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器坊的改革,最终是由龙泉真君和红砂真君两位掌事出面宣布,但他们只是占个脸面,哪会真的逐一过问,后续的事便交由诸位管事负责。
殷渺渺知情识趣,不和他们争抢风头,但她要做的事需要名望,亦不肯做个幕后军师。等他们一撒手,立刻派了四个实习生过去,名曰讲解内容,实为宣告内容出自凌虚阁(的首席)。
门派上下自是一番骚动,然除了个别混吃等死的修士,和之前一样,大部分的弟子都赞同施行新措施,认为于己于人均有好处。
殷渺渺在门派内的好感度又涨了一波。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注意力从神器坊上挪开,放到了计划表中的“丹鼎阁”“商业合作”等项目上。
只是,尚未来得及布置下去,一个意外打断了她的工作。
凤霖主动来求见她。
说来惭愧,事情太多,她已然将那天惊鸿一瞥的美人忘到了脑后,看见他跪在屋檐下才想起来,道:“是来见我的吗?进来吧。”
凤霖第一次走进她的屋里。
和前面正堂的精巧工丽不同,后院的屋舍轻工艺而重雅致,没什么炫技耀富的地方,简洁清雅,有一种山明水秀的疏朗。
她依靠到窗前,执壶酌酒:“什么事?”
凤霖犹豫了下,慢慢屈膝跪到她的脚边:“我来服侍……仙子。”
“我不需要你服侍。”她旋转着手中的酒盏,黑亮的眼眸里蕴着笑意,“回去吧。”
凤霖没动,反而靠了过去,手抚上她的小腿,试探着偎在了她的身边:“仙子是不喜欢我吗?”
她失笑:“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我是心甘情愿的。”
殷渺渺无奈地笑一笑:“凤霖啊,你和洒红她们不同,她们什么都不懂,只会伺候人,你呢?”
他沉默不言。
“你是个修士,也有修为,怎么可能甘心做别人的禁脔呢?”她摇了摇头,思忖片时,又道,“也怪我一时忙糊涂了,忘了安顿你。这样吧,你若是想要自由,我便给你些盘缠,送你离开,若是想要修炼,也可拜入我冲霄宗,做个普通的修士,左右无人见过你,如何?”
凤霖怔住了,豁然抬头:“你要放我走?”
“有何不可?”她反问,“难道羽氏会向我兴师问罪吗?”
凤霖有一瞬间的心动,这样的宽容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无须曲意奉承,不必奴颜媚骨,就可以得到想要的自由。那一刻,他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下来,然而,上次的教训如同三九天的冰水浇头,冷却下了燃烧的血液。
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试探他是否安分?
一个权势不弱于神妃的女人,真的会有这般好心?
他已经尝过轻信于人的滋味,这次可没有人能救他了。要谨慎,要忍耐,要小心……他冷静了下来,俯首道:“多谢仙子美意,我愿意留下。”
屋中霎时寂静。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怕我在试探你?”
“并非如此,我、我仰慕仙子风仪。”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十分真挚,抬首直视她的双眼,“甘愿陪伴左右……”
殷渺渺不由轻笑了起来:“我要是坏一点,就把你这句话当真了。”
“绝无虚言。”凤凰台的苦难磨砺了他,那张容色绝艳的面孔上流露出满满的情意,足以迷惑一个不知事的年轻女子。
可他面前的女人叹息一声,无限怅惘:“你看着我。”
凤霖顺从地注视着她,然而下一秒,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她乌黑柔顺的头发蓦地化作了雪丝,光滑的肌肤黯淡了光泽,皱纹爬上眉角眼梢,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短短数息内耗尽了生命,枯萎凋零下来。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伪装,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你……”
“你见到的都是幻象。”她遥望梳妆台上的铜镜,平静道,“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现在,还要对我说谎吗?”
凤霖到底年轻,一时狼狈地低下头,过了会儿,又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胆子大了起来:“美人在骨不在皮,仙子何必执着于外貌呢?我今日所言尽出肺腑,天地可鉴。”
“如果一个人愿意忍受眼前的屈辱,那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你非要留在我的身边,看来求得不止是自由。”殷渺渺轻笑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让我猜猜看,复仇?”
凤霖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道:“我是不可能替你报仇的,于公,冲霄宗不会插手镜洲的事,于私,我与神妃无冤无仇,没道理出手。”
“我并无此意。”他低声道。
“很好。”她饮尽了杯中的酒,“你要是想亲自动手,那随你的便,我不会阻拦,你不必花时间奉承我了。”
凤霖终于发现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然行不通。他迟疑了下,渐渐挺直了背脊:“我的修为太低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日后勤加努力,总有机会的。”她语气敷衍,好若随时要结束话题。
凤霖沉默了会儿,缓缓道:“神妃以叛逆罪褫夺我父爵位,家中财产俱被抄没,我……重伤未愈,无路可走。”
出事之前,他是王孙公子,家中自会供他修炼,何须自己操心灵石丹药,但如今他一无所有,就算得了自由身离开冲霄宗,又从哪里弄来灵石和资源呢?
殷渺渺听着,心里有数了。镜洲的修士依据血缘出身划分三六九等,身为皇亲的公卿之子从小便锦衣玉食,享尽富贵,结果一朝落难,连安身立命也做不到,只能依靠出卖美色。
她好意提醒:“普通弟子虽然月例微薄,却是自食其力,不必依附他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凤霖的心中不是没有挣扎,是做一个普通的修士,勤勤恳恳赚取资源修炼,还是依附于她,媚宠换来捷径呢?前者固然堂堂正正,可花费甚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结果,到那个时候,会不会神妃已经掌控了整个羽氏,再无复仇的机会?
他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等那么久。反正这具身体已做过别人的玩物,一个女人和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能达到目的,怎么样都行。
“我心慕仙子,愿追随左右。”他阖了阖眼睛,做出了抉择。
殷渺渺悲悯地望着他,一时无言。
世间有千万条路,有人一步一个脚印,有人却不择手段,通常情况下,人们都希望前者最终会获得成功,后者会因为爬得太快而掉落下来,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生活之所以是生活,便是因为它从来不讲规矩,时而出现“好人有好报”的佳话,时而又有“祸害遗千年”的讽刺。
所以,她不想评判凤霖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未来不可知,选择也只是个选择。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就留下吧。”她许诺,“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你随时可以走。”
凤霖深深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解开了身上的衣袍。
丝绸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露出无一丝瑕疵的身躯,这或许是世间最有诱惑力的肉身之一,能轻而易举地唤醒潜藏在人体深处的欲望,更可怕的是,蛊诱仅仅是开始,交接带来的无上欢愉才是致命之处。
他疏于技巧,但天赋异禀,于是笨拙的动作成就了别样的刺激,带来了温存以外的享受。
狂风骤雨,满地狼藉。
殷渺渺在窗边立了会儿,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我会叫悬壶院的人为你疗伤。”
他沉默地下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给她磕了个头。这是他在神妃身边学会的“规矩”,伺候完后要谢恩。很多次,他都满怀恶意地想,或许这个女人以前跪过太多次,这才不遗余力地羞辱他们。
“你不必跪我,不要把羽氏的规矩带到冲霄宗来。”她转过身来,“一个人卑躬屈膝得太久,就会忘了怎么抬头挺胸走路。”
凤霖怔了怔,慢慢站了起来。
昏暗的屋舍因为他惊人的容光而明亮起来。
*
一个时辰后,云潋摘了朵新开的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殷渺渺扶了扶额头,捋下来丢进首饰盒里,无奈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来的时候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原来师妹喜欢眼睛不一样的。”
她否认:“巧合。”
他不置可否。
“真的是巧合。”她支着头,略有些出神,“我都没怎么注意。”
云潋也不深究,只问:“师妹喜欢他吗?”
“说不上喜欢,但的确很极品,各方面都是。”她想了想,忍俊不禁,“凤凰儿。”
凤霖给她的感觉和汐月很像,带有鲜活动人的气息。他的骄傲,他的屈辱,甚至于他的痛苦和挣扎,对她来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年轻的身体和沸腾的热血吸引了她。
衰老的人渴望自年轻人身上汲取青春,八十岁的老头子爱娶十八岁的小妾,上了年纪的富婆热衷于包养小鲜肉,皆是这个道理。
她也不能免俗。
昨天晚上,他滚烫的身体和旺盛的欲望唤起了她的感觉,她不爱他,但得到了慰藉。
于是云潋明白了,原来的人无法替代,但她已经在接触新鲜的东西,开始享受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在好起来。
“那就好。”
殷渺渺也这么想,笑道:“我会对他好一点的,不过说实话,他想要复仇可够呛,镜洲的那个神妃可不是省油的灯。”
羽氏过于看重神血,但时过境迁,神的荣光早已湮灭在浩瀚的历史中,如今,凡人逆天而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与神明相等的力量。
这是属于人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