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后悔是很复杂的。
他也说不清,那份后悔中到底夹杂了多少东西。
或许有几分喜欢,但更多的,也许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李蓉,他的妻子。
而李蓉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他可能喜欢的人,她还代表着,他原本可能拥有的,一个圆满的家庭的。
如果当年他知道如何当一个好丈夫,知道一个男人在成婚后应该如何处事,如何承担自己身上的责任,他能理清什么事他该管,他不该管,或许他早早就和李蓉有了孩子,他们这辈子,也能各自好好过下去。
这种悔恨在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到达顶峰。
他和李蓉争吵过,李蓉给了她巴掌,他也推攮过李蓉,他们可谓将自己最丑恶的姿态展现给对方,李蓉骂他窝囊,他说李蓉放荡,他们互相嫌恶,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见面就吵,他觉得这个女人泼辣无理,放纵堕落;她觉得他阴狠狡诈,小肚鸡肠。
吵得久了,他都不记得李蓉当年是什么模样,更不记得,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也是,可能有那么几分喜欢她的。
他们两个,后来大半生,他们一面当着盟友,商讨着政事,一面又看不惯对方的行径,互相猜忌。
从一开始见她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心有不甘、后悔痛苦,到后来见他们,就只剩下麻木与看不惯了。
因为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依偎,互相陪伴,哪怕苏容卿最后还是动手杀了李蓉,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苏容卿哪怕是在动手前一刻,他对李蓉,应当也是真心的。
他们两个走过了二十五年,而他却始终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他每一次看到小孩子、看到其乐融融的家庭,他都会觉得茫然,在那种孩子多的友人家中坐一坐,他都觉得有些难受。
越是到晚年,他越容易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片段,他会清晰记起,李蓉也曾和他一起趴在床上,思索着该要几个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曾经恨着苏容卿,觉得是他窃走了他的幸福,可等如今生死走一遭,苏容卿不是当年的苏容卿,李蓉也成为了十八岁的李蓉,他回头一望,才发现,其实人生走到那一步,并不是别人的错,他是要负极大责任的。
如果这辈子能再重来一次,他想和李蓉好好过,他想当一个好丈夫。
可是,这辈子重来了,李蓉却还是当年的李蓉。
他永远有不了那个是十八岁对他一心一意的妻子,于是他也就失去了对这段婚姻的兴致。哪怕知道这段婚姻,或许避无可避。
裴文宣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懵懵懂懂睡了过去。
一夜睡到天明时分,两人在早寒中缓缓醒来。
旁边的火堆已经灭了,只留了些还有温度的余灰,两个人夜里不知不觉,早冷得挤在了一起,李蓉有些茫然睁眼醒过来,靠在裴文宣手臂上,叫了声:“裴文宣。”
裴文宣睁开眼睛,旋即感觉手麻,而后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故作镇定,先抽了手,然后起身,李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见他姿态甚是僵硬,不由得道:“你紧张个什么?”
“我怕你乱想。”
裴文宣回道:“所以我在想,我如何证明我的清白。”
李蓉得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清白?”
“我昨晚什么都没做。”裴文宣认真道,“所以你可别冤枉我。”
“我知道。”
李蓉见他这么认真,失了逗弄他的兴致,打着哈欠起身:“你还没到做了什么都没感觉的程度。”
裴文宣得了这话,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就反应过来,顿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后,才憋出一句:“李蓉,你以后矜持些。”
李蓉没理会他,轻轻“呵”了一声,便自个儿走到了河边,蹲在河边洗漱。
裴文宣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李蓉一起,到了河边去洗漱。
两人打理完自身,便起身顺着河往外走,等日出的时候,周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裴文宣一把抓住李蓉,立刻道:“先躲起来!”
两人赶紧进了旁边的草丛中,裴文宣折了一根带着叶子的树枝给李蓉,李蓉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裴文宣认真举起树枝,小声道:“掩护。”
李蓉:“……”
她突然知道之前她晕乎乎看到的那满头晃荡的芦苇是什么了,她之前还以为是幻觉。
李蓉虽然觉得裴文宣这举止显得着实太傻,但还是不由自主举起了树枝,安慰自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点好。
两人这么举着树枝蹲了半天,终于看见了来人,只见苏容卿驾马在前方,身后领着一些苏氏家仆正在寻找着什么。
李蓉见到苏容卿,到放松了很多。苏家乃清贵门第,一家中正,苏容卿更是君子之风,不参与任何党争,更何况这次主谋是杨泉,苏容卿的人,应当没有任何威胁。
她立刻想起身,裴文宣却一把拽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李蓉知道裴文宣惯来谨慎至极,也没反对,又蹲了下来,跟随裴文宣一起等着。
没了一会儿后,便见几个东宫侍从赶了过来,随后听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来,老远喊着道:“苏公子,我听说你找着阿姐了?”
说着,一个身着白衣绣四指龙纹、头顶镶珠金冠的少年驾马急急冲入了李蓉视野,停到了苏容卿面前。
苏容卿行了礼,恭敬道:“殿下。”
“不必行礼,”少年驾在马上,四处张望着道,“阿姐人呢?”
“之前看到了火堆的痕迹,想必是顺着下游走了。”苏容卿答得平稳,随后有些疑惑,“殿下怎的来得这样急?”
苏容卿和李川说着话时,李蓉和裴文宣躲在暗处,李蓉看见来人,不再迟疑,转头看向裴文宣,询问道:“走吧?”
裴文宣点了点头,李蓉便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出草堆,朝着远处喊了声:“川儿。”
听到这话,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李川愣了愣,随后激动翻身下马,直接朝着李蓉小跑了过来。
李蓉看着急急跑来的少年,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因为跑得太急,略显苍白的肤色上难得染了几分薄红。
他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担忧,一路跑到李蓉面前,喘息着道:“阿姐,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李蓉打量着少年李川,笑着道,“倒是你,跑得那么急,别岔了气。”
“我没事儿,”李川摆了摆手,“我就是听人说,你被人刺杀,如今找不着人了,我被吓着了。姐你还好吧,你没让人……”
话没说完,裴文宣就从草丛后走了出来。
他衣衫上沾染着泥土,头发也不甚整齐,只是五官过于俊美,哪怕是这样狼狈姿态,也显出一种压人的从容镇定来。
李川的声音被截住,所有人呆呆看着裴文宣走出来,裴文宣看见李川,朝着李川恭敬行礼:“微臣裴……”
听到声音,李川终于反应过来,他二话不说,举起拳头就朝着裴文宣砸了过去,大喝了一声:“你个登徒子王八蛋,今日孤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