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乘坐着公交车去往医院的路上,谭冥冥了解了更多关于那小孩的事情。
他总共被五个亲戚接手过,但其中三个都是为了爷爷那战友留下来的一点抚恤金,拿到一笔钱、或者发现无利可图之后,就将他如皮球般踢来踢去,最后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将他赶出家门。
另外两个亲戚倒是没听说是为了钱,但不知道为什么,对待他也十分不好,其中一家还在他五岁的时候,直接忍无可忍、嫌弃地将他扔进了福利院。
这小孩长相精致漂亮,智力也超常,除了性格孤僻冷漠一点,没什么可挑剔的,申请领养的家庭当然不可能没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后每一次领养,都无疾而终。
最长的一次被领养是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头破血流地跑去报警,养父家暴,于是,他又被送回了福利院。
十四岁,他离开福利院,开始自谋生路。
他很抗揍,刚开始,被一群混混欺负,被毒打到断了肋骨都能爬起来,到后来,竟然还反将别的混混给狠狠揍趴下,成了那一片让收保护费闻风丧胆的小霸王。
他还忍饥挨饿过很长时间,最后终于聪明地混迹在贫民堆里,找到了生路。
他对少管所来说算是常客,经常嘴角带血地进去,但毕竟犯的都不算什么大事,而且有未成年保护法,所以基本上都是口头教训就罢了,还没受过拘役。
但这次事态有点严重,他偷了一家超市的钱——当然,是真的偷了,还是被冤枉的,还没有证据,只是那个超市收银员一个劲儿地揪着他不放。
他冷戾又狠,二话不说,选择用拳头来解决,将中年收银员揍进了医院,但同时,自己在逃脱民警时,从二楼跳下,也不甚脚踝骨折,进了医院。
……实在可谓劣迹斑斑。
现在,派出所实在找不到家庭愿意接收他了,打算将他送回福利院去,而福利院在当年曾申请过领养这小孩的人的通讯录中找了一圈,找到了当年爷爷打过去的电话,从而辗转联系到了谭爸爸。
竟然是问谭爸爸,有没有可能将这孩子领走……
按道理说,这么个劣迹斑斑的小男孩,谭妈妈是不大愿意的,但是,谭家又实在欠这小男孩的爷爷一条命。
当年谭爷爷走夜路时不甚被毒蛇咬伤,要不是那位朋友及时帮他处理,并满头大汗地背着他徒步跋涉了十几公里去镇上的卫生所,谭爷爷可能早就没命了。
当时谭爷爷捡回了一条命,而他那位朋友却是直接虚脱到晕了过去,足足躺了两天才好转。
所以,后来谭爷爷不止一次对谭爸爸提起,那位朋友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只可惜,那个年代车遥路远的,通信都很艰难,爷爷和那位朋友纷纷退役之后,便彻底在人海中丢失了联系……
这件事简直成了谭爷爷的心病,临死前还一直对谭爸爸念叨。
……
谭冥冥听完情况之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唏嘘感觉,连带着公交车的到站提醒差点都没注意到,等司机快开过去,她才猛然惊醒,匆匆跳下车,攥着书包带,情绪沉沉地朝医院走去。
她很明白,尽管自己一家人都透明,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存在感,但至少衣食无忧、平安健康,而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在残酷生活的獠牙下走投无路的人。比如说杭祁,又比如说这小孩。
……相比之下,自己实在太幸福。
这小孩姓邬名念,谭冥冥听说他那些劣迹斑斑的事情以后,脑子里自然浮现的是一个又冷又刺、野蛮粗鲁,甚至还有点混蛋的少年形象,即便他小时候长那么好看,但谁能保证长大了不长残呢。
但没想到,谭冥冥费劲地拎着果篮,从电梯里挤出来的时候,就愣住了。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显得身形瘦削的小小少年,坐在走廊上冰冷的椅子上,垂着头,静默地玩着贪吃蛇游戏机。
傍晚光线朦胧而柔软,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落在他漆黑柔软的头发上,落在他漂亮精致到不可思议的侧脸上,他抿着苍白的唇,长长睫毛垂着,竟然看起来怪可怜的。
这,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啊!
……说好的街头小霸王呢?!确定不是小娇花?!
发质为什么比自己还柔软?!
谭冥冥顿时有点凌乱,不过她瞥见这少年修长脚踝上绑着石膏,旁边放着拄杖,果然是骨折未愈,以及白生生的耳后根还有几团扎眼的淤青和血痂,倒是显示出他会打架的样子。
否则,除此之外,看起来实在和乖巧温顺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谭冥冥本来在进医院之前还有点忐忑的,就怕这小孩是个不服管教的恶劣中二少年,那可实在没办法相处了。虽然谭爸爸还没说,但谭冥冥知道,他应该动了收养这小孩的心思,就是不敢当着谭妈妈的面说出口。
……至于谭冥冥,倒是对于收养一事,没什么抗拒感。
或许是从小在谭爸爸谭妈妈的满满的关怀下长大,所以她从来都不害怕他们对自己的爱会被别人抢走,况且,谭家算是小康,经济上只要节省一点,基本上没什么问题。所以,这件事她打算不插手,留给爸爸妈妈去解决。
即便最后不收养,以谭爸爸的善良性格,应该也不会不管这少年。
看来得经常见面了……
想到这里,谭冥冥露出一个笑容,竭力让自己显得像个亲和的姐姐,拎着水果走了过去。
“邬念。”
十四岁的少年抬起头来,漂亮的琉璃瞳孔看向谭冥冥,眨了眨眼,简直乖巧得不像话……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谭冥冥的错觉,怎么他眸子还湿漉漉的,简直乖到要人命!
她忍不住就看向这小孩的漆黑头发,在傍晚光芒下染上一层浅浅的光——发质可真柔软。
“谭冥冥。”邬念静默片刻,一字一顿地念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叫这个名字吧,叔叔下午联系病房护士了,说傍晚有个姐姐会来看望我。”
说完,他笑了一下。
这么漂亮的小孩冲着你绽开笑容的时候,冲击力是非常大的,谭冥冥小心脏被萌得一阵乱颤。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竟然被叫姐姐了!
她眉开眼笑道:“对对对。”
小时候谭冥冥就觉得孤单寂寞,因为太透明,连个朋友都没有,所以催着谭妈妈再生一个弟弟给自己盘,每每都被谭妈妈跟挥苍蝇一样挥舞开——还生弟弟,生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给你盘好不好?!
她对这越看越乖的小孩极为满意,将果篮放在一边,趁胜追击,笑眯眯地问:“邬念啊,你现在住哪儿?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医生说你腿伤情况怎么样了?”
“很痛,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少年可怜兮兮道:“姐姐,我今天刚好要做例行检查,我腿受了伤,进出电梯都很困难,你能帮我分别去一楼、五楼、七楼、十一楼、还有门诊部十三楼取一下检查单吗?”
“几楼?”谭冥冥愣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做了这么多检查,是除了腿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又重复了一遍。
这楼层实在是太多了,谭冥冥望着医院挤挤攘攘、充斥着汗水味的电梯,心中计算着总共要花的时间。
而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少年立刻变得忐忑不安起来,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低声道:“姐姐,你是觉得麻烦吗?要不还是算了,我自己再一张张去取就好了。”
“啊,不不不,没有,不麻烦,我马上去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谭冥冥生怕这乖巧的小孩多想,赶紧将水果袋子塞他怀里,然后在走廊上拔腿飞奔——
她又把楼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天呐,分别是五个地方,五个科室。
要知道,医院每天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尤其现在是下班放学高峰期,整个医院简直是人挤人,电梯每层楼都要停一下,几乎是十几分钟才来一趟,而自己要去五个地方,肯定来不及,得走自动扶梯。
而自动扶梯上也全是人,谭冥冥跑得脸色红红,还没吃晚饭,头晕目眩地站在几个汗流浃背来看病的民工后面,消毒水味道夹杂着各种味道充斥进她鼻子里。
她先匆匆跑到住院部的几个楼层,挤过一大堆挂号等待看病的形形色色的人,去找护士要单子。
可是,五楼、七楼、十一楼的护士,全都说叫邬念的没有在这里做什么检查,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检查记录,听了她说是个住院的脚踝扭伤的少年以后,护士提醒道,骨科检查结果在三楼取。
谭冥冥顿时愣了一下,三楼?可,邬念没有说三楼有单子要取啊!
……这到底什么情况?!
她额头上渗出汗水,很快濡湿刘海,她迫不得已擦了擦汗水,匆匆跑向三楼。
可,从三楼也没取到邬念的检查结果,而是被骨科医生提醒,叫邬念的少年昨天拍的片子已经拿走了,她可能是搞错了。
“……”
即便谭冥冥再怎么善意度人,这时候也能反应过来,她是被这么个屁大点儿的少年给耍了!住院部四个楼层都去过了,一张检查单都没有,看来门诊部也不用去了!
她又气又好笑,气喘吁吁,努力平息了一下呼吸,抬腿就要从三楼直接上到邬念的住院楼层去找他。
可是,即将上到自动扶梯时,看到一个腿骨折、绑了石膏、和邬念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扑在一边的母亲怀里哭,她脚步又不由得顿住了……
邬念腿骨折看起来比这少年更加厉害,但他应该没哭过,而是咬着牙,死死扛过去。
犹豫了下,谭冥冥攥紧了手里的邬念的医疗卡,还是扭头,出了住院部的大楼,朝着门诊楼奔跑而去。
……
*
……
邬念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夕阳最后的余韵。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几分尖锐和沉郁,琉璃色眼眸里也半点无刚才伪装出来的那点乖巧,而是冰冷和森气沉沉。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方才那个所谓的姐姐回来,却也无所谓,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般,自顾自垂下头玩游戏。
正常,被他这样戏弄一番,正常人早就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了。又怎么会还往门诊部跑一遍?去了门诊部,才会发现自己真的在那里有检查结果没有取。
真是无聊,福利院还特地联系上以前的旧人,请求他们领养自己。
毫无意义的做法。
邬念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多少家庭踢皮球般扔来扔去了。
……
他起先并不明白为什么。
当在舅舅家时,他还小心翼翼,给那一家人倒茶、扫地洗衣服、甚至是给舅妈端洗脚水,他只希望留下来,只希望不要孤零零一个人。可后来却被舅舅拿走那笔抚恤金后,毫不留情地踢给了另一个亲戚。
在第二个亲戚的家中,他更加惶恐,害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更加谨慎小心。他半夜等他们睡了才睡,凌晨在他们还没起来之前,就蹑手蹑脚爬起来迎着寒风将早饭买回来。
可是那年冬天,还是在天寒地冻的大年夜被赶出家门,理由是,领养了他就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家的小孩也讨厌他。
……
在这些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日子里,他学会了乖巧、温顺,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甚至学会了可怜兮兮地示弱讨好。
可他们还是一个一个地抛弃他,不喜欢他。
后来,不知道第几个家庭,将他扫地出门的理由是,他性格古怪,森气沉沉。
都说自己身上仿佛带了一种无形的气场,森气沉沉的,都说自己让他们脊背发寒。
是可笑的借口吗,还是自己真的生来就令人不舒服?
所以那以后,他主动去了福利院,后来,又离开福利院,在街头混日子。
……
邬念漫不经心地捏着游戏机,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福利院阿姨念过的一篇童话。
有只魔鬼被封印在冰冷的海水里面近千年,这漫漫岁月,孤独寂寞,还是只没成年的小魔鬼的它快要发疯,于是它卑微而渴望地发着誓,第一个将它打捞出去的人,它会满足那个人一个愿望。
而终于,在黑暗的海底等了几千年以后,在那个傍晚,它被碰巧打渔的渔民捞了起来。
小魔鬼很感激,感激到想哭,它期期艾艾为这个渔民做了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为其献祭自己的灵魂,何止一个愿望,千万个愿望都可以,可是,最后,却还是遭到了毫不犹豫地遗弃。
渔民说怕它、讨厌它、憎恶它,见到它就如同见到什么可怕的怪物,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最后,利用完它之后,立刻将他扔回了海底。
重新被封印的魔鬼心脏冷却了很多,它回忆着自己在渔民身边,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它只是丑了点、难看了点、性格古怪了点、不会笑不会哭、还没学会和人类一样的情绪表达,可为什么要被这样讨厌呢。
它难过而受伤地蜷缩在深不见天日的黑暗海底,再次经历了几千年的孤寂和黑暗,一颗鲜活的心脏渐渐冷却了下来……
它想,人类都是贪婪的,自己有利可图,他们才会将自己留在他们身边。
一旦自己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立刻把自己打入地狱。
这一次,它难过地发着誓,再也不会对人类给出全部的真心。
又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海啸夜晚,封印它的瓶子再次浮出了海面,被恶浪拍打,它被一个水手随手捡了回去。
水手开始对它很好,陪它说话,对它笑,可是,它看见了水手眼底贪婪的光。
可尽管如此,它仍然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它仍然遵守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不过,只满足了水手一个愿望,没有再多。
水手有些失望,但还是要求变得家财万贯。
它毫不犹豫地满足了水手。晚上,水手哄它睡下,看起来还很和善。可是,第二天天没亮,它就看到了一群围在外面来抓捕自己的人。
水手用一百万个金币,把再无利用价值的自己卖给了城主。
它,再一次被背叛、被抛弃了。
魔鬼重新被封印回海底,但这一次,它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取而代之的是千疮百孔后的麻木。宛如被无情海水常年拍打后,无动于衷的烂礁石。
反正自己的命运就是这样,所有见到自己的人都说自己古怪阴冷,都会害怕自己。
无论自己怎样讨好,都没有用。
从前它还只是一只对人类毫无威胁的小魔鬼,犄角也尚未长出来,却被人类一而再再而三丢弃和背叛,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一只真正的魔鬼了。
邪恶的魔鬼狰狞地笑着,在阴暗的海底磨着刀子,漫不经心地心想,倘若有第三个人将自己捞起来,它一定会杀了他。
然后,用他的骨头做床垫,将他的肉拿去喂鱼,饮尽他的血。
……
邬念听这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这魔鬼很可悲。
但他后来嘲讽地意识到,自己反而更可悲,有什么立场去同情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他听到那位谭浩叔叔给自己打电话,就知道他的来意,邬念只觉得烦躁。
又要领养一遍,又要丢弃一遍?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吗?
不要再来靠近他,反正靠近他的最后都会离开他。
邬念神情冷冷,眸子里满是冷漠和戾气。
……
但,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心不在焉地往下扫去,忽而顿了顿,随即猛然怔住。
——冬日浅色的夕阳下,医院楼下,华灯初上,寒气凛然,攒动的深色匆匆且漠然的人群中,一个纤瘦的身影,拨开人群匆匆飞奔而来,她手里捏着一张雪白的检查单,在夕阳下跳动,随着她气喘吁吁时,呵出的白霜。
她去而复返,并且真的一层层楼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