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蕊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以为魔修入侵西洲,就是因为嗜杀好战,而方无极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是魔修,却和道修是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信心,才让她觉得能说服他,不要站在道修的对立面。
如今看来,她委实天真了。
就和僵尸侍婢所说的一样:“道魔都是修士,凭什么十四洲那么大的地方,道修要占多数?天道都不曾灭魔,那就证明魔修同样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席之地!”
刻板的音调,却掷地有声。
朱蕊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甚至觉得还有些道理。她难免恐惧起来,为自己的动摇而无措。
假如方无极是为此而战斗,她又有什么立场要他放弃呢?
于是,假沉默变成了真沉默。
她不想也不敢见他,害怕未曾说服他,自己却被策反了。
方无极却仿若察觉到了她的动摇,一次又一次来寻她:“蕊儿,冲霄宗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我把你带过来,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朱蕊相信翠石峰的人不会这么做,哪怕他们并不算亲近,但门派的其他人……她不知道。
做底层弟子的时候,她就明白所谓的三大宗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尚无暇,人性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她没有出卖过道修,但他们会信吗?
不,不要被他迷惑。无极一向擅长蛊惑人心,她不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怀疑自己的门派。
朱蕊定了定神,又想,就算魔修有自己的立场,战争总是不好的。
或许,她可以想出别的办法。
秋洲,仙椿山庄,建木园。
幽香冉冉,华帐低垂,松之秋自睡梦中睁开眼。同一时间,帐子外传来杏未红失落的声音:“我找不到是谁。”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之前,杏未红在陌洲遭人算计,其中有鬼修的手笔。他便叫她回去查一查,看谁在动这个手脚——当然,说是叫她,其实是让她去找虞生,他对她自己的脑子可没报什么希望。
“虞生也没找到?”他坐起身,撩开了帘子。
她的身影隐藏在阴影里:“我没叫他,自己去的。”
松之秋扬起眉梢:“为什么?”
一阵沉默,半晌,她说:“他没有空。”
“他和你说的?”
“我看到了。”她低声说,“他没有空。”
松之秋好似明白了,平静地说:“他和别人在一起了。”
杏未红没有说话。
“说说吧,怎么回事。”他问。
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一个男人花了几百年捂一块石头,却看不到结果,累了,放弃了,选择了受伤期间一直照顾他的女人。
而那个照顾他的女人,曾经受过伤,发誓不再相信男人,却因为他百年如一日的执着,相信世间并非都是薄幸人,为此动了心。
他们都放弃了过去的执着,选择了新生。
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巧的是,那个男人是虞生,那个女人是桥姑。
他们都是杏未红的朋友。
松之秋点亮了屋里的灯,柔和而不伤人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照见了墙角没有影子的鬼魂。
她蜷缩在墙角,红色的斗篷盖住脑袋,像是一朵巨大的蘑菇。
“阿红。”他问,“你是在伤心吗?”
“我不知道。”
松之秋走过去,半蹲下来:“胸口觉得痛吗?”
她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他又问。
杏未红抬起头来,茫然地说:“他要是有空就好了。”
“看来,你以前问过我的问题有答案了。”松之秋说,“这就是‘喜欢’,你喜欢他。”
她拧起细长烟淡的眉毛:“讨厌的感觉。”
“因为他不喜欢你了。”他说,“你在伤心。”
杏未红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对,就好像心脏被剑刺穿了一样。”
“阿红。”松之秋倒了杯凉茶,缓缓道,“人世就是如此,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后悔。”
她问:“后悔什么?”
他想想,举了个例子:“假如时光能倒流,你会告诉他,你希望他‘有空’吗?”
“以前我不知道。”她抱住膝盖,喃喃说,“我是刚刚知道的,时间倒流又有什么用?”
他失笑,也是,不曾开窍,如何后悔?又道:“那你想把他抢回来吗?”
“他没有空,她也没有空。”杏未红不解地问,“抢什么?”
“让他‘有空’啊。”松之秋微笑。
杏未红认真思考了下,摇头:“算了,他没空的话,我就自己找。”顿了顿,沮丧地说,“可我找不到。”
松之秋沉吟片刻,忽而道:“我要去趟陌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杏未红无家可归,无人可找,能有个地方去,找不出理由拒绝:“去。”
上了路,她方记得问:“去干什么?”
“碰碰运气。”
没有那么巧的事,他怀疑这次的背后主使,就是上回半路袭击他,害他掉入鬼界的罪魁祸首。
以防万一,动身前,他去见了仙椿,想问它借一样东西。
它同意了,同时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魔气渐重。
神木是天地间十分独特的存在,虽然亲近清气,厌恶浊气,却有将浊气净化成清气的能力,因此,对于清浊气的变化天然敏感。
而清浊气并不是恒定不变的,会在某些情况下自然转化。譬如说,东洲的白壁山脉原本有大量浊气残留,但种上大量灵植后,会慢慢净化成灵气。柳洲亦然,随着魔修的动静渐多,曾经的灵气也会浊化成魔气。
这种互相转化是非常正常的自然现象,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大椿的警告,意思应该是二者的转化比例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必有人为干预的痕迹。
“我知道了。谢谢你。”
松之秋立刻赶赴陌洲。
但他来迟一步,杏未红说的那个“和僵尸一样的魔修”并不在此地,接管陌洲的是森罗山劫命和绝情山千娇。
这个消息是卢家主告诉他的。他还说:“我已经给天义盟去信,各大门派再不管,我们陌洲就完蛋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卢家主心里说不出的后悔。三百年前,他作为四大家族的家主之一,在陌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只是金丹修为,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资源。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恨的人就是殷渺渺。
她破坏了陌洲的局势,引入了各大门派。几大屹立不倒的门派不断挤压着他们的生存环境,甚至连家族弟子都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后来,谢家覆灭,魏家失踪,季家苟延残喘多年,最后被魔修一锅端了。唯一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他们卢家。
可卢家已是强弩之末。
道魔天然对立,他不可能带着家族投靠魔修,再这么下去,只有满门覆灭一个结果。他迫切地需要一条生路。
所以,除了给天义盟的官方求援信外,他还额外写了一封信寄出去。
到冲霄宗,给殷渺渺。
*
殷渺渺接到信的时候,正在试验神器坊捣鼓了很久的联络法器。它被龙泉真君命名为“星珠”,大如拳头,莹莹有光,恰如星辰闪耀,而通过星珠建立起来的联络网,则被称为“星道”。
在她原先的预想中,星珠和星珠间应该是点对点联系,靠各个点之间的连线,编织成一张通讯网。
然而,她着实小觑了龙泉真君。他能成为冲霄宗第一炼器师,脾气再坏,水平毋庸置疑。
星珠七个一组,按照北斗七星排列,一旦激活,被七星覆盖的地方就能够自如联系,既能一对一,也能一对多。
其中,作为北斗的那颗星珠,能够同时连上三组,基本上能够覆盖整个春洲。
“洲和洲之间呢?”她问。
龙泉真君不耐烦地说:“一听就知道你是个门外汉,云海构造特殊,会干扰灵力流动,你乘坐飞舟的时候感觉不到,想以此传输信息,做梦更快一点。”
殷渺渺没领会他的嘲笑,问道:“那么,洲内传送信息,大概需要多久?”
“十二个时辰,远一点大概要三十六个。”龙泉真君道,“你想缩短时间,就必须建造专门的灵力通道。”
殷渺渺问:“很贵?”
“百万灵石起吧。”龙泉真君睨着她,“我不建议这么做,建了这玩意儿,你还得派人守着,否则保不住。”
她听取了专业人士的建议,转而问:“星道的范围够了,但能够持有星珠的仙城还是太少,假如不需要发送信息,纯粹接收,能不能增加一些?”
龙泉真君想想,颔首:“可以。”
“那就拜托前辈了。”殷渺渺叹息道,“大战将至,我希望十年内,东洲能够便捷通讯。”
龙泉真君嗤笑一声,不知在讽刺些什么,招呼也不打便离去了。
殷渺渺假装没看见,嘱咐了神器坊的管事几句,慢悠悠地回了白露峰。书房里,她的小凤凰枕着一个玉筒,睡得正香。
这个信筒的样式没见过,她托起它的脑袋,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里面就是卢家主的信。
他说了两个冲霄宗弟子不知道的消息:魔修在魏家的矿山秘密筹谋些什么;之前带领魔修侵占陌洲的修士是无常山天煞的人,他最近不知何故离开了陌洲,将此地交给了劫命和千娇,这两个魔君应该都投靠了天煞。
一个元婴魔君就能把陌洲搞得翻天覆地,更别说来了两个。
卢家主表示,他和陌洲的道修已经达成共识,谁能救他们,他们就将地盘拱手相让。
殷渺渺读完信,心情十分复杂——卢家主的这封信,分明就是借用了她当年的套路,一模一样。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诚不我欺。
感慨之余,她不免仔细考虑起他的提议。
冲霄宗并不需要西洲的地盘,跨度太大,难以打理,但北斗堂不同。他们战力高强,一定会非常乐意多出一些地盘。
而她想要的,是劫命或者千娇。
他们是天煞的手下,假如能够擒获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或许就能找到更多岱域的踪迹,有助于她破解最大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