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相修泽再次看到林的时候,已经三天过去了。
相修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狼狈的林,哪怕当年他在垃圾星第一次看到长大成人后的林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疼如刀割。
林整个人蜷缩在角落,手腕处流下来的血已经凝固在地面上,鲜红一片。
他凌乱的长发挡住了半张脸,隐约可见涣散无神的眼睛。
咻咻离他远远的,正蔫蔫地睡着觉,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醒,抬头无力地看了门口一眼。
相修泽几乎是疯了一样冲过来,看到现在林此时的惨状,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手足无措地跪在那,想要把林扶起来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林两只手腕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血流了满地,却因为特例那强悍的生命力而强撑着一口气。
相修泽终于没忍住,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林……林!”
林一动没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眼神依然盯着虚空,不知道落在哪里。
相修泽抖着手把林手腕上的手铐打开,轻手轻脚地把林抱在臂弯间,颤声喊他:“林?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哥哥。”
林像是个失去能源的仿生人,眼睛睁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相修泽听到了林微弱的呼吸声,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相修泽正慌张地查看他的伤势,门口传来相季阑的声音。
“看过了就出来。”
相修泽一把把林死死抱在怀里,回头惊恐地看着相季阑,喃喃道:“你想他死在这里吗?”
相季阑逆着光,冷淡看着他们:“特例不会那么容易死——出来。”
相修泽还是牢牢抱着林,强行镇定地开口:“他……他迟早有一天要去第四星系,要是现在他的手废了,到了战场一定什么都做不成,还有可能会拖后腿……”
相季阑眯着眼睛,手中握着的银色手杖微微闪着夕阳的光芒,他淡淡道:“你以为我这么执着把他送去第四星系,是想他为了相家立什么大功吗?”
相修泽一哽。
相季阑:“军方有相修齐就足够了,我现在只想让他死。”
相修泽把林紧紧抱着,十分绝望地看着相季阑:“为什么啊?”
“您为什么这么怨恨林?当年的事情他只是个婴儿,就是个特例您也不能这么无缘无故地迁怒于他!”
相季阑脸色一寒,冷冷道:“相修泽,你难道要造反吗?这些年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为你是我儿子,你现在……”
相修泽打断他的话:“林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相季阑:“你!”
他快步上前,高高举起手朝着相修泽的脸打了过去,但最后对上相修泽完全不惧怕的眼神,竟然还是没狠下心来。
相季阑恨恨一甩手:“赶紧走,别逼着我让人把你拖走。”
相修泽像是要长在林身上,仗着相季阑不舍得伤他,闭着眼睛说:“我不,我不走,大不了你把我也一起打死好了。”
相季阑:“……”
相季阑差点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气笑了,他抬起手杖重重在地上一撞,外面有两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把他给我关房间里去,这回把窗户也封死,看他怎么再逃出来!”
相修泽看到两个人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拉他,立刻抱着林往角落里躲:“父亲!既然你想林到了第四星系就……就死,那他迟早都要死,现在怎么样应该也没关系吧——父亲!啊父亲,他们要把我的手腕给掰断了,你……你好狠的心啊!”
相季阑:“……”
相季阑差点就冲上来揍他了,但是见他被拽得脸色发白,最后还是没舍得,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两人下去,冷冷道:“别再让我看到你把他放走。”
相修泽立刻道:“好!”
相季阑被他气走了。
相修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将林从地上抱起来,看了看角落里的那只猫,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朝咻咻说:“走,跟着我。”
被林疯狂排斥的咻咻这才爬起来,踩着小肉垫,脚步虚浮地跟着相修泽离开了。
相家周围已经被相季阑布满了人,根本不可能逃出去,相修泽看了一圈,失望地把林抱回了自己房间。
没一会,相修齐拿着小药箱过来,递给了相修泽。
相修泽拧着眉头给林处理手腕上的伤口,放轻了声音问相修齐:“我们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你有数没有?”
相修齐拿棉签蘸了水一点点涂在林干裂的嘴唇上,淡淡道:“就算有数,现在也没用了。”
相修泽说:“那还能带林离开吗?”
相修齐看了他一眼,说:“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亲应该在我们身上放了追踪器,可能还有监听器,你确定还要再和我讨论放林离开的事情吗?”
相修泽立刻闭嘴。
处理好林的伤口,相修泽又没忍住,问:“可是追踪器和监听器在哪里呢?”
哪怕相修齐心如止水,对任何事情都不起波澜,看到相修泽这样还是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
相家三兄弟,相修齐是毁坏相季阑家庭的私生子,林又是相季阑最怨恨的特例,只有相修泽一个人是最正常且最受相季阑喜欢的。
相修泽从小被父母宠着长大,当时相季阑没有失去挚爱,对自己的第一个儿子简直宠到骨子里,后来林出生,挚爱惨死,他依然不舍得打骂相修泽一句。
就算小时候相修泽把林放走,相季阑也只是暗地里把自己气了个半死,依然没有对相修泽发火——只是他越想越气不过,索性把相修泽送去了军方,打算好好磨练相修泽那被他宠出来的优柔寡断的性子。
好不容易成了年,林竟然又回来了,而乖巧了很多年的相修泽竟然又开始屡屡违抗他。
相季阑这一生受的所有气,大概都是因为相修泽。
即使是这样,相季阑依然不会像对待林和相修齐那样让相修泽受苦——就算把他送去了第四星系做交换生,也安排了一堆人私底下保护他。
相修齐对相季阑的所作所为全都知道,如果他的情绪再丰富一点,恐怕已经对相修泽这种天之宠儿产生嫉妒或怨恨的情绪了。
看到相修齐眼中的复杂神色,相修泽瞪他:“你什么意思,我就是问问而已。”
相修齐说:“大概被植入身体了吧。”
相修泽回想起小时候他偷偷仿佛林身体的追踪器,抿了抿唇,没有再吭声了。
林全程都木然睁着无神的眼睛,被相修泽摆弄来摆弄去,他好像被吓傻了,又像是恢复了特例对所有事情漠不关心的状态,哪怕相修泽喊他,他也丝毫不应。
咻咻一直在角落里趴着,看了看林呆滞的眼神,它尝试着走过来,但是刚走到林的视线范围内,原本没有一丝感情的林突然尖叫一声,眼睛里全是满满的惊恐。
他死死抱住头,刚刚包扎好的手腕顿时又迸出血痕来,沙哑的嗓子已经叫不出来太多声音了,只叫了一声,惨叫就戛然而止。
相修泽被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抱住他,朝相修齐喊道:“猫!快把猫拎出去!”
相修齐十分迅速,三秒钟就把猫给赶了出去。
林还在无声的尖叫着,他头痛欲裂,手腕剧痛,无论怎么捂住耳朵,猫的叫声依然回荡在他耳畔,时时刻刻提醒他相季阑的那句话——
“难道你不觉得,你和钟溪,就是宠物猫和人类吗?”
直到他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时,手依然死死捂住耳朵,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听不见脑海中的声音似的。
相修泽见他没了意识,脸色苍白,急得团团转,但是相家的医生肯定得了相季阑授意,不会过来医治林。
相修齐按住他的肩膀,说:“别担心,让他睡一觉反而是好的。”
相修泽急道:“他是晕过去了,不是睡觉!”
相修齐说:“都一样。”
相修泽差点气得揍他。
但事已至此,就算再着急也没有别的办法,相修泽唯恐相季阑再出尔反尔过来折磨林,一直都在房间里待着,吃饭都不敢下楼。
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去了两天,相修齐过来和他说:“那只猫死了。”
相修泽正趴在床边小憩,闻言差点吓得摔下椅子:“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相修齐说:“好像是它主动攻击相季阑,被一枪杀了。”
相修泽一愣:“它……它一直很乖巧啊,怎么会无缘无故攻击父亲?”
相修齐想了想:“大概是它看到了父亲折磨林的画面吧?谁知道呢,猫在想什么,我们又不清楚,或许它只是突然发了疯。”
相修泽默然了片刻,才说:“这事别和林说……”
他话音刚落,在床上睡了一天的林突然轻轻张开眼睛,木然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相修泽一愣,回头看他。
林双目无神,他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腕,随后视线落在窗外的夕阳上。
相修泽莫名担心:“林,那只猫……”
林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应什么,他用好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似的语气,问:“它在哪里?”
相修齐说:“楼下。”
林点头,把被子掀开。
相修泽连忙按住他:“你、你做什么去?”
林没有回答,直接甩开他的手,目不斜视往外走去。
相修泽唯恐他做傻事,但是又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根本拦不住执意要走的林,连忙搬救兵:“修齐,拦住他!”
相修齐闻言立刻挡在了门口。
林歪头看了看他,轻声说:“你觉得你能拦住我吗?”
相修齐如实地说:“不能。”
林:“那你还拦?”
“相修泽让我拦。”
林似乎笑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相修齐,淡淡道:“那我让你别拦我。”
相修齐:“……”
相修齐愣了一下,竟然迟疑地往旁边错了一步,直接让开了。
林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相修泽在后面捶相修齐,怒骂道:“你要气死我吗?!他让你别拦你就别拦啊啊啊!?我还让你拦呢你怎么不听我的?!”
相修齐任由他捶:“我拦他,他把我们揍一顿,出去;我不拦,他出去。省得挨打了。”
相修泽:“……”
相修泽气得半死,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林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等到他跑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到了相季阑的一声厉喝。
“你有胆子为了一只猫伤我?!”
相修泽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惊肉跳地跑出了大门,远远就看到林正抱着一个东西站在喷泉旁,相季阑的手上全是鲜血,似乎是被林伤到了。
相季阑从来没有这么暴怒过,之前被一只猫伤到了手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被一个将死之人砍伤了手腕。
林被那些黑衣服的人从房内追到了院子里,混乱间还挨了一枪,他浑身是血,神色漠然地抱着咻咻冰冷的身体,冷冷看着相季阑。
他的刀已经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身体也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摇晃晃,最后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后,被早有准备的人一下按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他怀里的猫也摔了出去。
林不知道疼,拼了命地想要去抓那只猫,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扔进了垃圾桶中。
确定林身上再也没有武器了,相季阑才走了过来,眼神如刀看着他。
林一点都不怕他,冷厉地和他对视,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相季阑沉着脸,狠狠道:“只是一只实验品而已,你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林冷笑:“你杀它,我杀你,很公平。”
相季阑:“你一个特例,竟然敢和我说公平?难道说你当实验品当得乐不思蜀了吗?!”
相修泽已经冲到了面前,骇然道:“父亲!林!”
相季阑根本没看他,直接拽着林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冷冷道:“既然你想当试验品,那就去第五星系当个够!”
林说:“呵。”
相季阑恼怒,直接把他的头按在了一旁的喷泉里。
相修泽差点疯了,想要冲过来却被周围的黑衣人拦住,他嘶声道:“父亲!”
相季阑等到掌下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时,才将他随手扔在一边,冷声说:“把他带走,明天就把他送去第五星系。”
相修泽被吓懵了,眼睁睁看着有人上前把林抓住:“父亲?不、不是说要去第四星系吗?”
相季阑拿着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冷厉地看了他一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巴不得我把他送到第四星系,然后让相修齐暗地里给你打掩护救下他。”
相修泽拼命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这个打算!第五星系是敌营,他、他不能去!”
相季阑说:“那你们之前不是也打算把他送去第五星系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相修泽满脸都是惶恐,只是拼命摇头。
当然不行。
相修泽把林送去第五星系时,会为他伪造第五星系公民的证件,让他能够无忧无虑地活在那里;而相季阑所说的把林送去第五星系,那就是让他往狼堆里扔。
如果说林去第四星系还有百分之一的存活机会,那去第五星系那一定是百分之百会死在那里。
相修泽当然不会同意。
但是现在,他同不同意已经没有意义了,相季阑彻底被惹怒,让人把林再次押回那个地下室。
林神志不清,双手重新被绑缚住,地下室缓慢涌进来水,最后没过他的腰迹。
相季阑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后颈,冷声道:“特例就应该是特例,无情无感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林浑身冰冷,惨白的唇轻轻动了动,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相季阑听了听,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说,
“救我……”
相季阑问:“你想要叫谁来救你?”
林已经分辨不出来面前的人是谁了,他迷茫地回答:“钟溪。”
刚才还想着让他有特例样子的相季阑按着他的头再次将他按入水底,不过很快就把他扯了出来。
“又错了,你不需要有感情,也不该奢求别人来救你。”
林剧烈咳嗽着,眼睛看不清,耳朵也不怎么清楚了。
“继续。”相季阑说,“你最怕什么?”
林回答:“水。”
“你不该有怕的东西。”
“你最喜欢什么?”
“钟溪。”
“你不该喜欢他。”
“你最期待什么?”
“一、一月二十号……”
“不该。”
“你最怨恨什么?”
“林……”
“不该。”
不该。
你不该。
你什么都不该有。
恐惧、期待、爱恨,无论什么情感你都不该有。
这样才是特例。
林昏昏沉沉,身体好像漂浮在半空中,耳畔时不时传来声音,但是都不怎么明显,好像隔着好几层纱。
他努力地想要听清周围的声音,但是挣扎了好久,还是听不到。
等到他彻底昏了过去,那些声音才吝啬地露出一角让他窥见。
那是他住院之前的一个傍晚,夕阳灿然,林坐在钟溪怀疑和他亲热,他嘴中咬着衬衫下摆,额角上全是汗水。
他含糊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北辞星?”
钟溪正在亲他的锁骨,闻言笑了笑:“很快就能去了。”
林说:“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哦。”
钟溪笑:“对,就是私奔,我们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让你哥干着急去吧,好不好?”
林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很开心,点头如捣蒜:“哈哈哈,好好好!急死他!”
短短几天,那些曾经的美好好像只是一场黄粱大梦,他霍然清醒,发觉周围依然是四伏的豺狼虎豹。
再次醒来时,他是在飞行器上。
外面星河流淌,如梦如幻,驶向未知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