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师姐已经知道了。”叶舟说。
拂羽自各式各样的材料里抬起头来,神情略显诧异——丹修和医修有许多共通之处,他有时需要帮忙,就会请叶舟过来相助,今日亦是如此。
只是,两人在甄别了半天材料后,叶舟忽然说出了上面的那句话,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难不倒拂羽,他稍稍想了想,便猜出了意思:“你是说,师姐可能知道了你对她的情意?”
叶舟轻轻“嗯”了声。
拂羽来了兴致:“是么,那你怎么想?”
叶舟闻了闻手中的草叶,将其分到篓子里,淡淡道:“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你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为何?”拂羽惊讶。
叶舟沉默。
拂羽心生不忍,温言道:“师姐知道,却还是留你在身边。你此时提出要离开,又是何必?”
“我不想她为难,她已经够难的了。”叶舟想起她要做的事,想起她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简,心里就沉甸甸的。
拂羽却道:“我看你是多虑了,她要支开你,有的是办法。”停顿了片刻,又笑道,“不过,若是真如我所料,你怕是走不了。”
叶舟并不觉得会失败,只是道:“将你要的东西拟一份单子予我。”
“事成了再寻你也不迟。”拂羽摆摆手。
隔了几日,叶舟寻了个机会,趁机提出了此事。
正如他所料,她并未回绝,只是问:“你走得开?”
“丹方基本改无可改,但若是降低成效,或许可以找出替代品。我想去专门的药园看看,是否有改进的空间。”叶舟滴水不漏,仿佛确有此事。
殷渺渺沉吟片刻,无情地拒绝了他:“你给我个单子,让灵木园的人去找好了。”
叶舟怔住。
“既然你这段时间有空闲,”殷渺渺轻描淡写道,“明天早上过来,我给你安排点事情做。”
“……是。”
叶舟走下山时,心情复杂又茫然。师姐拒绝了他的离去,是以正事为重,还是如拂羽所言,并不打算疏远他呢?
没过多久,消息灵通的拂羽特地放下手头上的工作,跑过来指点他:“看来被我料中了。”
叶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想通了:“是我狭隘了,也许于师姐而言,这确实算不得什么。”
拂羽大摇其头:“不,我更觉得师姐是在给你机会。”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叶舟错愕地看着他,眉关紧锁。
“你信我一次吧。”拂羽看着朋友的神情,就知道他不信,“她若只是回绝你的要求,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特意叫你过去就另当别论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讨厌的人在眼前晃悠,否则,为何是你,而不是我呢?”
叶舟道:“我得闲。”而你忙。
“你呀,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拂羽不赞同地说,“过去没有指望,我想你早日放下,今朝却已不同——女人多矜持,容你在身边,便是有意,我是过来人,你信我。”
然而,叶舟心中并无不甘。他早已想得透彻,最初没有过奢望,未来也不求什么回报,就这样悄悄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觉得很高兴了。
更让人在意的是……“过来人?”他的眼中浮现疑惑。
“我成过亲,还有一个孩子。”拂羽诧异,“你不知道吗?悬壶院很多人都知道。”
叶舟素来不关心旁人的私事,从未听闻此事:“那你的妻儿……”
“都死了。”拂羽神情平淡,“我的故乡在灰岭湖一带,旁边就是毒瘴之地,有一年瘴气爆发,波及到城中,很多人感染了疫症,他们也是,都死了。”
叶舟歉疚:“对不住。”
“不要紧,都是过去的事了。”拂羽笑笑,“我的父母妻子都死在那次瘟疫里,唯有我偶然进山时,误食了化解的草药,逃过一劫。后来,师尊听闻此地出现疫症,特地赶来相救,却只剩了我一个。”
叶舟默默听着。
悬壶院的飞针真人资质不佳,据闻连结丹都很勉强,但于医术上非常有天分,创出了一套使用细针操纵灵气治疗的功法,救人无数。
许多悬壶院的弟子都是因为他一时善心,才保下了性命,乃是冲霄宗里少数境界不高,却备受尊重的金丹真人。
拂羽简单提了提自己的往事,又回归正题:“总而言之,我比你有些经验,很多事她们不说,你要用眼睛去看。”
叶舟垂下眼眸,陷入了沉思。
*
翌日。
叶舟被迫“暂停”了丹药研究工作(其实并没有,他晚上回去偷偷加班了),开始接手殷渺渺丢给他的新任务。
“我只是有个初步的想法,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她道,“那些是资料,你先看看,然后我们再做讨论。”
玉简不多,但内容出乎预料——东三洲凡间诸国的人口普查和地域情况?
叶舟有点蒙:“师姐看这个做什么?”
“哦,你不知道。”殷渺渺思考片时,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燕妮,上来一趟。”
燕妮和漱玉平时都在山下,负责接待拜访的客人,记留拜帖,收纳登记礼物(各大商号隔三差五就喜欢给她送东西),假如有什么人需要送礼(比如各元婴们生日、生娃、纳小妾),还要拟定礼单等等。
虽然是杂役弟子,干的却是秘书助理的活儿。
这会儿,燕妮就在整理仓库,听到耳畔的声音,立即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山去。
一炷香后,她就坐到了叶舟面前,遵照殷渺渺的命令,讲述自己的童年生活。
“我家在的村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之地,再穷的人家,好歹也有一口米汤喝,最有钱的村长家里,每天还能吃上一个鸡蛋。”
叶舟皱起眉头。
“我爹有六个兄弟,家里人口多,吃口饭没有问题,就是太粗,划拉嗓子。我在飞舟上吃的那顿饭,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又软又白,在我们那儿,只有当官的人才吃得起。
“衣服也好,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软这么干净的衣服。不怕您笑话,我有三个姐姐,四个小妹,都是姐姐不穿的给妹妹穿,但我也知足了,好歹身上都件挡羞的衣服,多少人家就一件衣裳,两个人出门,还得来我家借。”
燕妮离家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可是真奇怪,原以为早已忘记童年的生活,今朝回忆起来,却发现历历在目,犹如昨日:跟随父亲去赶集的牛车,生日时得到的红头绳,过年时吃到嘴里那柔软的蛋羹……
唉,爹和娘肯定都死了,兄弟姐妹恐怕也化了尘土,侄子侄女从未见过面,多半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昔日一别,竟是永诀。
“好了,谢谢你燕妮。”殷渺渺微笑着打断了她,“回去吧。”
燕妮骤然回神,半晌才道:“是,弟子告退。”
待她走远,殷渺渺方道:“没想到吧,在凡间,很多人连最基本的吃饱穿暖都难以保证。”
叶舟默默点了点头。
于修士而言,饱含灵力的食物昂贵,果腹的五谷杂粮却极其便宜低贱,有防护效果的法衣难买,普通的衣物却一文不值。金银宝石除了装饰,并无多少用处。
“我在考虑,要不要找一些不含灵力,产粮更高的种子,在凡间推行。”殷渺渺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有些犹豫。
以她今时今日的实力和身份,不能也不需要过多掺和凡间的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只要生产力提高了,人们至少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服,必然会产生大量人口,除了一部分输送到修真界外,其他的劳动力怎么办?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商业会越来越发达,有极大的可能会萌生资本主义。也许过不了多久,新兴的资产阶级就会和士大夫阶层产生冲突。
殷渺渺希望保障凡人的生存权,但也很清楚,生产力变化后,凡间必然会迎来变革——这不是说不好,而是很有可能失控。
凡人的技术发展,可能就不会再满足于待在原来的地方,会探索外面的世界。修真界会因此而变化吗?凡人有可能得到媲美法术的科技吗?如果是,修士和凡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她现在不管怎么折腾,并未触及到修真界的根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但凡间的决策不同,必须慎重。
找叶舟过来,主要是想听一听他这个本地土著的想法,看看是否自己因前世的思路而陷入误区。
“这个不急,你拿回去慢慢看、慢慢想,不过,我期望的是不一样的想法。”殷渺渺眨眨眼,笑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叶舟低头收玉简,不太敢接这个话题。
“不过我看你也不想知道,算了。”她悠悠一笑,坐回案前工作。
叶舟:“……”
玉简不多,怎么收拾也就是一会儿的事,犹豫片刻,叶舟问:“师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急着走?”她头也不抬地说,“那你走吧。”
叶舟敢走才怪。
“不急着走的话,我有件事想‘请教请教’你。”殷渺渺放下笔,扬手召过架子上盛放花露的玉瓶。
雪白的瓷瓶在他面前排列成整齐的一行。
叶舟的身体僵住了。
她支颐微笑,眸中波光闪动:“以前灵木园送来的花露,清香有余而甜味不足。但是最近我喝到的这些很甜,似乎是加了些有趣的东西。你精于此道,替我甄别看看,里头到底加了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沉默以对。
“我一向认为,公平交易是最省事的。这种意外的‘好处’……”她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也是符合某些人的‘道’,所以不必深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