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认为,人们终有一天会放弃修仙吗?”殷渺渺如是问。
松之秋道:“会有非常多的可能,比如道统一旦失传,凡人欲求仙门无果,久而久之,便不会再执着于升仙了。”
她问:“除此之外呢?”
“此外,灵气消弭于无,亦会如此。”松之秋思索片刻,奇道,“不知怎的,我似乎觉得你所言另有深意。”
殷渺渺不答反问:“凡人为何追求仙缘?”
慕天光给出了个最普遍的答案:“超脱生死,长生不老。”
“长生未必是仙人的专利。”殷渺渺想起了她死时的场景,那会儿器官克隆移植是普遍现象,冷冻人类的技术也已经非常发达了,人们普遍认为科学技术再发展下去,不死虽有难度,但延长寿命不在话下。
她道:“你不能否认,其实修士也不是人人都追求长生,大家修道各有各的理由。有些凡人向道,是因为尘世令他们失望,或者渴望探寻世界的真正奥秘。”
昔年凡人界里遇到的何问道,也就是飞英的师父既是如此,他不能说完全不求长生不老,但之所以求仙问道,更多的是想知道“仙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对世界的真相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故说“朝闻道,夕可死”。
“道统失传,灵气消无,只会让人欲求仙而不得,但永远不会缺少尝试的人。我认为,当某一天,人们发现做凡人也可以过得像神仙一样,冬能取暖,夏能避暑,倏忽四海间,天涯若比邻,甚至可以不必吃修道之苦就能延长寿命,那么,就算仙路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会去做。”
每个人修仙的理由都不相同,但若他们渴望的东西不必通过艰难的修炼就能得到,还会有人执着于修真吗?
很难说。
可是,凡人的确是在这条路上不断地前行着,修真成就一人,凡人却在以千万人之力,集数代人的工夫,一点点靠近神的境界。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是可以被复制的、普及的、传承的,而修真却必须由一个人从头走起,谁也不能例外。
目前来看,修士自然是强于凡人,但千万年后呢?
静默良久后,松之秋开口道:“我原以为,‘灭仙’必然是因为世间遭受了重大的灾厄,以至于道途崩阻,就此没落,但听你一说,仿佛是某种必然的结果。”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浅薄之见而已。”殷渺渺拉回了脱缰的话题,言归正传,“少庄主还是继续说‘灭世’的事吧。”
松之秋想了想,说道:“世界从虚无中诞生,最终走向虚无,是一个轮回、一个圈,切合大道的至理,故而我认为,末世是每个世界的必然命运。问题在于,岱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使得修士不得不远渡异界,而十四洲又有什么能够救他们的呢?”
慕天光道:“他们是修士,遭遇的应是‘灭仙’一劫。”
“如果是这样,那我猜的肯定就不准了。”殷渺渺笑了下,“魅姬他们实力不俗,所作所为不像是要窃取道统,那么……灵气?”
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但松之秋皱起眉头:“灵气无形,游离天地,且有天道制衡,如何能将本界的灵气导向岱域?”
殷渺渺思忖道:“有没有可能是想窃取什么能汇聚灵气的宝物?”
“我记得利用五行之宝可以布下回灵阵。”慕天光迟疑道,“你是想说,他们到处经营算计,便是想要收集五行类的秘宝?”
殷渺渺分析:“既然灵气缺失,汇聚灵气的五行之物肯定生不出来,把算盘打到异界也很正常。”
“前提是他们确实面临灵气消散的问题。”松之秋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沫,若有所思道,“虽然我也认为这是最大的可能,因为仙椿当年面临的便是类似的困境。”
殷渺渺之前已经听他解释过仙椿来自异界的事,当下简单地和慕天光复述了一遍,他同样为大椿以一己之力改变秋洲地貌的举动而震惊。
“草木对灵气的感知比人敏锐很多,界门一开,它便自寻出路了。”松之秋平平淡淡地述说着往事,“不过它走得早,树木又是扎了根便不喜随意挪动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已无从知晓。”
“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路。”殷渺渺苦笑着叹了口气,“不然还真的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两眼一抹黑。”
松之秋提醒她:“每个世界的情况都不尽相同,方才我们讨论的皆是基于猜想,事实或许南辕北辙。想要知道他们为何而来,还是应该直接问一问他们本人。”
这就不是殷渺渺能够决定的了。她苦寻魅姬等人许久,可是他们像是蒸发了似的,一个影子也找不见:“我已请托诸多朋友留意,若有机会,定然要与他们‘好好聊聊’。”
松之秋听闻,便不再多言,改而邀请他们多住几日,一尽地主之谊。
他们都答应了,按照修士的传统,去拜访人家不多住几日,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急事,否则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何况,慕天光自从知晓要来仙椿山庄以后,便存了件心事,需要找机会办妥。
*
翌日。
慕天光在建木园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松之秋,他站在一座假山面前,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待走近了,方觉那不是爬满了藤花的石山,而是处花冢。
“寒玉道友。”松之秋转过头来,礼节周到又不失温谦,分寸永远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你避开素微道友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慕天光却没能立即答上来。
松之秋也不催,静静地等待着。良久,他终于道:“我听说仙椿山庄有‘忘忧草’,服之能遗忘锥心之痛。”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的使人忘忧,如果有,都是骗人的。”松之秋慢慢道,“你所谓的‘忘忧’,我名之‘伤魂’,对人的神识有损。”
慕天光怔忪。
“但有的记忆太过痛苦,消除它就如剜肉疗伤一样,也是有必要的。”松之秋的声音徐徐拂过,如闻松涛,“需不需要,全看是不是真的到了这一步。”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我要它,你要什么?”
松之秋道:“看你给我什么,如果东西足够好,我甚至可以给你一株药效过去后,反而能蕴养神识的‘伤魂草’。”
他这句话让慕天光立即做出了决定,掏出袖中的玉瓶:“这个呢?”
松之秋接过来,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轻轻摩挲了下,感受到了透过玉瓶传来的丝丝凉意:“这是……”
“一点点太阴之精。”他淡淡道,“够吗?”
“够了。”松之秋收了起来,转身离去,“跟我来。”
慕天光跟上,临别时,侧目望了眼石冢。松之秋仿佛看见了,道:“这是阿红的墓。”
“爱妾杏未红。”慕天光念出了长满了青苔的刻字,微微拧眉,“爱妾……”
松之秋没有解释,只是伫立望着随风飘动的绿叶白花,神情平淡到看不出丝毫波动,也着实没什么好悲痛的。新的鼎炉早就被送来很多年了,亦是纯阴之体,只是修为太低,起不到什么作用,便就当是个侍女养着。
这石冢地处偏僻,鲜少有人踏足,他亦有许多年未曾来过,青苔遍布,荒烟蔓草,新人的倩影终究是替了旧人的面貌。
阿红长什么样,他都快不记得了,只在脑海深处,依稀还有她笨手笨脚,古怪执拗的影子。
他看了慕天光一眼,心道,其实世间大多数的爱恋,都用不着忘忧草,因为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再浓烈的爱与恨,最后也会被石上的青苔覆盖,消失得一干二净。
养魂木林。
杏未红已经能完全脱离寄身的养魂木了,虽然还不能走远,但是身体的自主权回来了。她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舒展手臂,绕着养魂木转圈圈,享受着久违的自由。
教她剑法的人说:“我很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人,看上去活像是草木刚化形。”
“我以前是人,却和物差不多。”杏未红听不出讽刺之意,认认真真地回答,“很久没有这样动过了。”
“那你不如练剑。”
她欣然遵命:“好。”
遂又开始日常的练习,一连十日,无休无息,直到因被阳光过多照射而不适才回树上去养着。
她很愁:“原来我不能晒太久的太阳。”
“你修为太弱,抵不住正午的阳气,以后活动尽量选择清晨或是傍晚为佳。”他道,“不过,鬼修的世界在阴间,你总有一天要去那里的。”
杏未红大吃一惊:“我以后要去阴间?为什么?”
“冥界阴气浓重,适合鬼修生存,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世界。”他道,“难不成你不想去?”
杏未红喃喃:“我没想过去别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出过门,第一次出来就死了。”
他又问:“哦?你也没想过回到你的主人身边吗?”
“回到少庄主身边?”她又吃了惊,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你总是鼎炉鼎炉的说,我以为你对他尚存留恋。”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鼎炉啊。”杏未红费解极了,“我是不会去山庄的,为什么要去呢。我已经死了啊。”
她对少庄主有用的不过是纯阴之体,如今连唯一有用的东西都没有了,就好像是凋谢了的花,砸碎了的花瓶,没有任何价值。
就算回去了,少庄主也不会要她的。
建木园的侍女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永远叫“紫娇”“黄芍”“白梅”“青莲”,他永远不会想念离开的人,也对新的人无甚关注。
有的时候,她觉得他是没有心的。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鼎炉,他怎么会要呢?所以,杏未红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仙椿山庄。
至于冥界……“大家都要去吗?”她问。
“鬼修都在阴间。”他说,“你要去那里,打败所有的人。”
杏未红瞪大了眼睛:“打败所有的人??我??”
“不错,这是你对我教授剑法的报答。”他平静地说,“我活着的时候是仙界第一,现在死了,我的剑法也必须是幽都第一。”
杏未红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