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楼乐师(3)

卷耳皱了皱眉,她把盒子扣上,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粟荷,“怎么了?”

粟荷眼中盛满了焦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遇刺了!”

“什么?”卷耳眉目一厉,她下意识地往外走了几步,顿了顿,转身,目光陡然射在沈知礼身上,神色风雨欲来。

沈知礼迎着她的视线,瞳色平淡,不慌不乱。

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快步走出门。

轮椅上的人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淡淡笑了笑。

*

从白天到黑夜,乾清殿里的气氛一直低沉又压抑,摄国殿下坐在主坐上,御医围着床榻上小小的身子,冷汗流个不停。

若之前他们还怀疑陛下遇刺是摄国殿下所为,可如今看摄国殿下阴沉沉的脸色,再无人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在场的御医毫不怀疑,今天若是陛下有事,他们都得去陪葬。

一堆人进进出出,柔嘉在床头眼睛通红却没发出声音,卷耳死死捏着手里的茶杯,缓缓吐出口气。

她不能慌,她要是慌了,这天下就乱了。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殿里每一个角落,柔嘉眼睛通红的走到卷耳身边,“阿姐……”她说了一句就开始流眼泪。

卷耳抬手,轻轻擦了她脸上的泪,又吩咐宫人扶着柔嘉,清泠泠的嗓音温柔坚定,“别哭,阿炎会没事的。”

“嗯!”柔嘉点点头。

阿姐说的,柔嘉都会信。

夕阳收进了最后一缕光,星河铺满夜空,像是洒在黑布上的一把盐,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御医们才松了口气。

这小皇帝的命总算是救回来了。

“殿下,陛下已经无事了。”御医转身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给卷耳行礼。

卷耳面色一松,御医们终于见到正襟危坐一下午的摄国殿下总算有了笑脸。

“赏。”

卷耳走过来摸了摸小孩子温热的身子,终于放了心。

她面色冷然,吩咐了粟荷重赏御医之后,神色沉沉地走出门。

这皇宫被她掌控的如同铁桶,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混进来伤到阿炎。

除非经过她之手。

比如宫宴之上,她喂给阿炎的吃食。

那时,沈知礼坐在她身旁。

*

公主寝殿内,沈知礼的轮椅还在原地。

夜色深深,一路上,卷耳心里埋怨或是失望,有种种想质问沈知礼的地方。可走到殿门前,卷耳突然就平静下来。

没什么好怨的。

是父皇欠沈家的。

他们立场不同,若说谁错了,也是她的错,不该把沈知礼留在身边。

门被推开,沈知礼侧头看着走进来的人。她样子有些憔悴,却依旧不失半点华贵。

“可惜了。”沈知礼淡淡道:“竟然没毒死他。”

夜里的风有些凉,卷耳没关门,风卷进屋子里呼呼作响,她身上的衣袍随风动着。

沈知礼喉头一痒,他轻声咳了咳,抬眸,便看着摄国殿下对他笑了笑。

他们相处的不久,这段日子来,卷耳经常对他笑,敷衍的,真诚的,假装的,甚至带了娇嗔的。

可这次,她眼里带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带到身边来。”她款步走过来,两手在身前交叠着,腰肢纤细,袅袅婷婷,贵气天成。

沈知礼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是杀是剐,他并不是多么在意。

“明日我让人送沈公子回叙芳楼。”卷耳平静道。

心底动了动,沈知礼拧眉,有些古怪,“你不杀我?”

卷耳淡淡道:“这是父皇欠沈家的,我不怪你。”

“但也不会原谅你伤害阿炎。”卷耳嗓音没有波澜,缓慢叙述着。

她不笑的时候便一点也不像柔嘉了,凌凌冽冽,自成风骨,带着足够让人沉迷的资本。

像是不想和沈知礼多呆,说完这句,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背影干脆,宫装曳地,贵气疏离。又回到了初见时那个摄国殿下。

门重新被合上,沈知礼眼底沉了些莫名的情绪,心底说不清什么感受。

皇帝没死,他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是卷耳的眼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方才有那么一刻,沈知礼曾想开口让卷耳留下来。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

沈知礼眼里聚了团黑气,浮浮沉沉,望不到眼底。

没关系的,谁走都可以,他本来和摄国殿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笑靥如画唤他知礼,那她便是卷耳。

她神色疏离唤他沈公子,她便是万人之上的摄国殿下。

沈知礼收回视线,轻轻吐出口气,注意到桌上那个木匣子。

匣子被卷耳开了一半,结果被粟荷的通报声打断,此刻钥匙还插在上面。

沈知礼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打开那个匣子。

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鬼面面具。

沈知礼凉薄的眼底渐渐染上什么,整个人怔楞在那里,久久未能发出声音。他手有些抖的拿出其中一张,空空盯了半晌。

那个人,是她。

他寻了那么多年的人,在他身旁,他却不知。

“殿下……”

沈知礼猛然抬头,目光看向窗外。

宫人安静垂首立在殿外,那里平静一片,早就没有卷耳的身影。

直到沈知礼回到叙芳楼,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卷耳。

卷耳一但放开他,沈知礼才彻底的感受到这皇权的沟壑。

摄国殿下。不仅仅是四个字而已。

有些人,他一辈子都触不到。

*

新历八年的冬天,暴雪一个月未停。

日光被风雪搅着,昏沉沉的没有光彩,卷耳呆在府里更加不爱出门了。

侍女收了伞打着帘子,挽着妇人发髻的柔嘉抱着岁岁,甫一进来便笑,“还是阿姐这里待着暖和,可比我的公主府强多了。”

她脸颊圆润光滑,和怀里的小姑娘像是一个模子。

柔嘉怀里刚满两岁的小丫头甜甜地叫,“皇姨姨~”

卷耳放下手里的折子,向小姑娘伸手,笑着道:“来姨姨这,让你娘亲自个儿在那酸吧。”

“阿姐!”柔嘉撇了撇嘴。

尽管已经成婚三年,可柔嘉的性格并没有变化多少,陈庚宠她,卷耳更是不会允许有人欺负她。

殿内温暖如春,柔嘉把小姑娘递到卷耳手里,一边道:“我今天过来,是和阿姐说给阿炎找老师的事。”

阿炎今年八岁了,国政要事自然有肱股老臣来教,只是这六艺书画,柔嘉还没找到更满意的。

“那个徐大人不是一直教着阿炎么,再加上陈庚这个姨夫,你倒是不用怎么担心。”

柔嘉嘴角带了丝笑,有些狡黠,“阿姐也注意到这徐大人了?”

摄国殿下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纪在女子里还未成婚的已经不多了,卷耳大权在握自然没人敢说什么,能提这话的也只有柔嘉一个人。

徐大人是新历六年的状元,满腹诗书仪表堂堂,和阿姐也算相配,他们关系看起来也不错,徐大人现在还是阿炎的老师,柔嘉免不得动了心思。

卷耳无奈,她头上的流苏钗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你这都是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徐铭是有小青梅的,她可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柔嘉撑着脑袋,犯愁地对着女儿道:“你皇姨姨嫁不出去了可怎么办呀~”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手里还玩着卷耳随手递给她的珠花,“那便不要嫁啦~”

卷耳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皱着眉笑了。

“阿姐。”柔嘉想了想,抿唇道:“你是不是,还对那位沈公子念念不忘?”

卷耳抬眼,“当然没有。”

柔嘉不信。

三年前阿姐突然把那位沈公子送回叙芳楼,柔嘉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柔嘉直觉,阿姐应该是对那公子有情义的。

一年前阿姐平反了当年沈尚书家的案子,柔嘉才知道那沈公子原来是沈家后人。

可沈家早就没有人了,沈知礼并没有回沈府,而是仍然留在叙芳楼做个乐师。他本来是书香世家的贵公子,如今在叙芳楼那样的地方苟且着,倒是让人唏嘘。

而且柔嘉总觉得,阿姐和那位沈公子,还有别的故事。

卷耳盯着香炉里袅袅青烟,有些出神。

*

沈知礼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如今他成了这叙芳楼的主人,自然没人会来烦他。

卧房里燃着暖炉,但他的膝盖的经脉还是跳痛,沈知礼面色麻木,早就已经习惯。

叙芳楼里迎来送往,楼下的声音有些吵,沈知礼靠在床头,捏着眉心,喉间动了动。

他又梦到了那天。

沈家被抄家的那天,是上元灯节。

闵国习俗,上元灯会那天,人们会带着面具在盛京大街上嬉笑玩耍,热闹又繁华。

夜色中的灯楼三丈三,照亮半个盛京。

那天刑部带了人,把他们家团团围了个遍,沈府血流成河。

他父亲被先帝安了个罪名,是通敌。

可大家心知肚明。

先帝嗜战多疑,所谓通敌,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沈府中哭声与哀嚎声不断,街上庆贺上元的活动仍在继续,一边是盛世繁华,一边是人间地狱,像是百鬼夜行。

忠仆带着他偷偷从后门溜走,可终究躲不开追兵。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在沈知面前倒下。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的。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带着鬼面面具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隔着半张面具,那姑娘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

她把手里的另一个面具不由分说的扣在他的脸上,他背后是坚硬墙壁,那姑娘把他推在墙上,一双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垫脚吻他。

像是上元灯节所有幽会的情侣那样。并没人注意到他们。

身前萦绕着淡淡的女儿香,她的背后,是重甲在身的皇室追兵。

沈知礼身子僵硬,心脏跳的像是快要炸开。

生与死,他第一次这样近的感受到。

那姑娘带着鬼面面具,声音很轻。

“你想活着,就听我的。”

那并不算是个吻,只是两个人冰凉的唇相贴着,呼吸轻轻交缠。

沈知礼垂眸,不去看四处搜寻的侍卫。

直到追兵渐渐走远,那姑娘才退开身子。

她身子柔软贴在他身上,初时不觉,推开时沈知礼才觉得,今夜的风这样冷。

她看了他一眼,低低说了声什么,转身就走。

沈知礼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神色空旷。

他是沈尚书独子,君子六艺样样出众,沈家是书香世家,沈知礼前半生遂意过了头。

可也因着沈家的关系,从此,他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这个天底下。

沈家灭门半个月后,沈知礼废了自己的一双腿,入了叙芳楼。

那日的吻成了挥不去的梦,他想着,留在京城,早晚有一天可以见到她。

那姑娘给他的面具他一直留着,也一直在查它的主人。

当年他以为面具是柔嘉公主的。

直到三年前,他看到摄国殿下的那个木匣子。

“笃笃——”

沈知礼回神,看向门口,“谁?”

“公子,徐大人到了。”

“知道了。”

沈知礼掀开被子,撑着床沿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又在上面盖好毯子。

他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一直是一个人照顾自己。

操控着轮椅来到门口,沈知礼打开门,站在门口的阿秀立刻过来推他。

阿秀是汝城过来的,小姑娘今年刚刚十六岁,她长得不漂亮,在盛京这地方也找不到什么生计,沈知礼便让她来叙芳楼打打杂。

阿秀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能吃苦,此刻她也不觉得伺候人有什么不好的,她推着沈知礼来到上房门前停下。

“公子,阿秀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吗?”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泛着红。

沈知礼自然知道徐铭和阿秀的关系,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房门打开,徐铭几步走过来,看到沈知礼先是作了个揖,待看到他身后的阿秀时,目光软和了几分。

阿秀推着沈知礼到桌前,她规矩地站在沈知礼身后,视线再不能从徐铭身上移开。

她和徐大哥都是汝城人,不过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丫头,徐大哥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如今又是状元郎,风光无限。

徐大哥的父亲不让他娶自己,阿秀胆子也大,竟然就直接偷偷跟着徐铭来了盛京。

如今徐铭还未在朝中站稳脚,得知阿秀在叙芳楼过得还算安稳,再加上她喜欢这份差事,徐铭也没强娶,打算等自己有点成就再来娶她。

一来二去,徐铭和沈知礼也就相熟了起来。

可徐铭觉得还不到成婚的时候,阿秀想法可不一样。

这男人,还是得自己抓紧了的好。

阿秀想,她得做点什么。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谈事,阿秀给他们带上门,去给他们泡茶。

徐铭今日来,是有事和沈知礼商量的。

近日暴雪不断,盛京周围一些偏僻的地方,有许多房屋因着这场雪灾而坍塌。

官员瞒着不敢往上报,徐铭不忍心,再加上沈知礼也有意帮扶,叙芳楼有钱,这才算是缓解了一些,只是让沈知礼拿这么多钱,徐铭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来,徐铭是说转机的。

“有位贵人愿意帮我们一起,帮助这些百姓重建。”

沈知礼挑眉,不置可否。

这盛京里官官相护,若真是帮了那群百姓,势必会得罪管事的人。

沈知礼跟他说明,谁知徐铭却笑着道:“沈兄放心,这位贵人身份尊贵,这件事情她不能明面上帮助,但私下里还是可以支持的。”

若是不能明面上帮助,那就是不能用权,只能用钱了。

可这不是一笔小钱,叙芳楼不穷,沈知礼也算是有钱,只是给流民找暂住的地方,再加上房屋重建,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沈知礼不知道盛京谁有这份能耐。

他敛目细细思索,雪白狐裘在他身上带了点书卷气,徐铭忍不住想,若是当年沈家没有出事,沈知礼该是多么出色的一位贵公子。

阿秀端着茶水进来,给两个人面前各摆了一杯。

沈知礼淡淡道:“你说的贵人,是指谁?”他眼睛狭长,眉目朗朗,但随意扫人一眼,却透着淡淡阴鸷。

他性格有些奇怪,徐铭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闻言道:“我跟她约好今日来叙芳楼商讨此事,想来是快到了。”

凛冬大雪,窗外树木枯枝被厚雪压断,发出一声脆响,门外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徐铭眼神亮了亮,“到了。”

门被侍女推开,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是盛京地道的官话。带着股清雅。

“徐大人谦谦君子,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会约在这个地方。”

沈知礼闻声抬头,怔然的看着进来的人,眼底刹那幽深。

卷耳看到屋子里的人,挑了挑眉。

那人眼中惊诧糅合执拗,仿若两湾乌黑深潭,让人深陷其中,不愿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