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礼物

“相思不见, 许期桃花。”

裴文宣抬眼看了上面的字一眼, 低头看着茶杯轻笑了一声:“上一世你同我一起南巡, 苏容卿给你写的情诗,现在还练笔呢?”

裴文宣是个眼尖的, 一眼就看出上下句哪句是李蓉真写的。李蓉轻咳一声,神色镇定道:“随手一写, 有印象的诗词都写过。”

说着,李蓉赶紧道:“你的也写过。”

裴文宣淡淡瞟她一眼, 没有深究, 只是道:“《洛神赋》原名为《感鄄赋》,许多人说此为曹植感伤甄夫人之死所作, 洛神暗指甄夫人, 你如今已要出嫁,他人眼里,你怕就是这个洛神了。”

“水榭相约, 不得洛神,”裴文宣嘲讽一笑,“还好你藏得紧,不然今个儿你就跳进这湖里,怕也洗不清风言风语了。”

“所以我心里有数嘛, ”李蓉知道裴文宣也是恼她大胆,摇着扇子道,“不早让你给我留了书信吗?后宫手段就那么点儿,不是下药就是捉奸, 你放心出不了大事儿。”

“还记得自个儿怎么死的吗?”裴文宣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提醒。李蓉轻轻一笑:“所以我不是吸取教训,重在清理身边人吗?”

裴文宣没说话了,李蓉往前探过去拿杯子,举了小杯放到唇前,就听裴文宣突然道:“你觉得苏容卿为什么会来?”

李蓉没说话,她饮着茶,听裴文宣道:“以他的才智,怎么会冒险到深宫里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蓉放下杯子,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裴文宣看着她,只道:“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

李蓉打断他,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苏容卿喜欢我,可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时候,他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

“因为你嫁给我。”

裴文宣平静看着她,李蓉有些烦了,她扇着扇子:“对,这已经是事实了,所以裴文宣我请你把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放在水里清洗一下,不要总想一些有的没的。别说苏容卿不可能喜欢我,就算他喜欢我,”李蓉抬眼看他,只道,“他的喜欢,也一定只在他心里,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他家族的事,清楚了吗?”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抬手扶额:“你要没什么其他事儿赶紧走吧,我看着你头疼。还有,”李蓉抬起头来,盯着他,“你我吵架归吵架,别回去乱用钱。”

其他她不担心,李蓉就对自己的钱比较担心。

她虽然有封地,但并不算丰厚,平日养着公主府那么多人,如今要给裴文宣铺暗网,养暗卫,都是花钱的事儿。

裴文宣默不出声,站起身来,行礼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裴文宣突然顿住步子,他背对着李蓉,看着长廊之外,突然道:“李蓉,你觉得你一直对吗?”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只道:“如果苏容卿当真是你以为的人,他今日不会进宫来。你真的知道,二十岁的苏容卿是什么样子吗?”

“他什么样子,”李蓉冷了声,“都和我没关系。你若再提一个苏字,我今日就让人把你扔湖里去!”

“苏容卿苏容卿苏容卿。”

裴文宣极快出声,还念了三遍,转头看她:“你可以让人来扔我了。”

李蓉:“……”

“裴文宣,”李蓉笑起来,她捏紧了扇子,“有种你不要娶我。只要你进了我公主府……”

“我自己去跳静心湖。”

裴文宣转身就走,淡道:“每天跳一遍。”

静心湖是公主府后院的湖,李蓉听了这话,顿时气得头脑发昏,撑着自己就起身想要追着裴文宣骂过去。只是她一起身,又清醒几分,自己在御花园里,又不是什么泼妇,和他一般见识什么?

李蓉用扇子快速扇着风,想用冷风让自己冷静一些。静兰走进来,看见李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您又被裴大人气到了?”

“刁民。”

李蓉摇了摇头:“本宫不能和刁民一般见识。”

刁民裴文宣从水榭也一路走出来,走到林间小道上时,他突然又顿住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榭,见李蓉正和人说笑着走出来,一时有些后悔。

本来今日清晨他出来,还想去问问她选了哪套嫁衣,今日见了面,又争执着苏容卿的事情,他竟然也就忘了。

早上想着这事儿还有些高兴,但不知道怎么的,此刻他却也觉得,有些不想再想了。

他选那套嫁衣,就是上一世她穿的。

上一世他们成婚早两个月,礼部只准备了一套,如今礼部准备时间多上许多,便又多制了一套。他喜欢熟悉的事物,便选了熟悉的,就不知道李蓉选的是什么,只是李蓉无论选什么,他此刻想起来,不知道怎么的,都觉得有些不重要了。

他清晰的知道,其实不管李蓉穿什么,嫁给他,最后都会和他分开。

这并不是一场婚礼,只是一场交易。

这场交易里面,李蓉想要的只是权力,庇护,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多想,回到官署去,就反复翻看着自己的折子。

李蓉和裴文宣吵完,一路回了自个儿宫里,她到宫里时气还没消,将人都叫了过来,让人一一将今日情况报了上来,随后赏了一批罚了一批,把秋凤拖出来打了板子,审了不到一下午,秋凤就招了出来。

果然是长乐(明乐改长乐)私下买通了秋凤,让秋凤没有将柔妃的命令报给李蓉,还将李蓉平日没有烧尽的手稿偷了出来。

李蓉听得哭笑不得,她也不知道该说秋凤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恰恰都就偷到她写苏容卿那张。若是偷到其他的,或许裴文宣就没那么大脾气,她日子也好过些。

李蓉颇有些无奈,让人把秋凤带下去,她歇了片刻,听着院子里哭哭啼啼的声音,静兰走上前来,给她端了碗甜汤,试探着道:“殿下,处理完宫里的人,可还要做些什么?”

长乐虽然禁足,但是李蓉之前已经明确说过这事儿和柔妃脱不了干系。

李蓉想了想,缓声道:“今天长乐惹了麻烦,陛下心情一定不大好。今个儿殿下还去柔妃那儿?”

“是,”静兰低声道,“陛下心烦的时候,总是去柔妃那里的。”

“你把之前华乐亲手抄的那份孝经裱起来,”李蓉立刻道,“等一会儿给太后送过去,就说听说太后最近身体不好,之前陛下说华乐公主抄的经文有灵气,我这儿给她送一幅过去。”

“殿下的意思是?”

“柔妃送了我这么个礼,”李蓉轻笑,“总得敲山震虎,给她提个醒儿才是。你当兔子太久了,人家就以为你不会咬人。”

静兰应了声,按着李蓉的说法,将这份《孝经》装裱之后给太后送了过去。

太后就看了一眼,直接就把这份《孝经》赐给了柔妃,当天夜里就传来了李明将长乐禁足,让她抄经一百遍的消息。

李蓉得这消息时正在泡脚,听了静梅绘声绘色的描述:“陛下一进去,看见墙上的《孝经》时神色还挺好的,后来看了落名是长乐殿下,顿时就发了火。骂着说‘一个个儿的都不学好,连份经都不会抄还要找人代’,长乐殿下当场就被骂哭了。”

“多大点事儿。”静兰在旁边听着,叹息道,“长乐殿下也是太娇气了。”

“可不是吗?”静梅心直口快,“宠惯了。”

话刚说完,两人立刻快速看了一眼李蓉,就见李蓉撑着脑袋,洋洋得意的哼着戏。

见李蓉没有不痛快,两人这才松了心。

一天把人收拾了干净,李蓉心里畅快得很,每日吃得好睡得香,裴文宣却是有些难受。

他日里办公倒还好,一到夜深人静时分,思绪便有些散漫了。

连两晚,他都会梦到前世,他梦见自己听到李蓉被罚的消息,匆匆跑过去,每一次他都跑得很快,梦里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却就是知道自己得快一点,只是每一次他疯狂跑过去,都会看见一跪一站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周边似乎谁都没有了。

他像是游离在他们身边的孤魂野鬼,一晃就是半生。

他有时会看见他们在长廊上饮酒,有时候看见他们下棋,有时候会看见大雨,苏容卿撑着伞,李蓉小跑过去,挤到他身边,抬手挽住他的臂弯。

梦不长,所以他总是会在夜里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是空荡荡的屋子,月光照进来,和上一世无数个夜晚,一模一样。

他会在这种孤寂里感觉害怕和羞愧,随着婚期临近,这种羞愧越发的明显。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意什么,又有些不想面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好像偷走了什么东西。

上一世的李蓉,其实和他不一样。

他越活越狭隘,直到重生过来,看见云月、山雀,听见少年的微风,在拓跋府一场幻梦的追逐里,恍然醒悟自己走上的歧路。

可上一世的李蓉,从心境上,却是比他开阔了太多的。

除了死之前那一刻,李蓉的后半生,约莫也是幸福的。

他见过苏容卿照顾李蓉,见过他们相爱。

李蓉说自己这辈子不会和苏容卿在一起,因为她老了,她喜欢不了一个二十岁的苏容卿。

但其实裴文宣知道,李蓉内心深处,或许有着一种骨子里的害怕。

她害怕重蹈覆辙,她想象里的苏容卿,冷静到不知感情。

可裴文宣却知道,这种偏见,骨子里不过是李蓉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罢了。

一个能因为书信乱了心神的苏容卿,哪里是李蓉所以为的,除了家族一无所有的冷血工具?

苏容卿很好。

比李蓉想象得更好。

只是李蓉不敢想,只是他裴文宣刚好钻了这个空子,得到了一纸赐婚。他这段婚姻,本身就是以李蓉的不幸换来的。

而在李蓉的这种不幸里,他又怎么能安稳入睡,视若不见?

裴文宣在夜里越想越清醒,白日撑着自己去办公。所有人见着他都对他说着恭喜,裴文宣面上不动,笑着统统应下。按着大夏惯来的习俗,给了每个来祝福的人散了钱。

只是没想到他一路散到最后,竟然会见到苏容卿。

他见到苏容卿的时候,不由得愣了,苏容卿笑了笑,摊着手道:“裴大人莫不是不想给在下这个喜钱吧?”

“哪里?”裴文宣赶紧回过神来,忙道,“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在这里,苏大人不在办公吗?”

“顺道路过,看见大家都在这里,便凑个热闹。”

裴文宣听着,将喜钱交到苏容卿手里,苏容卿看着手里的银子,认真道:“百年好合。”

“谢谢。”

“成婚了,”苏容卿半开着玩笑,“可要和其他姑娘划清界限,千万别得罪公主。”

裴文宣愣了愣,他呆呆看着苏容卿,苏容卿见他呆住,赶紧道:“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

话是玩笑,却的确是他当年和李蓉决裂的开端。

苏容卿行了礼,转身打算离开人群,裴文宣突然叫住苏容卿:“苏大人。”

苏容卿回头,就听裴文宣认真道:“若你的妻子,同你的家族起了冲突,你会如何?”

苏容卿没想到裴文宣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旁边人忙道:“裴大人不是在取经吧?若是公主和家里人起了冲突,还是忍忍吧。”

被这么打岔,裴文宣的问题倒不显奇怪,裴文宣注视着苏容卿,苏容卿想了想,最后道:“看谁有理,我就站在谁那边。”

“不当更看重家人吗?”裴文宣急急追问。

“妻子不是家人吗?”

苏容卿反问。

裴文宣没说话,苏容卿笑着行了个礼,便朝外走去。

“裴大人。”旁边人推裴文宣,“快,早生贵子。”

裴文宣笑起来,颇有些无奈,又开始发钱。

等发完钱,也差不多入夜,裴文宣从官署出来,便见公主府詹事站在门口。裴文宣看见公主府詹事,心里就咯噔一下。

平日见着倒也没什么,今日见着,他便觉得有些慌。

但他强作镇定,走上前去,朝着对方行了个礼:“什么风将大人吹来了?”

“明日你要和公主成亲,想你今日忙,还要去公主府的话不方便,我就过来了。”

对方笑了笑:“公主给你带了话。”

说着,对方就交了一封信给裴文宣。

信里是李蓉的训诫,大意就是要成婚了,没事儿干,她感觉有些烦躁,希望他明日成婚能够好好表现,不要给她丢脸,不然她就不是让他跳湖,直接把他沉湖。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信,不自觉就笑了。

公主府詹事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殿下可是又说了什么可喜的事儿?”

“没呢,”裴文宣收起信,直接道,“她骂我。”

“殿下一直是这个脾气,”对方倒是十分理解,“看得上的人她才骂,不喜欢的根本不搭理。”

“那我得谢谢殿下赏识。”

“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对方不知道怎的,话锋突然一转,似是长辈一般,温声嘱咐,“虽是公主,但殿下并非骄纵无礼之人,就算没有公主身份,也是一个极好的妻子。虽然平时看似骂着裴大人,但殿下也常吩咐我们,说裴大人胃不好,要我们多做软食,您来的时候喝的茶,也是殿下单独嘱咐,说是您一贯爱喝的茶。”

裴文宣静静听着这些琐事,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平日总骂着我,我还以为她多讨厌我呢。”

“裴大人说笑了,”对方摇头,“殿下以往说过,您如今对他不错,她也希望,您这辈子过得好。”

裴文宣没说话,他听着这句“这辈子过得好”,对于普通人来说,听在耳里,或许只是一句随意之言。

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当李蓉说这话,她是真的,希望他这一生过得好。

他们上一世,谁都过得不开心,而他尤其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李蓉这个人,遇强则强,你对她不好,她便针尖对麦芒。

可你对她稍微好那么一点,她便百般柔软缠心房。

裴文宣心里有些难受,他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好久之后,他才低哑出声:“我也是。”

“我希望殿下,这辈子,能过得好。”

“你们都这么想,”詹事轻笑,“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道:“若无他事,大人先回去准备吧。”

“大人,”裴文宣叫住他,“能否劳烦您,帮我给公主带句话?”

“嗯?”

“就说,”裴文宣笑起来,“我有一个礼物,她大约期待了很久,明日我送给她。等她见了,”裴文宣声音温和,“让她不必太感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