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暴一刮就是三十三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但殷渺渺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仿佛是一个奔波许久后回到家中的好觉,无心无事,梦都没有做一个。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了。
阳光被茂盛的绿叶所遮蔽,灿烂而不刺眼,她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她睡在一个不大的树洞里,身下垫了干草,干燥又温暖。
这是哪儿?她努力搜索着记忆,哦,想起来了。她不再是郡守府里的大小姐了,城破了,父亲母亲都殉国了,她跑了出来,想躲进山里去。
多么讽刺啊,她上辈子费尽心思想要从山里出去,现在却又要找一座山把自己困住。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她想着,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是了,她饿得太久,是该出去找东西果腹了。
双腿因为饥饿而无力支撑,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欲滴的乔木,鸟、蛇、虫、松鼠都藏在树叶后面,风吹叶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
她觉得口渴,想要先去找水源,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右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觉地扭过头——这动静不会是小型动物,会是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她越来越紧张,肌肉紧绷起来。
终于,出现了。不是什么大型猛兽,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的孩子,男孩子。
“你是谁?”她的神情和缓下来,“是你救了我吗?”
他不说话,捧着一叶子的水递到她唇边。她接过来喝了,满嘴甜津,唇齿清凉。他又从怀里递了野果给她,她也接过来吃了,食物落进胃里,烧灼感大大减轻。
他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殷渺渺一直观察着他,他的身体清理得很干净,漆黑的头发长及锁骨,就这么随意披散着,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全然听不懂似的。最重要的是,即便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不至于连遮身之物都没有,难道是在山里被动物养大的孩子?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她问。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一个野果。
好吧。看来是真的听不懂。殷渺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渺渺。”
他想了想,又喂了她一个野果。
殷渺渺闭了嘴,她看出来了,这个男孩子以为她说话就是饿了,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是喂她吃东西。
过了几个时辰,他又过来给了她三个野果和一卷叶子的水,显然是记住了她的食量。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被当做动物照顾了起来。
这个孩子在森林中长大,被充满母性的野兽抚养,他跟随着些野兽学会了分辨食物,学会了治疗病痛,学会了寻找水源,也学会了捡幼崽。
除了她以外,他养着失去了雌鸟喂养的一窝小鸟,养着一窝小白兔,还养着一条手指粗细的毒蛇。
殷渺渺:“……”
不过,兴许是因为只有她长得和他一样,他模模糊糊明白他们才是同类,所以对她最好,让她睡在自己的窝里。
下雨的时候,他让她蜷缩在干燥的里面,不被暴风雨打湿身体,打雷的时候,他会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那些可怕的声音。
殷渺渺从没有想过,一个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的野孩居然会是这样的性格——他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吃野果和草木为生,会照顾小动物,善意又温柔。
而她也被像雏鸟一样照顾着,水和野果都会喂到她嘴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得到了一个陌生人无偿的照顾与付出,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是的,她很确定不需要任何回报。不久之前,被他照顾的毒蛇伤势痊愈了,他把它放回了捡来的树下,看着它蜿蜒着游走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前世的父母生养她,是要她照顾弟妹,是要她嫁人换取彩礼,是要她养老送终的,她必须为自己的出生与成长付出代价。而后在外得到的一切,都必须付出同等的东西交换,出卖身体,出卖劳力,亦或者两者皆有。
这一世亦是如此,父母亲不是不爱她,当大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不假,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就会自以为替她做出正确的决定,不会问她要不要,想不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了你,养了你,当然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要不然怎么说是孝道呢。
所有的爱和恩都是有条件的。
只有这次没有。
他分不出人与野兽,不懂得失去与得到,不在意诞生与死亡。
对她好,只是遵照本心。
谁能想到,她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奇迹般的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都是真的。
在这片丰饶的森林里,她忘记了自己的性别,模糊了自己的种族,与所有野兽一样,平静地过着快乐的日子。
这样就很好了,荣华富贵,爱恨情仇,她都经历过了。若是第二次生命可以简简单单地度过,也是一种福气。
她想永远留在这片净土,滚滚红尘伤身伤神,她愿意忘掉所有的过去,想无心无事的……永远这么生活下去。
前方,山色如黛,溪流潺潺,被鱼儿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温顺的小鹿在河边饮水,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青草搔着小腿,痒得不得了,花香馥郁,浓烈得想打喷嚏。碧空如洗,暖阳沐身,无心无事,是个睡午觉的好天气。
一想到这里,哈欠就一个连一个,泪腺分泌出眼泪,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回去睡一觉吧。
有什么事,睡醒再说吧。
眼皮似有千钧重,噗通一下就掉了下来,把视野遮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光。
可以睡觉了。
她想着,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电光石火间,身上传来一阵剧痛,她皱起眉,不想睁开眼睛,但是对方不放过她,强烈而持久的痛楚不断传来,逼迫她睁开眼睛。
“谁……”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眸。
向天涯扶住她的肩膀:“清醒了没有?”
“你、发生了什么?”神智渐渐回笼,殷渺渺按着太阳穴,头疼欲裂,“疼……”
向天涯翻白眼:“能不疼吗?我掐得手都酸了。”
殷渺渺终于发现手臂上多了几处淤青:“下手可真狠。”
“你得谢谢我,你看那是什么。”向天涯搀住她。
殷渺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云雾蔼蔼,成千上百的妖兽宛如传闻中成群结队自杀的旅鼠,争抢着冲进了浓雾深处。
回首来处,源源不断的妖兽往这里奔赴而来,速度飞快,极其兴奋,一丝理智也无。再看脚下,无尽的黄沙掩盖不了累累白骨。
殷渺渺倒吸口冷气,眯着眼睛打量着雾气深处的妖兽,轮廓隐隐如山峦:“这是……蜃吗?”
传闻有一种名为“蜃”的妖怪,吐气成云雾,中有人物车马、亭台楼阁,历历可见,也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
“刚才的是……幻境?”
向天涯奇怪地看着她:“肯定不是啊。”
殷渺渺眉间微蹙:“为什么?”
“要制造出能迷惑人的幻境是很难的事,更别提能同时迷惑住所有人。”向天涯眼神古怪,“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最渴望的人或事吧。”
最渴望的……殷渺渺回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思:“你看到了什么?方便说吗?”
“家。”向天涯回答得很快,“我爹还在世时的家里。”
沙漠中的旅人最渴望的事是什么呢?归家。
“家”未必是父母生养自己的地方,只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舒适,可以放下所有戒备的地方。家里有牵挂的人,许是父母手足,许是爱人孩子,许是萍水相逢的同路人……无论是谁又在哪儿,死生之际,能回到记忆中最温暖舒适的地方,即便知道有异,又有多少人甘心醒来呢?不如就在美好的幻梦中死去。
向天涯感慨道:“真的很吸引人,让人很舍不得。”
“但你没有。”殷渺渺深觉纳闷,“为什么?”
向天涯大有深意地看着她:“因为舍不得也要舍得。某种意义上,有了归宿就等于失去自由,也许有人心甘情愿做围城里的人,但我不愿意。人生如逆旅,我永远都是行人。”
“呵,浪萍难驻。”浓浓的笑意漫上唇角,殷渺渺悠悠道,“这是你的道啊。”
向天涯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殷渺渺凝眉苦思半晌,不怎么确定地说:“可能是失去的记忆。”
“失去的记忆?”向天涯一怔。
殷渺渺指着身边狂奔而过的兽潮,逐一分析道:“那只蜥蜴口水直流,大概是见到了食物,那只狐狸在流泪,它可能见到了亲人或是伴侣,而那边的狼崽看起来那么高兴,像不像是奔回母亲的怀里?
“你刚才说的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渴望,它不能同一时间制造出那么多幻境,那么能够迷惑我们的只可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蜥蜴看见了美味的食物,狐狸看见了已经死去的伴侣,狼崽看见了失散的母亲……它们被自己最珍贵的记忆迷惑,无怨无悔地奔向了死亡。
“我看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殷渺渺喃喃道,“我没有认出来。”
既然会被深深迷住,肯定是很珍贵很美好的记忆了,忘记了多么可惜。向天涯想着,安慰道:“没关系,就算忘记了也还是你的。”
“这可不好说,指不定已经失去了。”殷渺渺笑了笑,不愿深思,“追究无益,我们不如想想怎么离开。”
蜃怪擅长迷惑人,眼前所见的都是真的吗?要离开这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