新剑剑身的异样:“这剑……居然是覆了寒气的。”
他没错过剑身显露那瞬一闪而过的冰花,愈发笃定,“你进了武库。”
薛霜值轻轻颔首。
倒是慕诗诗看了眼新剑,问道:“有名字吗?”
于是薛霜值轻弹剑身,答道:“霜至。”
众人沉默。
这名字起的随意又不费脑子,还能辨别持有者的身份。
岚烟听了,目光却是落在身前的旧剑上,亦是好奇道:“那它呢?它有名字吗?”
既然新剑有名字,旧剑也该有名字才对。
谁知薛霜值竟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岚烟的问题,反而答道:“你是这把剑的剑主。”
虽是旧剑,但它也伴了薛霜值许久,若是更换剑主,想必不能再唤先前之名。
岚烟点点头,也没当场取名,把新的佩剑学着大家的方法佩戴在身上,又把弟子练习用的木剑背在身后。
白静槐看着她的动作有些疑惑:“不收进芥子囊吗?”这两把剑的重量可并不轻,背在身上师妹也不嫌硌得慌。
岚烟又轻轻摇头:“安全。”
自她来到这里剑从未离身。
白静槐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青崖山上传来阵阵嗡鸣声,那声音沉闷,细听却有一种宽宏之感,身心都得以放松下来。
“这是山上定魂钟在报时。”慕诗诗细声低语,“已经寅时了。”
岚烟在弟子居时曾听到过模糊的钟声,不过那时她正在打坐,并未在意。
既已到了寅时,众人引术掐诀熄了篝火,准备各自返回峰上。
白静槐转身递给岚烟几张纸人,细细叮嘱:“师妹,我们与你回去的方向不同,要是迷了路,就顺着这个纸人走。”
已经拜师的弟子住在各自长老所在的峰下,岚烟尚未拜师,依旧住在弟子居内,确实是不同路。
她告知了岚烟纸人的使用方法后,叹了口气:“萧长老最近觉浅,也不知这个时间回去,会不会惊扰到他……”
岚烟的嘴唇刹那绷紧。
白静槐见了,以为是她担忧,差点没忍住想揉她头发的冲动,乐了:“放心,那么多次都没被逮住,应该不会露馅。”
然而岚烟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不仅如此,连一旁的岑宁都抖了抖眼皮。
白静槐纳闷,回头便道:“你我同在沧浪峰,能不知道情况?好歹也算同门,萧懿长老的动态,你知我知,抖眼皮作甚?”
话一脱口,理智逐渐归拢,白静槐忽地安静下来。
只见一青袍老者立于洞口,皱着眉头,正打量着洞内的情况,只往这一站,同凡间的老人不做区别。
岚烟方看了一眼,便警觉起来,断定对方绝对不是寻常人。山洞口前是一处浅草坪,若是踏行而来,一定会产生声音。
他们都是修士,五感远超常人,想来一定会听到动静才是。
然而白静槐冷汗直落,同岑宁一般面如土色,下意识地开口唤那老者道:“师父。”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沧浪峰的长老萧懿。
他一扫山洞内的几人,一挥衣袖,白静槐与岑宁的草人碎了一地,到处飘散起鹤羽来,甚至有几撮羽毛飘到岑宁头上,后者也没敢动弹一下。
不必他多说,两个徒弟就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
其余几人也没吭声,只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这才松了口气来。
“明天还来吗?”说这话的是郑洛,他见了那几道身影完全消失,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道。
岚烟:“……”
这几位师兄师姐,竟是些顶风作案之人!
其余几人似乎并不急着回去,按郑洛的话来说,萧懿长老把他门下弟子逮了,那剩余的几人便安全许多。
他们不急着回去,便陪着岚烟同走了段路。
离开山洞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眼见着红霞侵染了天尽头的一条线。几人索性没乘须臾舟,沿着山路往青崖山门处行走。
岚烟每每经由此处,都会想起系统说的那句“青崖山是道门关”,迈入山门,离道之一字也就更近了一步。如今她已入道门,起始维艰,又要多久方可触碰到困境求通的门槛,证得大道呢?
若真有那求通境的大能,知晓她穷尽一生所追求的仅是那短暂的一个月,又要作何感想呢?
她仰头去看云海中的长明殿。
灵鹤齐飞,穿云而去,长明古殿隐于云中,忽而被风吹显其形。
这是一座数千年前就存在的古殿。
多少求道的修士囿于时间的长河里,沧海桑田,星移斗转,而长明殿依旧伫立山巅。
岚烟心中忽地升起一丝悲凉之感。
说不定,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是一件好事。若真有人与时间同存,看月升日落,看兴衰消亡,该是一件多么孤寂的事情。
见岚烟停住了脚步,另外几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显然也看到了云中的长明殿。
就这么静默许久,一旁的慕诗诗突然问道:“说起来,岚烟师妹究竟要拜入哪位长老门下呢?”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不只是她,其他人亦是在等待岚烟的答案。
他们都知道如今青崖山是个什么状况,却只能看着它半步死寂。
岚烟垂下眼,登上一道台阶来。红澄澄的日光穿梭在林间,映下片片虚影。
从此处向山下远眺,远处村落错落而至,村落背后,却是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沟,只一眼望过去便身心生寒,然半山之处,终不得以窥见全貌。
她转眸望去,山门之上,有一条通天的阶梯,直冲云霄。阶梯筑于险道,周遭峭壁壁立千仞,只这一条道陡峭无比,却通往山巅。
岚烟就这么望了许久,许久,久到众人以为她不打算说出答案之时,才听见山风中缥缈来极轻的一声。
“剑尊……”
慕诗诗抬眼,怔怔地看着岚烟。
郑洛正拽了丛中的叶子,放在唇边欲吹,见状忽地渡了气上去,悠扬婉转地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曲,末了才道:“剑尊尚未收徒。”
若拜师剑尊是天下剑修的梦想,青崖弟子理应近水楼台先得月,占那么几个徒弟的名额才是。就算根骨不佳,资质不高,也总该得那么一两分的指点。
但剑尊门下至今仍无一人。
“不过近些年沈剑尊很少现于人前,多数时间都栖于长明殿内。”郑洛松开手中的叶子琴,看它顺风而起,转眼便不知去往何处了,“长老们都很少去,更别提我们。”
他话音一转,目光落在恍然而立的岚烟身上:“师妹可知,剑尊习的又是什么道法?为何剑尊门下仍无一人?”
岚烟并不知。
她不知晓,并不妨碍做出猜测:“既是剑尊名号,大抵以剑入道。”
“错了。”
郑洛只是盯着她瞧,并未发话。岚烟侧目,看向发出声的那人,竟是落在最后的薛霜值。
他同岚烟一样眺着长明殿,神色淡淡:“大道三千,无情至上。修无情道摒弃情感,断绝七情六欲。它不同于寻常的道,道以行善积德,善行善念,与道合真。无情道行于偏锋,必要之时,天下人皆可杀。”
“若苍生皆不入眼……他定立于苍生之巅。”
他抬眼,看向怔然不语的岚烟,缓声道:“愈爱愈杀,无爱道成。”
像是在确认什么。
直看见岚烟抿紧的双唇,和那不曾动摇一瞬的目光,薛霜值眼睫轻颤,掩住了眼角的那点笑意。
阴云飘散,遮住日光,阻得住一时,却阻不了一世,终有一缕光线映出,照在金碧辉煌的长明殿上,洒满长阶,最终落在岚烟面上,映出她坚定的神色。
他等了这道光芒许多年。
总算是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