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之秋知道酆都,这地方有很多个名儿,鬼界、阴间、地府、冥府、幽都……不同的洲对那个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到这个地方——这是死人的世界,只属于幽魂。
可他如今正是以活人之身进入了阴间。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仙椿山庄到了十年一次的查账时间,他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安排好琐事,带着护卫就上了路。然而,行到半途,他们就遇到了袭击。
他并不觉得奇怪,仙椿山庄在秋洲一家独大,却不是没有敌人。
临近的镜洲羽氏内乱频繁,不少高阶修士斗争失败后偷渡到了秋洲避难,他们野心勃勃,不甘籍籍无名,暗地里建立了血堂,乃是西洲鼎鼎有名的杀手组织,只认钱不认人,只要价格足够,天王老子都敢下手。
他不喜血堂的行事,屡次动手清剿,双方结了不小的仇怨,伺机刺杀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别说还有十四洲的其他势力眼热秋洲,想拔除山庄取而代之者不知几许。而要对山庄动手,杀他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子。
但这次的刺杀却比往年更加猛烈。他认出了其中一人乃是血堂的天字级杀手,另一人却不知来头,看功法像是柳洲那边的人。
他带着护卫和他们周旋了七天,心知不是对手,便借用了大椿之力脱身,想要尽快回到山庄。
然而,就在身边的护卫舍身为他拖住杀手,给他赢取生机后,居然又冒出了一个诡异的魔修,操纵数具僵尸将他团团围困。
那日是七月十五。
“神木之力果然厉害。”那人笑得十分阴冷,“在这里,我怕是奈何不了你,可你别忘了,大椿主生,最忌死气!”
他悚然一惊。
而后,鬼门大开,对方杀不了他,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修为,全力一击之下,将他打进鬼门,落入阴间。
他重伤昏迷,错过了离开的机会,再醒来时,人已困在酆都。
阴寒的死气围裹着他,不断渗进伤口,侵蚀他的经脉。松之秋费尽力气才勉强坐了起来,袖中的椿枝原本含着磅礴的生气,如今却封闭起来,免得为阴气所腐,全然无法为他疗伤。
好毒的计策。
阳间杀不了他,就换到阴间。
可这偏偏真的克制了他,要是被他追上,自己可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疗伤。松之秋思忖片刻,从储物玉佩中找出了一朵日月两生花。此花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是仙椿山庄的顶级珍品,黑花能吸收浊气,白花吸收清气,无论哪一朵花开,都能给另一朵提供养分,等到花开后,又能吐出清气或浊气,十分巧妙。
他令黑花吸收阴气后提携白花,以白花吐露的灵气疗伤。虽然过程复杂了些,可阴间遍地死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小半月过去。
松之秋的伤势略微好转,至少可以站起来走动了,这才摸索起附近的环境来。在凡间的传说中,阴间就是地府,有十八层地狱,而民间的十八层地狱和佛修的十八层地狱又是两回事,前者是由后者衍生而来。
然而,事实皆非如此。
阴间作为和凡间、仙界并列的三界之一,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五个不同的方域,分别是:东方桃止山,南方罗浮山,西方幡冢山,北方罗酆山,中央抱犊山,各由其一方鬼帝执掌。
此外,还有一处独立于五山之外的地方,既是地府。地府有幽魂必经的黄泉路,投胎的奈何桥、孟婆汤,受罚吃苦的十八层地狱,其主宰者为十殿阎王,负责掌管阴魂投胎转世、判罪刑罚之事。
大部分的鬼修都待在五方山,和地府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鬼帝虽然牛掰,十殿阎王也不是吃素的。
阴间的鬼门有点像是个定时开启的界门,但又与之不同,非常神奇。譬如说,地府的鬼踏出鬼门,要么到达死去的地方,要么回到家附近,为什么可以做到如此精准的传送,无人知晓。
松之秋以活人之身落入阴间,自然不可能被勾去地府。传闻阴间和阳间对应,他猜测自己最有可能到的是西方幡冢山。
不过猜测是做不了准的,还是要出去看看。他离开了藏身地,随意寻了个方向就走,没过多久,看到了两个结伴而来的鬼修。
“听说今年的中元相当热闹,府官养的食魂已经有了年头,去的人都饱餐了一顿,可惜我等小卒没有口福。”
“咱们就算去也最多分到一个胳膊半个腿,还不如去趟阳间呢。那些个小鬼虽然才死,胜在新鲜啊。”
他们说着话过去了,松之秋记下了他们的打扮——低阶鬼修没有实体,都喜欢披着斗篷,乍看上去好似飘过去两件衣服。
但这点消息还不够,他继续等着。
一刻钟后,又来了两个打扮仿佛的鬼修。他们也在讨论中元节的事。
“府官养的食魂就是好,我吃了半个,修为长进不少。”
“废话,要不然怎么说咱们的食魂谷是幡冢山第一呢。”
“嘿嘿,闻名不如一吃啊!听说昨天又放进几千个,明年也能喂出七八百个吧。到时候咱们又有口福了!”
“你个蠢货,几千个吃到七八百,最多也就是个鬼兵。咱们受益无穷,府官那等鬼将,不过塞塞牙缝。起码要叫他们吃到一百来个,那还有点意思。”
“一百来个,那不得一年到头吃个不停才行?!”
“你当食魂是我们?看看这是什么,我们的蜡烛可不一般,喏,只要点了这个,它们就会饿得受不了,拼命找东西吃。”
松之秋这才发现他们宽大的斗篷下面罩着一个篮子,里面摆了许许多多手指粗细的蜡烛,香味十分奇异。
他思忖片刻,跟上了这两个鬼修。
他们说说聊聊,最后在一处石灯前停下了。那个口吻老道的鬼修拿起一根小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灯罩下,而后小心翼翼地点燃。
一缕绿色的香烟袅袅升起。
“好香啊……”另一个鬼修咂摸着嘴巴,“要不是服了药,我也抵抗不住。”
同伴拉了他一下:“走了,不要耽误时间。”
两个人飘远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许多才成型的小鬼拥了过来,贪婪地闻着香烟。不久,它们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孔变得扭曲,开始不管不顾地朝着身边的鬼咬下去,互相吞噬撕咬。
力量微小的很快成了别人的腹中餐,强大的吞噬了力量,从什么也不是的小鬼变成了最低等的鬼卒,烟雾般的身躯凝实了不少。
它更加肆无忌惮,不放过看见的任何一个小鬼,拼命争抢蚕食,直到被蜡烛引诱来的小鬼一个不见为止。
松之秋皱眉不已。原来这就是喂魂,引诱鬼魂们自相残杀,短时间内迅速增长力量,而他们今日吞吃别人,来年便会成为鬼修们的盘中餐。
食魂谷,想必就是一个专门豢养阴魂的大瓮。
他居然落入了这么麻烦的地方……不对,新一轮的喂魂已经开始好几天,大部分的鬼魂都丧失了神智,眼里只有食物,怎么会放过昏迷的他?
活人在阴间,可是大大的滋补之物。松之秋疑窦迭生,却找不到蛛丝马迹,只好暂且放到一边,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
半月后,松之秋终于离开了食魂谷,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虽然谷中的鬼修境界很低,可他几乎不能动用法术,体内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阴间又是借不到半点灵气的,必须慎之又慎。
如此一来,原本就不轻的伤势愈发严重了。
他怕留在人多的地方会被发现身份,专挑偏僻的地方走,却没料到鬼修的行事和人修截然不同,荒凉的野外、堆满枯叶的死水潭、破败的庙宇……都是鬼修的洞府。
“活人啊。”霸占了破庙的鬼修是一对七八岁的双生子,女童梳着两个小揪揪,系做蝴蝶结的红绳一晃一晃,声音甜美,“弟弟,我还从来没在这里见到过活人呢。”
男童拍着手,笑嘻嘻地叫:“活人、活人!”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天真烂漫,松之秋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已然决定不计代价尽快解决他们,而后占了这地方慢慢调养再说。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们?”女童歪着头,抿着嘴笑,“难道是不喜欢我们吗?”
男童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慢慢凸出,像是只青蛙:“不喜欢?不喜欢!”
松之秋依旧不作声。
女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不喜欢,我偏偏要把你留下来!”话音未落,和男童前后夹击,不留丝毫情面。
松之秋调动全部灵力,正想出手,后背却感到一股极其可怕的剑意袭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两个鬼修。
男童和女童双双变色,倏地分开退让,下一刻,庙中的泥像轰然开裂,化作飘扬的齑粉。
女童尖叫起来:“红姑,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干什么毁我的神像?”
一个披着红斗篷的人影倏地出现,她的兜帽比其他人都要大,连下巴也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柄黯淡无光的木剑——看着不复存在的泥像,谁也不会觉得它真的像看起来那么普通。
“干什么?”男童瞪大了眼睛,恨恨地重复。
她没说话,拽起松之秋就跑。
女童跳脚:“岂有此理!你要这个活人早说啊,偏偏毁我神像!我和你没完!!”
没完——没完——回声接连不断。
松之秋不动声色地看着救了自己的人,她没有丝毫反应,拉着他一口气跑出十里才松开了他。
“多谢……”松之秋才张口,她却一点都不想听,掉头就走。
他怔忪,忙道:“道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