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殷渺渺陷入沉思,忘记了落子。称心没有催促,只静静地凝视着她。若非亲眼所见,他如何能相信,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女子,居然会如此珍重旁人的情意。

正如她自己所言,世人对感情不屑一顾,认为只有女子才会如此看重不实际的感情,多数人重视的是实力、财富、地位、权势……但她依旧这么做了。

他静默许久,问道:“对主人来说,他们很重要吧?”

“是的。”殷渺渺回过神来,接上了之前的议题,“你说得对,称心,我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的事,你替我想到了。”

称心微微一笑:“主人觉得我说得对?”

“嗯。”她颔首,思索片时,尝试解析,“感情是一种力量,和暴力不同的是,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兼具‘生’和‘死’的能力。这是其他的力量做不到的。”

称心顿了会儿,叹息道:“确实如此。”烟花之地多情债,他见过得知客人欺骗,万念俱灰自尽的人,也见过遇见了良人,拼命挣钱赎身的人,一念之间,云泥之别。

“我不信人性本善或本恶,虽然不可否认人和人先天已有区别,但后天的环境影响更大。而优渥、贫苦的物质条件,又没有感情环境来得重要,孩子是无法分辨自己富贵还是贫穷的,要靠对比,但他们能够辨别爱和恨。”

殷渺渺的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玉石棋盘:“人是社会性动物,我们群居、交流,发展出了语言、文字,最后产生了独属于这一个群体的文明。所以,人如果与世隔绝,和兽没有区别,和人在一起,才是人类。”

她的用词和观点十分奇异,称心侧耳倾听,努力理解消化。

“一个人的诞生,和周围的人紧密相关。你付出感情,得到馈赠,于是变成良性循环,敢于爱人,能够被爱。相反,如果得到的是伤害,就会害怕,此后不敢再尝试,而当旁人对你付出感情时,你也只学会了用伤害来回答。”

称心沉默了。他不确定她这番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因为他正是如此,曾经错信过人,最后落的满身伤痕,自此再也不敢吐露真心,唯恐得到可怕的结果。

殷渺渺的心情有些复杂:“我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们改变了我,甚至可以说,塑造了如今的我。”

卓煜心怀天下,她受他影响,试着去救中洲五国的黎民,原本那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遵循了她的意愿,送她离开修道,后来她就懂得了放手,亲手中断了和慕天光的情意。

向天涯呢,他让她享受到了最纯粹的感情,看到了爱情最美的一刹那。于是,她对感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学会了另一种男女模式。莲生……莲生的付出、牺牲、决绝,深深震撼了她,此后,她对情之一字愈发慎重。

慕天光唤起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让她相信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完美的爱情。而他的修道之心,他的坚定,他的理解,帮她跨越了道途的许多坎坷,他们没有结缘,但她已经体会到了“道侣”的意义。

他们的人格魅力影响着她,她因此变得更加优秀,他们也向她展示了感情中美好的一面,予了她难以忘怀的经历。

她的身上,镌刻着他们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良久,称心由衷道:“主人很幸运,遇见的都是良人,但也不仅仅是幸运,种下善因,才得善果。您得到的馈赠,或许正是当年您给予他们的礼物。”

殷渺渺不由笑:“也有可能。”

“这么说来,情之一字,算得上是把双刃剑了。”称心干脆放下了棋子,专心和她论道。

殷渺渺想了想,说道:“不,是明镜台。”

称心细细品味一番,也笑了:“确实如此。”

橙红色的夕霞映照进厢房,墙壁上殷红一片,暖意融融,恍若置身霞光之中。三两瓣桃花飘到棋盘上,引动飘零之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日头沉入西山,云霞渐渐褪色成淡紫。

殷渺渺心生触动,缓缓道:“再下一局吧。”

“好。”称心起身,刚想拿火折子点灯,室内的连枝灯骤然亮起烛火,十八朵火苗相继燃起,光影摇曳。

他轻轻笑了,挨个添了灯油,又泡了新茶端来,这才侧身坐到了案几面前,打趣道:“糟糕,一会儿凤君瞧见了,怕是要吃飞醋。”

“你也真是宠他。”

称心笑了笑,落寞而无奈:“凤君是我的寄托。”

殷渺渺理解他的意思,他们同样沦落成伺候人的玩物,但凤霖还能修炼,拥有无限可能。称心看着他越飞越高,多少能抚慰自己被折翼的困苦。

她道:“他会好好的。”

“主人决定了吗?”称心平静地问,“将来如何安排凤君。”

啪。爆了一朵烛花。

殷渺渺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桃花,缓缓道:“他的心法很特别,我也不能参悟透,想要更进一步,还是要回镜洲才行。”

《金羽明凰录》是羽氏数代人的心血,最适合身怀神血的人修炼,故而和一般的心法大有不同。殷渺渺连自己的《风月录》都没摸透,没办法真正指导凤霖,送他回镜洲,跟随羽氏皇族修行才是最好的办法。

“凤君成熟了很多,但羽氏……”称心蹙眉,“毕竟不是冲霄宗啊。”

门派不看家世、出身,虽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最注重个人能力,较为公平,而王朝牵扯到了政权,复杂程度直线上升,以凤霖目前的能力,绝对玩不过一些老谋深算的家伙。

“我知道。”殷渺渺平静地说,“但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再难也要走,我不能一辈子护着他,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

称心沉默了。过了会儿,他缓缓问:“如果,主人,只是如果,如果面对磨难的是慕真人……”

殷渺渺啪一下落子,阻止了下文:“你问这个干什么?”

称心直视她:“好奇。”

“你很少好奇。”她意味深长地说。

称心道:“将死之人,行事总是不大谨慎。”

殷渺渺笑了:“告诉你也可以。我定然是十分希望能以身相替,但我不会。称心,你终归不是修士,飞升靠己身,旁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能够并肩携手的,才叫道侣。”

“我懂了。”称心静静道,“我听说蝴蝶破茧是极其痛苦的过程,但若有人因此怜悯,替它剥开了茧子,那么蝴蝶就算能挣扎出来,也会很快失去。”

“磨难是考验,但也是机遇,刀越磨才越锋利。”

称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始认真下棋。

窗外,凤霖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伫立片刻,悄悄下山去了。

待他走远,殷渺渺又说了遍:“你呀,少费点心思吧。他必须自己往下走。”

“我自然不如主人高瞻远瞩。”称心笑了笑,神情复杂,“最后一次了,你就原谅我吧。”

殷渺渺一时心酸,不由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呢。”

称心叹息一声,正色道:“主人何必骗我,方才的答案,只能骗骗凤霖,骗不了我。您对他的情意……不过如此。”

说完,他便一错不错地看着殷渺渺,想知道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避而不谈。结果都不是,她坦然道:“确实。”

“您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还是另有所爱,容不下旁人呢?”称心的问题愈发犀利。

殷渺渺想了想:“皆而有之吧。”

称心一反平日的体贴,不停追问:“后者且不去提,主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您指个方向,凤君才好努力。”

她失笑,沉吟着:“自古嫦娥爱少年,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只是,容貌、财富、地位、权力都是锦上添花,真正吸引人的东西,在这里。”

她点着他的胸膛。

称心释然:“这真是苛刻又简单的条件。”

“凤霖……”她迟疑了下,才评价道,“他是一块璞玉,如果打磨得当,便会成为珠宝,但若是过于追求雕琢,则会碎裂,变得与顽石无异。”

“主人打算亲自完成吗?”

“不。”

虽然不多,但她和凤霖之间的确存有情感联系,感情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一时不慎,也许前功尽弃。她不想毁掉他,也担忧自己心软下不去手。

“我同意主人送凤霖回镜洲的打算,但是,”称心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主人方才还说,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既然如此,何妨予他一个机会。”

殷渺渺扬起了眉梢。

称心却很认真:“主人并非对他无意,足以证明他身上有主人喜爱的特质,给他一个机会,或许将来,他会让您大吃一惊。”

殷渺渺自然知晓称心说得有理,然而,给了希望又亲手掐灭,或许更加残忍:“称心,我无法允诺任何事情,将来该如何,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他可以给自己找个目标,但必须由他自己选择,而不是由我主导。”

称心深深叹了口气,话已至此,无需再说:“那么,我能替主人做什么呢?”

“我们好好下棋吧。”殷渺渺淡淡笑了,“不要再操心别人了,和我说说你的心事吧。”

“好。”

夜慢慢深了。太阳自东方升起。又落日了。又深夜了。

他们下了三天的棋。

殷渺渺的棋艺并没有太多的长进,多数时候随意落子,称心一开始还认真对待,下着下着也无所谓起来,东落一子,西吃一块,到后来明明胜负已分,两人还没意识到,辛辛苦苦又下了一刻钟。

途中,她问了三次:“称心,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但是每一次,称心都说:“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您。”

三个月后,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