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羽打量着云潋。
十四洲的心法浩如烟海,九成九逃不过阴阳五行的范畴,剩下的那百分之一,多多少少有点奇怪。有的人盲目地推崇一些奇怪的心法,认为这些更高端厉害,实则不然。
天地万物都逃不过阴阳五行,以此道修炼,俗是俗,却是基础。他的《万象剑书》虽是剑法与心法合一,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仍旧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逻辑。
《坐忘诀》却不是。
这门心法曲高和寡,十分难练,出名全是因为“物我相忘”的理念。从创出到如今,修炼者寥寥,能与之契合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完。
他曾旁观过云潋参加的风云会,桃花为剑,迄今有人津津乐道。可令他瞩目的是其中蕴含的剑意:桃花一霎,烂漫娇艳。
桃花为剑,桃花剑意。
确确实实的《坐忘诀》的韵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忘诀》和《万象剑书》有些相似。
燕白羽有点期待,但若说多,也不尽然,只是以一种既不怠慢,也不太认真的态度,等待云潋的出手。
云潋当然不会让前辈久等。
空间里的灵气依旧充足,他便凝练灵力为剑,挥出了静谧而空灵的剑气。
燕白羽的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许多剑都号称无形之剑,然而,其无形不过是肉眼难以捕捉之无形,非真正之无形。可云潋的这一剑,无形无迹,已彻底地融入了灵气中,看不见摸不着,也感受不到。
假如没有领域,很难挡住这么神来一剑。
但燕白羽并没有展开他的领域,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剑。霎时间,以剑刃为中心的空间微微扭曲了起来,勾勒出灵剑的波纹。
结婴久了,前辈们总有些后生还未掌握的小手段,利用规则之力而不必展开领域就是其中一个小窍门。
他轻描淡写地动了动手腕,无命剑便挡住了毫无痕迹的灵剑。
“就这点本事的话,我眨下眼睛就能追到你师妹了。”燕白羽笑说。
云潋也微微笑了,低声传音:“师妹走。”
殷渺渺知晓,他是放弃了且战且退,想要拦截燕白羽,为她争取更多的时间。她不由犹豫起来,谁也不知道被彩光追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倘若有办法弃权,宁可放弃也不想云潋冒险。
但“河”边无岸,想抽身而退都做不到,哪怕她放弃,结果也不会变好。
云潋也没给她再思考的机会,身形消散,离开了所在的空间。
下一刻,蝴蝶出现在燕白羽的眼前。
与之前的剑不同的是,虽然这些蝴蝶也在他的小手段下显出了行迹,可当其中一只触碰到了规则之力的刹那,其他的蝴蝶瞬间没了踪迹。
这种模拟对方规则之力的能力,就是《坐忘诀》最大的一个特征。
换做别人,此时定要大感头痛。然而,燕白羽的《万象剑书》包罗万象,剑意随心而变,千变万化,眨眼的功夫就能演化出数种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规则。
两种心法很像,却暗藏克制。
就在他们对峙时,殷渺渺发现水流的速度变快了。
空间以无法遏制的速度快速崩塌,从虚虚环绕着她,到紧紧贴住她的曲线。且其形状是不规则的扭曲状态,人并不能正常站立,必须维持着一个古怪别扭的姿态才行。
比如说,十息前,她需要弓着腰低着头,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样行走,脑袋才不会被彩光吞没。
五息前,空间又被捏窄,下方凹进,她必须仰着头,单脚站立,用一个肖似瑜伽的姿势站立,才不至于失去半条腿。
但此时此刻,空间就好像是被捏爆的易拉罐,中间只余三寸,上下约有五寸。哪怕是她修炼繁花弄影身,身体的柔韧度已经十分可观,也没可能把自己塞进这么一个扭曲的空间里。
比她更糟糕的是金小蝶。她虽然能缩小体型,但争夺碎片时,得到的碎片就比别人要小。哪怕她原型娇小,且好运得没有惹人觊觎,可最终还是无法抵抗越来越小的空间,遗憾地落入彩光中。
殷渺渺感受到她那一刻爆发出来的不甘,但无能为力。
她也撑不下去了。
偏偏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一片湖泊。
光影之河在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汇入一个巨大的入口。那是一个难以辨清的黑洞,似乎是亮眼的白,又似乎是混沌的黑,可感而不可知。
这应该是终点了。
曙光已经近在眼前,但殷渺渺就算使用红莲火护持,也无法让碎片在洪流里多坚持一秒钟——好像到了这一步,有什么不可违逆的事发生了,力量也好,传承也罢,都不再能够抵抗时光的脚步。
“拜托。”她无计可施,喃喃道,“看在我上辈子也是个地球人的份上,再坚持一下。”
只余了一个角的芯片无声漂浮,一点点融化在了河流里。
殷渺渺心念电转,几道火焰打出,但没碰到洞口的边缘就消失不见了。如此一来,她也没法利用水月浮光直接遁到终点。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飞快转动脑筋,想要找出解决的线索。
“没用的。”有人说,“这是时间的终点,世界的终结。”
她豁然抬头。
冷玉站在她身边。他的空间维持着最窄小的状态,没多一分空隙,也没少一分安全,正正好容纳下他,仿佛时间在某一刻冻结了——这也是其他人没有找他下手的缘由,《易水剑》有特殊之处,其他人抢了也没用。
“那里是九重塔的第九层,代表了终结。”冷玉握住她的手。
空间破碎,彩光却被摁了暂停键,停驻在了她背后。
这是他的领域,虚空之月。
在此其中,时间受他掌控,一刹能是万年,万年能是一眨眼。
殷渺渺抿了抿唇角,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是过不去了。”
怪不得力量没用,传承也没用,世界走到了重点,万物归于虚无,灵力没了,文明也没了,渺小如人类,自然也该灭亡。
她是蝼蚁之一,如何能够例外?
像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她忽而感觉到和云潋的联系断了——他们服用过同心果,能够感知到对方的位置和状态,方才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在不远的地方,但现在维系他们的线崩断了。
他失联了。
不过,心并未疼痛。同心果是两颗果实是一生俱生,一死俱死,云潋若是陨落,她必然会心痛不止。
看来,彩光的吞噬并不会要人性命。
殷渺渺安了心,慢慢挣脱了他的手:“我输了。”
输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虽然没能去往第十层,得不到武器,十分可惜。可修士终归要倚仗自己的力量而非兵器,没了就没了,她已经得到了神京的传承,不算白来一趟。
第九层去不了,就去不了吧。
“祝你好运。”她说着,转身想跨入彩光里。
可没能走动。
他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殷渺渺啼笑皆非,扭头看向他:“干什么,自己不敢去,非要我陪你吗?你几岁了?放手。”
“我过不去。”他道,“世界的尽头,时间已经不复存在。”
她怔忪。
何谓时间?日日夜夜,年复一年,生老病死,草木枯荣。有了兴灭生死作为参照物,方会有时间的概念。假如一切不复存在,时间又从何而来?
“唯有超越时间与空间,跨越生和死,才能窥见世界的终结。”冷玉缓缓道,“我办不到。”
她叹息:“恐怕也没有人能办得到。”
冷玉看过来,烟灰色的眼眸像是被雾霭笼罩的静湖。
殷渺渺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嘲道:“不要看我,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特殊待遇。”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主角光环绝缘体质。
进素玉秘境,他们得虚古派的考验传承,她围观;进风云会秘境,也不过一法宝,连幻术传承都是自己学的,千红洞窟里的奇花异草,也都是凭本事赚来的;寒鸦堡不用说了,骗局……神京的传承看似是她占了便宜,实则只是投了对方的胃口,公平交易罢了。
天上掉馅饼,非她不可的好事,记忆里从没有过。他与其指望她,不如自己去试试,说不定上天看在他颜值的份上,大开方便之门呢。
“有形之物,皆归虚无;无形之物,或许能够留存下来。”他问,“你想去,何妨一试?还是说,你心存顾忌,不想接受我的帮助?”
“是又如何?”她反问,并且下定决心他敢说什么“道友本该互相扶持”“我不是在帮助你,是在帮助修真界”之类的理由,就送他一把火。
冷玉十分镇定:“你在幻境里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
报答?那怎么不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呢报答!她怒极反笑:“行啊,我成全你。”
送上门的帮手,为什么不要?白逸深放弃了自己探寻九重塔的机会,护送她进九问门,云潋主动拦住燕白羽,只想她继续前行,就算为了他们,她也不该任性。
冷玉听出了她话中的怒气,然未曾解释,携着她往前走。
彩光寸寸逼近,却始终没有吞没他们。因为走得较慢,殷渺渺甚至瞥见了一鳞半爪的幻景,像是走马灯闪过眼前,沧海转眼变作桑田。
她心中一动:“这是未来吗?”
“是乱流。”他摇摇头,“我们在时间的倒影里。”
殷渺渺顿了下,灵感闪过脑海。就是说么,哪有河在上面,船在下面的,假如是在投影里就说得通了。
“我们已经走到了未来。但未来是尚未发生的,所以我们不能存在于真正的时光之河,只能在倒影里行走。”她分析,“这些彩光,是否是关于未来的推演,卜策者‘看到’的‘未来’,就是这些‘可能’?”
冷玉凝视她。
殷渺渺扬眉:“我说错了?”
“不,你说得对。”他道。
她弯了弯唇角,继续道:“我都想明白了,胶囊之所以能够支撑起一个稳定的空间,是因为它投影下来的‘未来’是已经发生的。”
虽然不知道衡量时间的准绳是什么,但目前看来,地球的时间坐标,应该比十四洲的晚一些——想想也是,人类出现以前,地球就已经存在了上亿年了。因此,金属胶囊投影过来的时间,是已经发生的“未来”,空间稳定,故而能容纳他们的存在,并使他们保持正常的状态。
没想到九重塔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时光的奥秘展现在他们眼前,玄奥无比又合情合理,着实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