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纷杂错落,时间又相隔甚远,殷渺渺捋了好一会儿才排出了个时间表,从早到晚大致如下:
1、七个异界之人跨过界门来到了十四洲。
2、万离遥被魅姬暗杀,重伤布阵,夺舍曲之扬,未果。
3、魅姬和某个魔修前往陌洲,同一时间,狂血石、封灵鱼出现。
4、柳叶城事件:段熙被夺舍,秘密培育迷心花,被发现后窜逃。
5、她失忆回归,莲生遇袭,水姬与魔修甲出现夺走种子。
6、谢家灭门,魅姬夺得封灵鱼,并获得狂血丹。
7、中洲风云会,魅姬假意投靠秦子羽,挑拨五城,受伤后逃窜,不知所踪。
8、天煞魔君上台,挑衅北洲,坠仙崖一战时,迷心花再度出现。
遗憾的是,因为十四洲没有统一的纪年,而修士对于时间的感知又很模糊,闭个关就无法精准地知晓日期,一般笼统得说三五年、十来年,所以无法标注出上述事件的精准日期,只能简单排一下顺序。
不过,即便只是如此,殷渺渺也可以确定,不管那些人来十四洲的目的是什么,迷心花、封灵鱼、狂血石这三种东西十分关键,只要继续留意它们的踪迹,应该就能发现新的线索。
“东西都在这里了?”殷渺渺问。
曲听灵恨不得赌咒发誓:“据我所知,真的就没别的了。”
殷渺渺挑了挑眉,慢悠悠道:“你嘴巴里就没几句真话,我实在不敢信。”
“那你想怎么样?”
“上次走得太过匆忙,都没好好瞻仰前辈的洞府。”
送走了狼,又来了虎。曲听灵银牙紧咬,从喉咙里挤出来三个字:“跟、我、来。”
殷渺渺微微弯了弯唇:自食其言,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哟。
*
三日后,飘雪城。
飞英给自己续了三杯茶以后,终于忍不住问:“姐姐,你每天都盯着这些东西看,看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殷渺渺回过神,将视线从面前堆着的阵盘符箓上收回。
“我说,你盯着看了那么久,除了确定它们和我们这边的东西不同之外,有别的收获吗?”飞英瞪着眼睛问。
殷渺渺道:“没有。”
飞英:“……”
两天多以前,殷渺渺就和慕天光从寒鸦堡里出来了,毫发无损,还顺带把曲听灵一块儿带了回来。随后,她就在客栈里闭门不出,一副要干大事的架势。
飞英以为她有什么计划(比如像过去一样疯狂历练),然而,她只是交给了他一些阵盘,叫他分辨和十四洲的阵法是否有所不同。待他给出肯定的答复以后,她就天天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再怎么看都不可能看出花来啊。”他纳罕极了。
“我是在想事情。”殷渺渺失笑,摆了摆手,“别问我想出了什么,我脑子乱着呢。倒是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飞英想起正事:“乔师兄让我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曲听灵?”
“她啊……”之前,殷渺渺担心放走曲听灵以后,有什么事想问不方便,离开时也把她一块儿带了回来,现在就关在院子的空房间里。
飞英:“你不会忘了?”
“是没想起来。”殷渺渺笑了笑,反问道,“我是没什么地方要用她了,你们觉得呢?”
飞英的神色慎重起来:“我就是想说这个,要杀了她吗?”
“乔平说要杀了她?”
“不不,乔师兄没说,是我在想这件事。”
殷渺渺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立即集中精神注视着他的眼睛,表明自己认真在听。
飞英受到了鼓励,缓缓道:“我已经想这个很久了,自从到了柳洲,好几次我想救别人,结果别人反而要杀我——当时在寒鸦堡里是这样,后来曲听灵也是这样。如果大家都经历过这种事,那我明白为什么柳洲的人都喜欢斩草除根了。”
不杀,要承担未来可能被报复的危险,杀了,一了百了,安枕无忧,孰利孰弊一目了然。
殷渺渺点了点头,温言道:“这是柳洲的风气,不代表对或是错。”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飞英认真道。
“为什么?”
他道:“就因为一个人未来有可能做坏事就把他杀掉,那不就等于是说,人要为没有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吗?这也太不公平了,以后的事没有人能够知道,就现在来说,那个人是无辜的。”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想来这就是飞英来找她而不是别人的原因了,慕天光和乔平都是修士的思维,“以绝后患”四个字足矣,可是,他深受凡间影响,无法接受这样的杀人理由。
“姐姐,我真的觉得,修士杀人太随便了,‘我觉得她会报复’,所以就杀人,‘我觉得他在作恶’,所以就杀人,甚至萧丽华那样‘我不喜欢’就要杀人……”飞英皱紧眉头,喃喃道,“皇帝杀人都要个理由,但修士用不到,想杀就杀了,这样真的对吗?我总觉得不该以个人的喜恶作为杀不杀人的理由。”
此话一出,殷渺渺心底的叹息就变作了愕然。她以为飞英只是本性良善,看不惯修士动辄取人性命的做法,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思考得这般深入。
他在想“法治”。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杀呢?”她耐心地问。
飞英想了想:“他做过很多坏事,可以杀。他要伤害我或是别人,可以杀。但我讨厌他,不喜欢他,希望他不存在,或者他只是说谎骗人,出尔反尔,那就不必杀他。”
殷渺渺颔首,又提出了两个疑问。
“那么,同一件罪行,所有的人都应该付出同样的代价吗?譬如,一个无辜的炼气修士被杀,杀他的人是炼气,他该死吗?如果杀他的人是元婴,那么这位元婴真君也该死吗?”
“除了加害者不同,受害者不同呢?一个人欺骗了自己的师兄弟,和欺骗了自己的师父,都是不该死吗?”
飞英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来。炼气杀了炼气,那么要凶手伏诛很正常,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元婴杀了炼气也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欺骗师尊是大逆不道的罪行,是以下犯上,亦不能和同辈间的谎言相提并论。
“呃,这个……”他满脸纠结。
殷渺渺莞尔。飞英长于凡间,可是封建君主制的世界,固然有法,然尊卑有别,王子犯法,哪能真的和庶民同罪?她也不为难他,伸手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法”字。
“凡间有种说法,叫‘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意思是说,奖赏和惩罚都应该一视同仁,不该以人的身份尊卑而有区别。而用来判断是非对错的东西,既不是某个人的意愿,也不是上位者的想法,而是法律。”
到底是在凡间生活过,飞英很快就理解了,不过吐槽道:“我不觉得法律有这么公平。同样是杀人,庶民杀了要偿命,权贵不过是赔点钱,而且这命还得是良民,奴仆死如牛羊,压根不算是人。”
“这就意味着人还在法之上。”殷渺渺沉吟少时,又笑,“这个法是人间之法,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我认为,有两个‘法’是始终高于人的。”
飞英不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哪两个?”
“一是天地之法。春去秋来,日夜交替,天地间运行的规则始终如此,不会因为人喜欢不喜欢而改变,而人要是违反了天地的规则,就一定会受到惩罚,此所谓……天道。”
凡人所谓的善恶有报是美好的愿景,至少对于修士而言,杀个一两个人远远算不上是“恶”,因为个体的价值对于天地来说是很渺小的。但是,修士如果做下什么影响极大的恶事,那就会受到惩处了。
因此,昔年归尘子不敢杀卓煜,便是因为卓煜的安危身系凡间运势,一人崩而万人死,其反噬的力量,绝非一个炼气修士能够承受。然而,这不意味着普通人的性命就没有意义,神女祠救活的人皆是平凡的百姓,一个人的命虽如蝼蚁,可千万人相加,便成了善报的功德金光。
所以说,众所周知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蕴含着天地至理。
“那另一种呢?”飞英问。
殷渺渺笑了:“是心中之法。你做了善事,心中便会高兴,做了恶事,良心就会过意不去,很多事或许能昧天瞒地,却过不了自己的心,所以,我们就有了心魔。”
飞英尚未结丹,不曾直面心魔,一下就怔住了。
“你迷惑的不是曲听灵该怎么处置,而是在这个世界里要怎么做人。”殷渺渺微微笑了起来,“修真界和凡间不同,造不出一套人人都能接受的人间之法,而天道高高在上,有许多难以顾及的地方,所以,你心里的‘法’,就是判断一件事要不要做的标准了。”
“我明白了。”飞英喃喃说着,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紧追灵光而去,竟然就这样入定了。
殷渺渺长长吁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他静静顿悟。
飞英这一思考,就是足足五天。
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在许多修士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的“小事”:凡人比及修士,真的是蝼蚁吗?杀人可以凭借喜好而且不必受到任何惩罚吗?为了长生道途,不择手段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有人嗤笑过,认为他纠结这些问题真是蠢不可言,也有人耐心回答过,可是答案却无法让他认同。
他曾经万分迷惘,怀疑自己是个异类。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或是错误,很多人都这么做,不意味着是对的,他不需要勉强自己按照别人的标准做事。
做人,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霎时间,茅塞顿开,筑基大圆满的境界圆融完满,可以准备结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