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溪看着林逐渐沉睡,不知道枯坐了多久,才缓慢从桌子的包里拿出来了两张飞行器的机票。
首都星至北辞星,日期1月20号。
这是他昨天取出来的机票,原本想要等接林回家给他看,好让他开心开心,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
钟溪抬手想要将机票撕了,但是刚用力却又舍不得了。
他沉默许久,直到林的手已经无意识地从他袖子上垂了下去,他才深吸一口气,将机票重新塞回了包里,给林掖了掖被子,起身出去了。
已经是深更半夜,相修齐已经去睡觉了,楼下客厅只要相修泽在那垂着眸看D发给他的资料。
听到脚步声,相修泽抬头看了他一眼,本能将半空的资料随手一抹,光屏消散。
钟溪面无表情地下了楼:“还想瞒我什么?”
相修泽愣了一下,这才将D发给他的消息给钟溪看。
【D:我已经让249过去了,明天就能到,但是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原因了。】
【相修泽:什么原因?】
【D:你们肉眼看到他伪装情绪好像很容易,但是对他来说,他多伪装一秒也就多一份痛苦。特例的精神网本来就很奇特,他无法理解情感只能去学,然后根据脑海里的知识储存来迅速给出反应,听起来挺容易的,但是一次两次还好,你们竟然让他学了大半年,他头疼都是好的了,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傻。】
【D:[资料][资料]发给你看下,这是几十年前军方做过的特例试验,强行刺激特例毫无感情波动的精神网长期处于紧绷状态,最后连半年都没撑到,人就疯了。】
相修泽刚才看的正是D发来的资料。
钟溪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神色并没有相修泽想象中的难看,他像是只看到了一则无关紧要的消息一样,微微垂眸“嗯”了一声,就将资料关掉了。
相修泽看他这个反应,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从刚开始我就劝林不要这样,但是他不听,他总觉得你之所以会喜欢他,就是因为他之前强装的那个样子,他怕自己在你面前暴露了本性你就要丢下他了。”
钟溪满脸漠然:“在他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相修泽被噎了一下。
钟溪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谈论这个:“你打算带他去哪里?”
相修泽愣了一下:“现在无论带到哪里相家都能找到他,除非将他送出四星系之外,我和相修齐已经联系了第五星系的朋友,等到过了元旦就将他送过去。”
钟溪说:“嗯,如果不是因为他被诊断出特例,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相修泽脸色有些不自然:“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钟溪十分平淡地说,“你让我把林带到这里来,又告诉我真相,最后再加上D的这篇资料,就是打定主意要我放林走,是吗?”
相修泽脸色一白:“我没有这个意思……”
钟溪笑了,眼中却一丁点笑意都没有:“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现在事实已经如此了。”
相修泽抿唇,没有说话。
如果林没有病重到进医院,或许钟溪还能不顾一切跟着林一起背井离乡,前去敌方星系遮遮掩掩过一辈子。
但是现在,D的资料传输过来,强行逼迫林再也无法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而造成林这种急速消耗生命的罪魁祸首——钟溪,自然是不可能留在林身边了。
钟溪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竟然能被人安排得这么理所当然,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眼中却根本没有眼泪。
相修泽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心:“或许我们能说服林……”
钟溪没有接这句话,只是盯着虚空沉默。
半晌后,他突然喃喃地问:“修泽,林真的爱我吗?”
相修泽脸色一僵。
大概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太过矫情,钟溪垂下眼睛,嗤笑一声:“也是,特例怎么会爱人呢?”
他只是伪装得太好。
自从第一次见面,林就像是长在他心尖上的一根刺似的,哪怕一丁点的动静就能牵动钟溪的整个心肠。
有时候钟溪都怀疑林是不是给自己下了蛊,要不然为什么这个人从里到外处处合乎自己的心意,哪怕做了再严重的错事,只要他撒撒娇服个软,自己就能完全无底线地原谅他。
好像这个人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
直到现在他明白了,并不是林本身合适他,而是他就像是一棵树干全是乱枝肆意生长了太久的树木,全都是根据钟溪喜欢什么,一步步修剪成钟溪最爱的样子。
这些年,他全都是在伪装罢了。
钟溪笑完后,脸上却又浮现罕见的茫然无措。
他抓住相修泽的小臂,喃喃问他:“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戏弄我啊?”
相修泽唯恐他记恨林,忙说:“我们没有戏弄你,当时我以为林是特例,就算和你相处再久也不会有问题,而且你也和我说了,不会爱上林的……钟溪,林虽然是特例,但是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惟独对你不同……”
钟溪说:“是,他只是喜欢我。”
相修泽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到钟溪冷声道:“就像是喜欢鱼、甜点一样。”
相修泽干巴巴地说:“也、也不一定是这样。”
只是嘴上这样说,其实他心中都清楚,钟溪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既然能被检测特例的机器检测出来,那就说明,现在的林完全没有一丝感情的,那些对着钟溪的爱意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钟溪突然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相修泽吓了一跳:“钟溪,林……林就是怕你会离开他,所以才会隐瞒你这么久的……”
钟溪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又捶了一下,他急需要一个宣泄口发泄自己心中的郁结和悲痛,只是他的力道用的太大,才两下,手已经通红一片,疼得钻心。
相修泽正要安慰他,二楼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扒着楼梯栏杆往下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含糊地问:“钟溪,哥哥,怎么了?好吵啊。”
钟溪浑身一僵,愣了一下,才缓慢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说:“没事,你先回去睡吧。”
林眼睛看不太清楚,没有看到钟溪通红的眼眶,还在本能地撒娇:“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睡。”
钟溪垂下了眼帘,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相修泽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但是看到刚才钟溪几乎要自残了,但是在看到林时还是强撑着笑意,没有对着他发怒,一颗心才悄悄落了下来。
林还在软软地喊:“钟溪。”
钟溪悄无声息吸了一口气,双腿发软地起身走到林身边把他扶着,低声说:“好,我陪你一起睡。”
林抱着他轻轻蹭了蹭:“好,我哥哥打你,我就打他。”
钟溪唇角牵了牵,像是在笑,但是眼中却是冰凉一片。
林困得根本不看路,钟溪怕他摔着,轻手轻脚地把他打横抱回了房间。
林拽着钟溪上了床,整个人都贴着他,嘴里还在喃喃着:“钟溪你身上好暖啊。”
钟溪给他扯了扯被子,没说话。
林迷迷瞪瞪的,贴着钟溪的胸口蹭了两下,最后实在是没力气了,啪嗒一下靠在了钟溪的脖颈旁,呓语几句“好喜欢你啊”,就彻底睡了过去。
钟溪抱着他哄他熟睡,像是之前一样,只是脸上却已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
林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早上爬起来的时候,钟溪已经做好了饭。
相修泽和相修齐住在一起时,每次都是相修齐做饭,相修泽时不时做上一次,两人百分之八十会因为食物中毒送去医院,十分悲惨了。
所以钟溪在做饭时,两兄弟像是八百年没吃饭似的,从刚开火就坐在餐桌前眼巴巴等着。
林下来的时候,客厅已经开饭了。
钟溪脸色有些苍白,正在垂着眸喝粥,听到脚步声轻轻抬头看了林一眼,轻轻笑了:“起了,来吃饭吧。”
林揉着眼睛走到钟溪身边,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和钟溪接了个吻,这才溜达着进厨房挑吃的。
一旁的相修泽和相修齐满脸瞎了我狗眼的表情,但是吃人的嘴短,他们捧着温热可口的早饭,难得没有开口。
很快,林盛了鱼片粥哼着歌走出来,他熟稔地挨着钟溪坐下,一边吃一边凑到钟溪身边,和他一起看星网的每日新闻。
这是两人每天早上的日常。
草草吃完了饭,相修泽就和相修齐一起出了门,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林的事情奔走了。
两人离开后,林拉着钟溪在客厅里看电视,想了想觉得这里就比家里多了两个人之外也没什么区别,只要能和钟溪在一起,在哪里都行。
林挨着钟溪看电视看笑得前仰后合,同时也在像之前那样观察钟溪的反应。
如果电视上或者现实生活中有那个片段能逗得钟溪开心了,林就像是录屏似的将那些细节牢牢印在脑海中,随时等着之后有机会做出来让钟溪继续开心。
比如去见李医生时,李璟和钟溪调笑了一句,中间有个“好咧”,让钟溪眸光柔和地笑了笑,林就以为钟溪是因为这个稍稍有些可爱的口癖笑的,所以会飞快学好,等到下次的时候直接拎出来逗钟溪笑。
再比如两人第一次在清晨接吻时,林就觉得钟溪有些害羞,但又特别开心,便养成了起床洗漱后先接吻的习惯。
一起看新闻,走路要牵手,等等生活中根本不易察觉出来的细节,全都是林在日复一日中计算好的。
起先钟溪并不知道,但是自从知道他是特例后,观察林平时的习惯和行为,就很容易发现这些不能被轻易察觉出来的违和感。
钟溪余光一直在观察林,发现每当他看到电视上一个片段,无论好不好笑,但只要他一勾起唇角,有开心的意思时,林就会跟着笑起来。
钟溪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在一段毫无意思的广告过场时,他尝试着笑了笑,林也哈哈笑了起来。
钟溪问他:“好笑吗?”
林点头:“好笑啊。”
钟溪问:“哪里好笑?”
林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钟溪会问这个问题,他翻遍了脑海中的所有信息,却没能找到应对这句话的反应,只能原地成为了个大写的“懵”。
钟溪突然觉得又可笑又可悲。
他眼中仿佛有水光一闪而逝,微微抬起手摸了摸林的脸,喃喃道:“不好笑就不要笑。”
林连忙抓住他的手,有些着急地说:“我……我做错了吗?我说错了吗?我、我是不是不该笑?林、林不笑了……”
钟溪也发现了,每当林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时,总是会自称自己“林”,而不是“我”。
他悲哀地看着林,问他:“林,你真的喜欢我吗?”
林立刻抓着他的手:“喜欢,很喜欢。”
钟溪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林浑身一僵,愕然看着他。
他从来没有想过钟溪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茫然和他对视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抓住林的袖子。
“你说错了。”林浑身都在抖,灰色的瞳孔都在晃个不停,他仰着头几乎是乞求地看着钟溪,催促他,“钟溪,你快说你说错了,你喜欢林,很喜欢很喜欢……”
钟溪残忍地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说:“我没说错。”
林呆呆看着他。
“我不喜欢现在的你。”钟溪说,“我不喜欢一个被精心伪装千挑万选的林,我只喜欢有自我意识,不用万事附和我的林,你懂吗?”
林不懂,他拼命摇头,抖着声音害怕地问:“什、什么是自我意识啊?林做钟溪会喜欢的事情不好吗?”
钟溪说:“不好。”
林一直抓着他的手臂,头痛欲裂,他拼命晃着钟溪的手,像是平时找钟溪撒娇时那样,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几乎是带着点宣泄性地目的使劲摇晃。
钟溪任由他扯个不停,冷漠地说:“自我意识就是你的本性,我不想你在我面前有任何伪装。”
“伪装?”林颤抖着看着他,“是……是我哥哥对你说了什么吗?”
钟溪:“是。”
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知道我是……”
“是,你是特例。”
林呆了五秒钟,突然抱住头惨叫一声,耳朵里一阵朦胧,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拼命喊叫,也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用力挣扎将头往桌子上撞。
钟溪死死按住他,将他抱在自己怀里,制住他的自残。
林嘴中拼命嘶喊着无意识的话。
“钟溪不会喜欢特例!”
“钟溪……”
“钟溪要离开林了!”
钟溪一把将他捂住耳朵的手扯开,厉声说:“你没有让我看到过你的本性,又怎么会知道我不会喜欢?!”
林神智狂乱,根本不敢去听钟溪在说什么,他拼命地想要捂住耳朵,却被钟溪死死按住双手。
“没有人会喜欢特例!”林嗓子都叫得嘶哑了,“林已经学会了正常人的感情!林不要在钟溪面前露出本性!”
钟溪根本和他说不通,只能强行掰开他捂住耳朵的手,死死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制住他所有狂乱的挣扎。
“你为什么不信我?”
钟溪用力拥住他,好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中,他眼中两行眼泪缓慢落下来,滴在林的脖颈上。
“林,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就断定我不会喜欢特例的你,林,这对我不公平。”钟溪从来没有觉得说出一句话来有这么痛苦,他难过得仿佛把整个心脏生生剖出来。
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神智混乱的林就算憋炸了肺,眼泪依然流不出来一滴,他浑身被紧紧抱着,逐渐脱离再也挣扎不了,嘴中却依然固执地说着。
“钟溪不喜欢特例。”
钟溪突然惨笑了出来,他又哭又笑,心中有再多的悲愤和痛苦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发泄,只能抱着林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颈窝,贴着他的耳朵嘶声问他。
“如果我喜欢呢?”钟溪一边流泪一边问他,“你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就认定我不喜欢?哪怕你问我一句啊……”
林,就一句。
只要你问我一句。
林大病初愈,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挣扎了一会就脱力地被钟溪困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双目呆滞,死死抓着钟溪的衣襟,嗓子都哑了却还在说着什么。
“林的本性……”林喃喃地说,“就是那次拿刀差点杀了你。”
钟溪浑身一震。
“当我是特例的时候,相季阑恨不得杀了我,垃圾星的所有人很想要我死……”林的声音就像一根蛛网,似乎随时都会断掉,“可是……当我学会了正常人的感情了,就没人想杀我了,相季阑没有再管我,在学校也有人和我做朋友,钟、钟溪也喜欢我……”
林微微抬起头,眼眸失神地看着钟溪,问他:“其他人我并不在意,但是如果弄丢了你,林……怎么办啊?”
钟溪茫然看了他很久,才终于再次抱住他,将脸埋在林的颈窝,彻底没忍住地哭出声。
“求求你,放过我吧。”钟溪终于崩溃了,“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钟溪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痛苦的折磨,他几乎想要把整颗心挖出来给林看,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林却画地为牢将自己牢牢困死在一方小天地中,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他的血白流了,鲜血淋漓的心也根本没人在意。
钟溪想问:“你还要戏弄我到什么时候?你能不能对我公平一点?我可以不要你的喜欢,但是你要给我真实,起码不要让我一个人活在一个被人苦心经营的幻象里。”
钟溪几乎恨透了林,但是心中刚刚浮现起一丝恨意,却将自己痛得去掉半条命。
哪怕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竟然连恨林都没有办法做到。
太可笑了。
钟溪自嘲地心想:“钟溪,你简直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