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马车

我带你回家。

这是她一生所有听过的最美好的话语。

她还有一个归属, 还有一个家。

她死死抱着裴文宣,像是抱住那洪流中唯一的浮木。

她的眼泪浸透在裴文宣衣衫上,哪怕混杂在雨水之中, 也因那灼热得温度让人瞬间识别。

裴文宣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袖子交叠挡住了她的身形。他克制着自己的颤抖, 克制着自己的失态,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将眼中的水汽生生逼退。

她活着。

无论怎样, 她活着, 再好不过。

他听着怀里人的哭声, 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抬头。

隔着雨幕, 便看见不远处山洞门口, 苏容卿站在那里,隔着雨幕静静看着他们。

两人目光交错片刻, 苏容卿微微颔首,便转头进了山洞。

裴文宣一面盯着山洞,一面轻抚着李蓉的背,李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 没了一会儿,赵重九便找了过来,他刚出现在裴文宣视线,裴文宣就抬手放在唇上, 老远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而后裴文宣朝着山洞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赵重九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朝着山洞的方向赶了过去。

裴文宣见赵重九的动作,感觉李蓉情绪稍稍镇定下来, 他终于出声:“搜崖的人应当在不远处,我背你过去。”

他半蹲下身,让李蓉上了他的背,李蓉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背上,一言不发。

身后传来疾跑之声,李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颤,裴文宣没有往前,她也没有回头,好久后,她哑声开口:“走吧。”

裴文宣抬头看了看天色,背着李蓉往密林外走去。

他们一路什么都没说,只有大雨磅礴而下,打在两个人身上,像石头砸下来一样疼。

他背着她穿过荆棘,穿过密林,雨渐渐停下,天也开始有了亮色。

雨后的清晨带着水汽,阳光带隐在清晨带了些蓝色的云层后,两人不知道是走了多久,终于听见了马蹄声和人声。

裴文宣抬起头来,老远看见童业带着人赶过来,童业领人一路奔跑到裴文宣身边,激动道:“公子,”说着,他就看向李蓉,“殿下,您还好吧?”

“先上马车吧。”

裴文宣知道李蓉不想说话,打发了童业,背着李蓉走到马车边上,扶着李蓉进了马车。

李蓉早已冷静下来,她一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裴文宣扶着她上了马车,让人先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才折回马车。

童业带来的是裴府的马车,上面只有裴文宣的衣服,于是裴文宣步入马车时,就看李蓉穿着他的衣服,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

她动作几乎没动,他走时没有两样。

裴文宣注视了片刻,走上前,半跪在李蓉身上,将她一直脚抬起来,低声道:“我先给你清理伤口吧?”

李蓉不说话,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哒哒启程,走在鹅卵石的河道上有些颠簸,裴文宣低下头去,不敢多看李蓉,多看一眼,心上就似被利刃多刮一刀。

他也不想再去追问李蓉经历什么。

其实李蓉可能知道什么,昨日在他闻到谢春和身上香味那一瞬间便明了了。

他有无数问题,也有无数猜测,可他什么都没说,他低头观察着李蓉的伤口,挑选合适的药物涂抹,再取了绷带,一圈一圈细细包扎。

李蓉低头静静注视着他,观察着这个男人。

她感觉自己一生都未真正认识过裴文宣。

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细腻,他的包容,她似乎从未回头,也从不珍惜。

裴文宣仍由她凝视,等包扎完脚上的伤口,他抬手解开她的腰带,站起身来,弯着腰,仿佛抱着她一般,抬手将她衣衫从肩头送下。

马车里燃了炭火,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本炎热如夏,但在所有肌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李蓉还是感觉凉意从周边袭来。只是很快那股凉意就被裴文宣遮挡,他虚抱着她,她的衣衫卡在她手上,他试图将它取走。他离她很近,她能清晰感知他的温度,他的气味,她甚至听见他的心跳,感受到他指腹触碰她时,那若有似无的摩挲和克制。

她察觉他的情动,看着前方马车晃动的车门,声音里不含半点情绪:“你想要我吗?”

裴文宣动作顿住,片刻后,他低哑着声平静回应:“我只是想帮你清理伤口。”

“为什么不要我?”

李蓉转眸看向身边人:“你为什么总要为我着想,为难自己?”

“你别多想了,”裴文宣不敢看她的目光,将她的衣衫抽开,从旁边取了药,“我是你丈夫,说好不计较这些。”

说着,裴文宣从旁边取了药,低头去给她上药。

药物碰到她细碎的伤口上,李蓉就觉得有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窜了上来。

她身体轻轻一颤,裴文宣抬眼看她:“疼么?”

他眼里没有情欲。

但她知道,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不可能没有情欲,只是他爱大过了欲望,他这个人,连这么恶心的事情在他身上,也会变得美好。

李蓉轻颤着睫毛,她垂下眼眸,沙哑出声:“不疼。”

两人静默不言,裴文宣给她上好药,将药瓶放好,轻声道:“你先睡一觉,我去守着你。”

话音刚落,李蓉就抬手握住了他的袖子。

“我给你吧。”

“殿下,”裴文宣垂下眼眸,“我没想你想的那么不堪。”

“这是不堪吗?”李蓉抬眼看他,“你若连这个都不要,我还能给你什么?”

裴文宣一时愣住,李蓉仰头看着他,轻轻笑了:“我没关系,我愿意的。裴文宣,以后在我面前,你多照顾自己一点。”

她说着,站起身来,抬手捧起他的脸,轻轻印到他的额头。

她吻很凉。

好似这一夜的雨气尚未离开。

像细雨一样,轻柔细腻的浅吻,而后便有了更多更缠绵的探寻。

她从不曾这样的,李蓉的爱,总是带着几分灵气和调皮,她畅快的享受,又以最真实的得到回应,这种关系里,他付出,她索取,他看见她因自己而欢愉,便是最大的鼓励。

可今天她不是这样,她努力照顾他,时时刻刻想着他,她放低所有身段,像一个卑贱之人迎上一般,小心翼翼又手段百出的讨好他。

他看着李蓉的“懂事”,看着李蓉骤然的“成长”,看着李蓉的体贴,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不想要。

相比李蓉为他付出,他更想要的,是李蓉永远是他心尖上的殿下,不为任何人低头,不为任何人折腰,骄傲到傲慢。

他觉得此刻的李蓉像易碎的琉璃,他不敢触碰她,只能观望着她所做的一切。

他知道她是在寻找一种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可当她跪在他身前,低头想要吞下他时,他终于还是熬不住这样的酷刑。

他抬手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止住她的动作,低哑出声:“够了。”

李蓉停住动作,裴文宣握着她肩头的手微微颤抖着:“李蓉,别这么作践自己。”

“作践吗?”李蓉抬眼看他,“你不喜欢吗?”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李蓉的神色,她静静凝望她,疯狂与平静只在一线之间,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她唯一的救赎和稻草。她必须要用她的方式,来完成她的惩罚与救赎。

他的所有拒绝,都只是把她进一步推往地狱。

李蓉见他不说话,她抬起手,将他手按在旁边,继续她的动作。

裴文宣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她很平静,也很认真。

明明该是灭顶的快感,可是在裴文宣这里,却只觉得像是被人拖进了水里,他无法呼吸,所有的一切都积累在他的心里,似乎随时随地都要炸开。

他双手撑在横椅边缘,骨节因为过于用力开始泛白,李蓉的讨好,李蓉的温柔,都是一把把利刃,割在他的心里。

是他没有保护她。

是他无能,挡不住这世上的风雨化作利刃,摧折了她的双膝,敲碎她的脊骨。

她在凌迟他。

她在用这种自伤的办法,让他痛苦,让他绝望。

她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去。

他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感受,在极致痛苦之下,身体的任何感觉,无论是疼还是快乐,都是救赎。

他死死扣着着木板,指甲浸出血来。

他骤然有些恨她。

他低低唤了一声:“李蓉。”

李蓉抬眼看他,也就是那一瞬,裴文宣一把将她扯上来,猛地按着她压到车壁上,她狠狠撞上车壁,疼痛降临的瞬间,他随之吻上来。

他失去了平日的温柔,她依稀从吻里尝出眼泪的苦咸,她在这狂风暴雨一般的拥吻里近乎窒息,她尚来不及分辨眼泪来自于何处,就感觉他骤然和她融为一体。

她觉得疼了。

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裴文宣察觉她的变化,他抬起头,带着泪的眸盯着她:“满意了吗?”

她不说话,人生头一次,她在裴文宣给她的这件事里感觉到疼。

这其实是裴文宣给过她的所有的礼物里,最美好的东西,可是她还亲手让它化作了疼痛。

他按着她的手,靠近她:“我贪图的是你的美色,是你的权力,独独不是你这个人,我的感情龌龊又肮脏,这样的感情,”他哽咽,“你安心了吗?”

她知道自己又做错了。

她想解释,她是真的想对她好,她不是诋毁他的感情,她只是想用尽全力去弥补他。

可她说不出口,她看着他似是憎恨的眼神,李蓉牙齿轻轻打着颤,她笑起来:“安心了。”

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那么近的距离,却因着没有人后退半步以致寸步难行,咫尺天涯。

裴文宣突然觉得可悲,他抬手覆在李蓉面容上,用拇指抹开她的眼泪:“李蓉,放过你自己吧。”

这句话像是重锤狠狠击打在琉璃上,在她心上骤然碎开。她想还击,想反驳,可到最后,却只成了一句反问:“我放过我自己,谁放过我呢?”

“是没有人放过我啊!”

这话说出口时,她再也克制不住一直努力克制的痛苦:“所有人都在利用我,川儿不信我杀我,上官雅和苏容卿眼睁睁看我去死,裴文宣,”李蓉抓着裴文宣袖子,她用含泪的眼死死盯着他,“你让我怎么放过自己?”

“没有人信我,你们都觉得我不好,觉得我自私,觉得我贪慕权势,觉得我不择手段,觉得我不会为你们任何人着想。”

“所以李川要杀我,上官雅想我死,苏容卿眼睁睁看着我喝了毒药什么都不说,就连你,”李蓉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现在是在逼你?我在诋毁你的感情,我痛苦所以让你也痛苦?”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低下头,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她伤害过太多人,所有人都已经抛弃她了,她想对裴文宣好一点,她不该放纵自己。

“我没有的。”

她哑着声:“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我想对大家好一点,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说话不好听,我做事太独断专行,我像一只刺猬,谁见了我,都觉得我不好。我就连,想喜欢你,也做不好。”

“我为川儿做了这么多,”她眼泪扑簌而落,“可他还是不信我。”

“我为阿雅和川儿吵成那种样子,阿雅还是为了一点点风险,就放弃我。”

“我为保下苏容卿费了那么多功夫,可我还是住不进他心里,他连一点点信任,都没给过我。”

“我没有逼你,我真的只是想对你好,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想让你别在我面前受一点委屈。可我还是做不好。”

“对不起……”她仰头看他,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李蓉,她已经没有半点仪态可言,人生最狼狈,怕不过就是如今。哪怕是当年在牢狱中见她,她也是整衣束发,姿态从容。

可她现在早已管不得那些了,眼泪花了她的脸,她抓着他的袖子,眼神里全是讨好和恳求,那些讨好像是刀刃,一把一把剜在他的心上。

他说不出话,张口便觉哽咽,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

他细细亲吻过她的眼泪,温柔拂过她的面颊。

她一直在哭,好似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了这个时候。

他所有温柔给她,所有怜爱给她,等到了极致时,她自己都分不清,这些眼泪来自何处,又流往何方。

他们在欲望中沉沦,平静,直到最后一刻,她死死抱紧了他,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他闭着眼,并不出声,许久后,他埋在她的肩头,声音很轻:“殿下,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后悔。”

裴文宣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为她披上衣服,而后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马车已入华京,周边全是喧闹之声,裴文宣确认了位置,便侧过头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莫哭了,回去同我具体说说怎么了,我同你一起想办法。”

李蓉不说话。

“裴文宣,”李蓉抱着他,她声音是哑的,声响却很平静,“回去后,我们分开吧。”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李蓉抬眼看他:“你别难过。”

“以前我和你说分开,是对你失望,这次不是。”

“这次是我太喜欢你了,”李蓉笑起来,“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给你。”

作为一个爱人,她不仅不是世界上最好那个人,她甚至算不上一个好姑娘。

她不能给裴文宣带来任何好处,甚至于一直拖着他深陷泥潭。她甚至连如何对他好,都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这样的爱人。

她只适合一个人,默默在暗夜里,在他身后,遥望,凝视,陪伴。悄悄给予他钱财,送他到高位,将权力和财富,统统捧到他面前去。

裴文宣这么干净,这么美好,他是她的明月,是她的太阳,理当高悬于空,不应与她沉沦于暗。

裴文宣静静看着她,他似乎明白她的所有内心。

短暂沉默后,他应声:“好。”

李蓉愣了愣。

而后她就看见他轻轻往前,靠近她。

凝视她。

他与她近在咫尺,她能感受到他们气息如香炉中纠缠而上的青烟,交织,缠绕,无法分别。

他抬手攀附到她心脏最近地方,她轻轻一颤。

而后她听他说得平稳又认真,好似命令一般开口——

“那就把你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