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老实说,很累。

因为怕几个科室快下班了,所以谭冥冥都是跑着去的,现在站在电梯里,感觉肺部快要爆炸了。

她长长深吸一口气,吹出一口气,拂动刘海,竭力让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不要那么喘。

但是,生气吗?

多少是有点的,可——谭冥冥忍不住看了眼手里攥着的白色的检查单,是关于软组织多处挫伤的报告,门诊建议是耽搁时间太久、建议及时治疗。

软组织挫伤?多处?小小年纪,到底怎么弄出来的?

谭冥冥想起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就只是上体育课把筋撕了一下,都嗷嗷哭着请了好几天假,谭妈妈虽然抱怨又嫌弃,但还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赶回来给她抱着腿热敷,而自己一边喊痛扑进谭妈妈怀里,一边哈哈大笑着吃水果看电视……

……她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倒也不是圣母,只是在知道这小孩之前的遭遇经历之后,这种戏弄在她看来多少就变成了一个从小孤零零长大、没得到过关心的小屁孩的傲娇和无理取闹。不重不痒,不至于和他计较。

这样想着,电梯门开了,谭冥冥深吸一口气,走出去,给两道担架让了道,然后拿着检查单朝着邬念的方向走过去。

重重人群后。

少年面无表情抬眸看着她,视线落到她被汗水打湿后又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翘起来的刘海上,少年琉璃色瞳孔里划过一抹复杂与晦涩,不过稍纵即逝。

等谭冥冥错过几个病人,走到少年身边时,他表情已经恢复原来的无辜和温顺。

“给,你的检查单。”谭冥冥吁了口气,在邬念身边坐下,没有提被戏弄的事,而是微笑着道:“要不要吃点水果,我去洗个苹果给你?”

少年眼圈却立刻红了,他漂亮的眼睛忐忑不安地抬起来望了谭冥冥一眼,接着迅速垂了下去。

他盯着地面,不安地小声道:“姐姐,我……我好像记错了楼层,你刚才是不是跑得很累,但我,我没有骗你,真的,那些护士姐姐告诉我要去取检查单,但她们都不是很喜欢我,很冷淡地说完就走了,我根本没听清在哪个楼层,所以刚才,才——”

……谭冥冥哭笑不得,没有揭穿他,被这种天使面孔的小孩用这么奶声奶气的语调道歉、用这么漂亮可怜的瞳孔注视着,谁能生得起来气?!虽然行为的确很恶劣就是了!

虽然谭冥冥自己年纪也不大,但是在这少年面前不自觉地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成熟可靠。

“不是什么大事,检查单不是已经拿来了吗?”谭冥冥说道,不过这种小屁孩教训还是该教训的,于是她又学着谭妈妈板起脸:“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姐姐,你不生气了?”少年惊喜抬眸,雀跃地抱住她胳膊,像是想撒娇,但又怕被她拒绝,于是手指在触到她胳膊那一刹,便咬了下唇,失落地收了回去:“……谢谢姐姐。”

谭冥冥看着他细微的小动作,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站起身来道:“我去洗两个苹果。”

她从果篮里拿起两个苹果,走到走廊远处的洗手间去,洗干净。

……

她走后,少年收起脸上的伪装,像是漫不经心地朝她方向看着,但是透明的瞳孔里又有一丝察觉不出来的复杂和焦躁——

她怎么还不觉得他讨厌、转身就走、毫不犹豫丢他一个人在这里?

分明已经看出了自己方才在故意耍她,她怎么还——?

比起舅舅舅妈那种,为了利益而假惺惺地对他露出一副关心的面孔,等得到利益后再把他当成什么恶臭的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踹开,他更害怕、也更憎恶,一开始是真心对他好,可后来却对他感到厌烦,日渐冷漠,最后对他说句“不是你的问题”,便将他抛弃。

那无异于是一场从天堂掉入地狱的毁灭。

他再也不想尝试了。

……

邬念森气沉沉地垂着眸,仍然继续低头玩着手中的贪吃蛇,但有几分心不在焉,他发质是一种漆黑色,非常的柔软,即便低着头,可来往的病人和家属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不过他不以为意,周身像是结了一层疏离的屏障,眉弓下几分藏起来的冷漠。

……

他耳朵听着不远处的洗手间,直到哗啦水声关掉,谭冥冥拿着两个苹果,甩了甩手上冰凉刺骨的水,走过来,他才用柔软温顺的神情抬起头来,唤了声:“姐姐,冬天的水很冰吧?”

邬念不说,谭冥冥还没注意到,他一说,谭冥冥立刻“卧槽”一下,发现自己手指都冰得麻木了,尤其刚才在寒风中拿着那张检查单的手。

……曲了曲手指,微微的刺痛传来,谭冥冥简直怨念丛生,她把苹果递给邬念,“你先吃。”然后自己空出手来,两只手用力搓了搓。

邬念拿着苹果,睁大眼睛看着她。

“姐姐,你是不是低血糖,怕冷体质?”

谭冥冥悻悻道:“对。”

邬念突然抬起唇角笑了下,放下苹果,将她手指抓过去,贴在他手心里,紧紧攥住。

他掌心是热的,暖热立刻传来。

……这动作实在猝不及防,八百年透明惯了的谭冥冥别说被人用双手握着取暖了,就连和别人牵手都没牵过——!文艺晚会跳舞节目是没有她的份儿的,虽然她也很想参与,但自己的报名表总是和试卷一样莫名奇妙丢失……

“还冷吗?”邬念神情乖巧,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以后记得随身口袋里带糖,我想给一颗糖给姐姐,但我自己也没有,真抱歉。”

谭冥冥迅速缩回手,尴尬道:“吃你的苹果吧。”

这弟弟进攻性实在太强了,谭冥冥有点招架不住,被他不按常理出牌惊得心惊肉跳的……她倒也没多想,只是,她又不是一个自来熟的性格,而且被透明太久了,突然被一个刚认识的弟弟握手,她非常不习惯。

……还是学校好玩。谭冥冥突然有些怨念了,就因为来医院,今天放学后都没按照自己的计划,偷摸摸跟踪杭祁去网吧呢。

一整天都没能在小本本上划小勾勾,这样进展真的不会太慢了吗?!

而且杭祁一直得到一个陌生人悄悄的关心,突然陌生人不见了,他不会感到很奇怪吗?

邬念盯了眼自己猛然空荡荡的手心,又抬头,见她心不在焉,眼神黯了下去,抿了抿嘴唇,安静地道:“姐姐讨厌我了吗?”

“怎么会?”谭冥冥安慰道,突如其来好大一口锅!她揉了揉少年毛绒绒的脑袋:“吃苹果。”

邬念这才开心起来,对她漾开笑容,随即低下头认真吃苹果。

他吃苹果吃得很慢,像是在吃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一点点,如同仓鼠般,小心翼翼地啃着。

……看起来就像是,都没吃过别人洗好的带着关心的水果。

谭冥冥立刻为自己刚才的分心感到抱歉起来,耐心等他吃完,帮他把苹果核扔进远处的垃圾桶,问:“要回病房吗?”

少年乖乖点头:“谢谢姐姐。”

谭冥冥将拄杖递给他,并在一侧扶着他站起来,少年一半重量压在她身上,谭冥冥并不是力气多大的女孩子,而邬念虽然年纪小,可个子很高,重量压过来,谭冥冥一下子快窒息了……

她咬了咬牙,费力地扶着邬念回到病房里去。

这是个很大的普通病房,一个简单的房间里有四张床,其他三张床上的病人应该是都出去了,只有凌乱的白色被子扔在上面。

“哪张床是你的?”谭冥冥问。

邬念指着其中一张,谭冥冥便艰难挪着脚步,扶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谭冥冥已经满头大汗了,发现今天自己干的全是苦力活儿,不过也还好,锻炼锻炼对身体好,当少年下意识抬眸朝她看来时,她还回以一个“没事”的笑容。

邬念立刻一愣,扭过脸去,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心。

“小念,游戏机放一边,对眼睛不好,你要看些什么书吗?”谭冥冥笑眯眯地道:“楼下有书店,我去买。”

她不知道这孩子上过学没有,应该是上过,但后来中途辍学,可至于哪一年离开学校的,谭爸爸不知道,她现在也不好问,怕让小孩觉得自卑难堪。

“现在还不想看书。”邬念却道,他忽然有点忐忑,抬起眸子,紧张的眼神看起来怪可怜的:“姐姐,我……”他结结巴巴道:“我想去洗手间,你能不能扶我过去。”

谭冥冥内心是崩溃的,好不容易挪到了病房里,她已经累得像是爬了长城一样,现在又要回去,并继续扶到卫生间——

“好。”但她还是笑着道,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把羽绒服外套脱了,又扶着邬念站起来。

如此来回,第二次回到病房之后,邬念又说想下楼看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谭冥冥,没人来看他,他很久都没下楼呼吸新鲜空气了……

谭冥冥这次静默了,强撑着,又扶他下了楼……

……

然后,不知道折腾了多久,谭冥冥再度扶着邬念回到病床前时,已经累瘫,肩膀沉甸甸的疼。

她捏着肩膀坐到一边。

邬念终于躺到了床上去,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含着打探——

看,我就是这么个性格恶劣,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人。

那些带他回家的领养家庭总是看中他漂亮又聪明的外表,可当他忐忑不安地重燃希望,一点点满怀希冀和渴望,想要融入那个家,甚至小心翼翼讨好时……却又对他嫌弃和厌烦,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还说他讨好太过,让人有负担。

最后,将他毫不犹豫地抛弃……

“哗啦——”总是一盆冰水浇灭在他所有的希冀、渴盼上。

一次又一次,忘了多少次。

他死灰复燃、可结果又是被丢弃。

后来他偷偷躲在路边,去看了一个领养自己时间比较长,最后将自己送回福利院的方式也较为平和的家庭,那个家庭有了新的小孩,那小孩看起来丝毫没有他聪明漂亮。

但遇见时,那家庭说:“至少看起来比邬念正常多了,邬念阴沉沉的,总让人浑身不舒服。”

……是吗,他已经拼了命去讨好了,可换来的仍是一句“不正常”。

所以,最后这家人也会说他不正常,用讨厌的眼神,看他像是看什么麻烦的包袱吧……

那么,他便一开始竖起浑身的刺,告诉她,不要靠近他,趁早滚蛋。

可——

下一秒,谭冥冥揉完了肩膀,轻松地笑着低眸,伸手揉了下他脑袋:“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个子很高还这么重,累死我了,不过你还想吃点什么吗,快到晚饭了。”

邬念重重一愣,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仔细在她眼睛里寻找厌烦的情绪,即便是再细微、再细微,也说明以后会抛弃他……

可是,没有。

为什么?

孤独的小孩不理解,他被抛弃过太多次,他不相信自己会得到真正的家。

见邬念没反应,谭冥冥不解地问:“你想吃什么?医院饭菜肯定很难吃,我去买点蛋糕甜品来?”

邬念仍愣愣的看着她,而她显然没意识到,还带着笑意,并且落在邬念头顶的手还没收回去。

邬念冰凉的发丝一片暖热,情绪差点没调整过来,隔了下,他才敛了敛眸,迅速收起眼里的复杂和惊愕。

他仰头,勉强漾开笑容:“我随便吃点就好了。”

“好,我买点我喜欢的甜的给你。”谭冥冥揉乱他柔软的漆黑的发,弯下腰去把他病床的高度调整了下,并把隔壁病床的枕头暗搓搓偷了一个来,放在他腰后,悄悄道:“别人还没来,先偷他们枕头用一会儿。”

邬念望着她,喉咙发紧,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点了点头。

……

谭冥冥转身要出门,然而,就在刚拉开病房的门时,猝不及防的,有两个和邬念差不多大的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抱着一个水盆,里面装的凉水,猛然朝谭冥冥泼来——

即便刚才跑上跑下热得额头渗汗,可现在毕竟是冬天,一旦沾上冷水,出去在零下的空气里,是会结冰的。

谭冥冥惊吓地连忙闪开,虽然躲开了大半个身子,但是不可避免的,右手整个袖子还是全都湿透了。

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一下子就让人冷得哆嗦。

这两个同病房的少年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拎着水盆,拿在手里转圈玩,笑嘻嘻道:“是家属吗?真的抱歉啊,我们不是故意的,刚想端水进去洗个脸来着。”

“没想到你刚好出门,撞上了。”

谭冥冥心里生气,可却也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再加上,没心思和他们扯皮,袖子湿成这样,得赶紧去弄干,否则就自己这体质,一出医院就得感冒,谭妈妈又要一边心疼一边怒骂了。

“让开。”她顾不上什么,匆匆转头去了走廊上的护士值班室借吹风机。

……

这两少年目送她跑开,这才百无聊赖地回了头,笑着道:“小念哥,你不是说不想被这家人领养吗,哥两个特意想了个办法帮帮你,你什么时候再教教我们打架那一招——”

话还没说完,他被邬念猛地掼在墙上。

病房死寂,喘息和窒息清晰可闻。

邬念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弓拧结,卡着他喉咙,他顿时脸色涨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哪里做错了,狂咳不已,旁边另外一人看着邬念右脚还绑着石膏,可稳稳站着,迫得自己同伴动弹不得,他脊背一寒,手里的水盆砸了下来,还余下的一些水在地上飞溅。

“咳咳咳,怎,怎么了?”

邬念怒意磅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我有说让你们这么干吗?”

他眼神阴沉,戾气恶狠,缓缓侧头,盯向另外一人:“我有说过吗?找死。”

——她肯定,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