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树而眠的魏渺忽然梦见了过去的场景。
那天,她忽然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虽然没有写名字,但上面有一个标记,她知道这是十多年未曾见面的老祖宗给她的。
她心口一跳,以为这是要召她回去的信。
她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信封久久不敢打开,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惊得她下意识转身将信藏到了身后。
拍她肩的人是她的师尊,见她这副惊得藏东西的样子,顿时好奇地想看看她藏了什么。
她当然不敢让师尊看见这封信,不过她知道越是瞒着,就越会引人好奇,于是她将信给了师尊看。
师尊在知道那是一封信后,露出了一副“我懂”的表情,啧啧有声地调笑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顺势遮遮掩掩地默认下来。
幸好师尊十分尊重她的隐私,没有强行将信打开来看。
不过,即便打开来看,师尊也不会怀疑什么。因为信上只要求她离开太华去做一件事。
得知是这个要求后,她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松了口气。
老祖宗只是要求她去某个偏远的地方收服一只实力稍强的鬼,事后想来,那其实只是个很明显的调虎离山计,但是她当时从未多想。
如果当时,她跟师尊老老实实把一切都交代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会这样出现,却又觉得这么理所当然。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还依稀记得,当时师尊拽着她的手就往后山走,一边走一边念叨:“你二师姑在后山烤叫花鸡,我们得去快点儿,不然迟了就没有了,你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崽子多么能吃。”
魏渺一边跟着走一边露出无奈的笑:“师尊,您怎么都这么老了还天天跟我师妹她们抢吃的,羞不羞啊。”
师尊恼羞成怒地踹了她一脚:“你这丫头,不认识你的还以为你是个多好的大师姐,我说你怎么突然变了?以前不是经常仗着自己大欺负那些个小的?”
魏渺脸微微红了一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况且我突然觉得,欺负她们也没意思,逗她们笑才有意思些。”
师尊哼了一声。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师尊后面,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入门测试的经过。其实原本,她没有资格进入太华派的。
太华派弟子在入门之前都要通过一个测验,天赋只是其一,太华派最看重的还是心性。收的徒弟可以天赋差,但心性一定要好。但这件事也只有太华派内部的人才知道。
那时她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来的。彼时她已经十四岁了,对于拜师学艺来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是大的了,但她得到的命令是一定要进太华派,否则老祖宗就要找她妹妹来做本该她做的这件事。
她知道老祖宗能够凭借血缘的感应找到妹妹,所以当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进去,她不希望自己干净的妹妹染上污浊。
入门测试是每个人单独进行的。而她测试的内容是让她去带着一张符纸,在一天之内独自去某个地方消灭一只恶鬼。
全程也只给了她一个地名和一张不知道怎么用的符纸。
她只好去找。路上遇到了一个腿摔伤晕倒在地上的女人,她用兜里的水将人弄醒了问路,那人告诉了她要去的路怎么走,正好需要近一天的时间才能走到。紧接着,那人求她帮忙把受伤的自己带回村子里去。但同样也需要一天的时间。
这是一个明了的选择,救人和做测试,只能做一样。
但是她却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面无表情地对人呵斥道:“你的手残废了吗?”
那人愣愣道:“手是好的,可是我腿……”
当时她当即理所当然地道:“手还是好的,那便爬回去。若是手腿都废了,那你活在这世上也是个累赘,不如死了还能让山上的野兽能饱餐一顿。这样也算是最后为这世间做点贡献。”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她的四师姑假扮的,据后来师尊说,当时师姑的脸都绿了,差点就没脱口而出让她淘汰滚出去。
后来她到了地点抓鬼,尽管很努力,也出了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计策,但毕竟没有受过任何抓鬼的训练,最终还是失败了。
时间到了,她狼狈地被恶鬼拍打在泥里,雨下得很大,淋透了她全身。
但是她没有哭。哭是一种被疼爱着的人才有的权利,她没有这个权利。对于她来说,哭只会在浪费宝贵体力的同时招来更加恶毒的嘲笑。
没娘没爹的孩子,哭给谁看?
当时后来成为她师尊的女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挥手就除了那恶鬼,转身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抹脸上的水,眼巴巴地道:“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除掉恶鬼。”
对方闻言不置可否,只道:“我带你去洗个澡,然后送你回家。”
这便是要拒绝的意思了。
她闻言很是心慌,拒绝了去洗澡的建议,直言道:“不用麻烦,我不用洗,也没有家。那……我明年还能来参加测试吗?”
对方遗憾地道:“恐怕不行了,你已经太大了。”
她立刻伸手去抓了对方的衣袖,撒谎道:“我今年才十二,只是个子长得快而已,明年也才十三,也不是很大。”
面前突然跳出了另一个女子,后来魏渺才知道那就是许心远掌门。她伸手便在将她的浑身骨骼摸了一遍,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你分明已经十五了,回去吧,孩子。去过寻常人的日子,你已经这么大了,只要肯吃苦,哪里不是活路?”
听到这个消息,魏渺目光空洞了一瞬,随即抓着对方道:“我天生能看到鬼,这样也不可以吗?”
许心远掌门摇了摇头,她后来的师尊没说话,只道:“你这般淋雨势必会生病,跟我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回去吧。”
那时她浑身在发抖,也不知是害怕妹妹即将被利用,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为冷。
她点头答应了,一心只想着先跟着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留下来。虽然她心里知道再留下来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没有。
回去后她们送了她一件衣裳,也让她生平第一次洗了一个热水澡。
然后她看到先前路边那个受伤的女人竟好好的站在原地,望着她哼了一声,问她后不后悔。
她那时还不明白世上还有这种套路,她道:“为什么要后悔?”
“当然是后悔为什么不救我了,你要是救了我,那今日你就进来这个门派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测试?”
魏渺看了一眼在场所有人,发现人们都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她坦诚地回答道:“我从不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即使是再来一百次,我也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话时,她的肚子饥饿地叫了起来。大约是看她可怜,她们掏出了一个馒头给她。
她接过馒头,却不敢吃完,留下了三分之二揣在了怀里。她所谓的老祖宗只给了她来这里的路费和干粮,完全没有回去的。这意思很明显,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的话,她就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可以永远不用回去了。
咬着另外三分之一的馒头时,她看了一眼所有人,心里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妹妹真的被抓来执行这个任务,应该也不会太难过,至少不会有人让她去干杀人放火的事情。
想通这点,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准备离开这里,却有一个女人突然喊住了她。那人就是她后来的师尊。
“喂,小姑娘,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魏渺转过头去看她。
“你是不是杀过人?说实话,在这回所有测验中,没有一个孩子能在对付恶鬼的时候能做到你这种程度。你的眼神和身手……让我隐约有这种感觉。”
在场其她人显然被她这个问题给惊住了,纷纷侧目。
掌门皱眉止住了她:“你怎么问一个孩子这种问题?”
“杀过。”她回答。
既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被收徒了,她也就没有撒谎的必要了。
众人观察到,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话语中丝毫看不出任何对生命的尊重,仿佛一条人命和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看到面前几个年长女子不敢相信的模样,魏渺心中忽然涌现出了一丝卑劣的快意。
显然世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到了,这是她唯一干得可以堪称“优秀”的一件事了。
不过当她看到这些人眼中的排斥之后,心中的快意便立即散去,变得索然无味。
“我走了。”她说着,迅速转身,想以此掩盖自己眼中的狼狈。
“等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后还会再杀人吗?”
这回她没有再回头,只是背对着她们,留下了一句叫所有人都忘不掉的话。
“我得活着。”她说。
“你说你没有家?”
魏渺开始觉得不断追问令她感到心烦。
她不想再回答,加快脚步往外走,心想着的都是生存问题:诸如今后的饭要怎么办?她要不要回去报告任务失败?还是不再回去?在这里等着妹妹来太华拜师,到时候她好提醒妹妹测试是要救受伤的女人。
不过,以妹妹的傻瓜性格,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提醒她就会做吧?
想到这里她脚步顿了一下。
问问题的女人见魏渺半点也不理自己,“嘿”了一声,追出去吊儿郎当地倚在门口,对着雨中单薄的背影高声道:“我给你一个家,收你当徒弟,但是你得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再杀人了,能做到吗?”
……
时间瞬间来到了多年以后。
她收到了那封信。
她去做信上的任务,等回来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师尊她们躺在地上没了温度的尸体。
诡异的是那时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大概是那一幕太过不真实了,她打从心底不相信这种事情发生了。
发现还缺了一个人,她想了想便找到了那个秘密基地,果然看到了小师妹,于是立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之后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得到了老祖宗的赞赏,然后老祖宗带着她离开,直到之后再执行其他多种多样的任务,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场还没醒来的梦。
或许等梦醒了,师尊又会吊儿郎当地带着她去抓鬼坑人了。
“噗——!”
魏渺忽然醒来,捂着胸口对着前方吐出了一口鲜血。
属下见状慌忙过去问她的情况,她抬手略有几分艰难地道:“没事,别管我。”
过了一会儿,众人见她确实像是好了,便继续睡觉。
她缓了一会儿,方才撕碎心脏似的绞痛散去了些,但她却觉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魏渺径直站起来,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找到了一棵很高的树,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望着天上的银河枯坐了一夜。
而这一夜,对周白来说,注定也是不眠的一夜。
她回去后,和有心互道了晚安就离开了。
有心问她要去哪里。
她回答说:“当然是回去睡觉,难不成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那个女人的话?放心吧,我没事,你好好睡吧,明天我要去好好调查一下门内是不是出了内奸。”
有心没什么心机,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地去周白窗外偷看,发现被子下面确实有一个人形,就彻底相信了。
她哪里知道,周白回去后便换上了夜行衣,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明,她用一些杂物在被子下面做出自己还在睡的假象。
随后就去了禁地。
她想办法迷晕了看守的人,随后在没有入门许可的情况下,用自己偷学到的隐蔽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禁地的结界。之后又打开禁地中央关押自己爹爹的房门锁。
周白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不是百分百不会被自己的娘亲发现,所以一切都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走进那间关押自己爹爹的屋子,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能够看到三十年前的符纸,点燃养魂香,想睡却睡不着。最后她对自己用了一点迷烟才让自己晕过去。
在梦中,她终于看到了更多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关于爹爹的信息。
原来她的爹爹小时候是这般可爱。周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爹爹小时候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小地主之家,从小被娇养着长大。令周白震惊的是,她的爹爹竟然还曾定下过一个未婚妻。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为什么爹爹会有未婚妻?为什么那个未婚妻和爹爹的感情看起来好像很好的样子?为什么娘亲一直到爹爹长大都没有出现?
或许其中还有些别的什么缘由。她尽力忽略内心中因为魏渺的话而产生的不祥的预感,继续看了下去。
看到后面,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渐渐产生了抗拒。
她加快了查看梦境的速度,爹爹已经绣好了嫁衣,很快就要成婚了,可是她的娘亲却依旧没有出现在爹爹的生命中。
周白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慌,也许后面还有什么别的缘由,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爹爹嫁给了娘亲,最后还生下了自己。
她虽然记事的时候爹爹就已经出意外了,但是她一直记得娘亲在提起爹爹时总是很伤心的模样。所以她想,爹爹和娘亲的感情一定很好的。
但后面直到爹爹快要出嫁的前三天,娘亲才终于出现在了这里。
她的娘亲看到了爹爹,一见钟情了。娘亲当即就找到爹爹的家里提亲,却得知爹爹快出嫁时,表情顿时变了。
周白从未在娘亲的脸上看到这样充满了掠夺意味的表情,心中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结果,娘亲果然做错事了。以前就算是打死周白,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娘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抢了婚,却因为提亲的时候已经在爹爹的家人面前露过脸,所以干下了一件让周白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杀人灭口了。爹爹的家人,未婚妻,全部死在了她的手下。
世界崩塌的感觉,也不外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