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榕眼见着燕黎露出惊愕神情,不禁笑了起来。
屋子里虽然有油灯,却没有点燃,只有窗外的光照进来,让二人能够勉强看清楚对方的神情。
“骗你的,我早知道了。”陈榕笑得很开心。
燕黎此刻也不知自己该是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懊恼。
此时被诈出真话,抑或早就暴露了,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知我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燕黎压下翻腾的情绪,只问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陈榕想,其实他哪里都没漏破绽,但她是降维打击,他无论如何都防不住的。
就像古代两个国王打仗,千方百计防着对方军队从边境杀入,哪知一方一个元子弹打到对方国都,这怎么防?
“不是一件两件事,而是从我见到世子殿下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结果。”陈榕厚着脸皮抬高了一下自己的能力。
燕黎自觉伪装能力不错,但他知道遇到陈姑娘是难得的棋逢对手,便也接受了她的说法。
另一个疑问接着从心底升起。
陈姑娘瞒了那么久,甚至今日他离开时都未曾戳破,为何偏在此时说开?
怕是,此刻陈姑娘不是在与他个人商谈,而是代表陈家堡,与他所代表的齐王府相商。
燕黎想起陈榕的话,问道:“不知陈姑娘想确认什么?”
陈榕见燕黎极快地平复了心境,心里给他点了个赞,直说道:“世子殿下,齐王府可有问鼎天下之心?”
燕黎眉头微挑,陈姑娘说话,果真是直白。
他笑道:“我燕家世代忠良……”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世子殿下还怕被人听去?”陈榕打断了燕黎,指了指他身边道,“那要不要我坐您身边,我们近点说?”
燕黎:“……不必。”
他心底一叹,实话道:“齐王府还未准备妥当。”
听了实话,陈榕笑了起来:“那不是正好么?陈家堡可以帮齐王府一道准备。今日那鸟铳的威力你也看到了,你就不想要吗?”
后面那句话,陈榕说得有几分蛊惑之意。
明知在谈正事,燕黎却有几分走神,他想要的,又何止那鸟铳?
“想要。”他看着陈榕,点头道。
陈榕道:“除了鸟铳之外,相道长还在研发别的武器,我相信在战场上,那些东西可以发挥关键作用。我希望能与齐王府结盟,那么到时候,我陈家堡所有技术,便可与齐王府分享,而齐王府所需做的,便是在陈家堡遭难时伸出援手。但在名义上,陈家堡并不属于齐王府。”
这就是陈榕在今日被逃兵袭击之后想出来的一条路。
齐王府,或者说齐王府未来的主人燕黎,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所以她愿意放出一点机密,来交换这样一个信得过的盟友。
今后齐王府必定要加入逐鹿天下的战局中,而战争必定伴随着尸横遍野,而这是她无力改变的未来。那么,能护住她自己的领民便是极限了。
有齐王府相助,有她提供的武器以及医疗手段,将来再有敌人来犯,陈家堡的损失也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得不说,燕黎很喜欢陈榕这个提议。
他父王多半也不会反对,但那需要他进行游说,毕竟他父王没有亲自来过陈家堡,不知陈家堡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更不知陈姑娘是个多么有趣的妙人……
“此事,我还需要与我父王商量。”燕黎道。
陈榕点点头:“理应如此。世子殿下在陈家堡也住了这么些日子,应当对这儿有了足够了解,我相信世子殿下能做出对齐王府最好的决定。”
燕黎笑道:“但在那之前……我还必须见一见三层那一位。像这样同进退的结盟之事,所涉非小,若不能与那位谈过,我也无法说服我的父王。”
陈榕:“……”
她说着说着,又把她的“主人”给忘了。
见陈榕不说话,燕黎道:“若能结盟,我便不算外人了吧?”
陈榕看着燕黎半晌,叹了口气道:“三层没有人。”
她最初杜撰出那样一个主人,就是怕她的女性身份无法服众。可跟燕黎来往时,他显然并未因她的性别而看轻她,再加上这会儿为了整个陈家堡的未来考量,她实在瞒不下去了,便只好说了实话。
燕黎眼睛一亮,隐秘的欢欣几乎跃然脸上。
他克制地点点头道:“果然如我所料。”
陈榕解释了一句:“最初是为了令其余人信服。想必世子殿下也该明白,女子在这世道,有多艰难。”
“是……我本也不会为此怪罪陈姑娘。便是男子,也少有能达成姑娘如今之功。”燕黎笑道。
“谬赞了……”陈榕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起身道,“那……等世子殿下的伤不见恶化,我再送殿下离开。”
燕黎道:“我们既已有了结盟之意,陈家堡亦非齐王府属下,再称殿下未免太过见外。没有旁人时,陈姑娘可称呼我的表字,玄之。”
陈榕应下:“我记住了。”反正她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不会多,无所谓了。
“那不知陈姑娘可有表字?”燕黎趁机问道。
陈榕当然没有表字,她一个现代人,哪来什么表字?
“没有,叫我名字便好。”陈榕道,“若无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陈榕其实只是客气一下,她要来跟燕黎谈的事,算是完成了一小半,她看得出来他很有兴趣,等他回去说服齐王,一切就搞定了。
哪知燕黎点头道:“我确实还有一事。”
陈榕停下脚步,看着燕黎道:“请说。”
燕黎道:“我父王一向谨慎,空口白话,只怕他依然心有疑虑。若能加深两方间的联系,想必我父王会更容易说服。例如,两方若能成为姻亲,想必会多一分信赖。”
陈榕:“……”
这算不算损公肥私啊?
好好的谈联盟呢,说什么联姻?
陈榕本来都打算燕黎问完最后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走的,可听完他的问题,她又走了回来,极有气势地在凳子上坐下,盯着他道:“世子殿下,您现在可是公私不分啊!”
燕黎笑道:“我只是提个小小的建议,陈姑娘若是不同意便算了。换个方式也行。”
“我不同意。”陈榕回得干脆。
燕黎静静看着陈榕,忽然道:“白日里我说的都是出自真心,你不妨……再想想。”
他白日里离开时,确实打算断了念头,可哪知会发生逃兵袭城的意外?再加上如今他又得知了那个主人并不存在……相比较而言,他父亲母亲那边,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
再想想……么?
陈榕刚入大学时就被人追求过,刚刚从高中解放的大一男生个个如狼似虎,更何况她长得漂亮,不知有多少男生在盯着她,只是她无心恋爱,不是在图书馆和自习室,就是跟室友们一起活动,始终没有谈过恋爱。
但这不代表她就什么都不懂了,不如说,她懂得很多,却没什么实践的想法——发展领地,带着领民奔小康已经足够充实愉快了。
白天燕黎跟她说了那番话,被她岔了过去,因为她虽然欣赏他,却真的没跟他谈恋爱的打算。
但若她真想跟某人来谈一场,燕黎绝对是第一顺位的。他模样俊朗,性格好,又没有很多男人都有的臭毛病,还很有趣……跟他在一起时,确实很开心。
陈榕不抵触“再想想”,但在那之前,有些事她得弄清楚。
“好啊,我会再想想的。”陈榕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这样乱来,你的父亲母亲,不管你的吗?”
陈榕的话令燕黎露出了笑容,她这样正面回应,总比转开话题委婉拒绝来得好。
“这算不得乱来,他们信得过我。”
陈榕问这个问题,倒不是怕他父母棒打鸳鸯什么的……毕竟他们还没到那地步,她是怕燕黎对她的特殊会影响两方的结盟。
既然燕黎如此说,她便暂且信他,站起身摆摆手道:“那我先回了,好好养伤。”
燕黎也跟着站起来,送陈榕到了门口,等她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回到床上躺下,心情极好。
明日又能跟陈姑娘……榕榕一道用餐了。
他腆着脸于心里用昵称来称呼陈榕,心满意足地睡下。
陈榕快走到主塔时才想起来,她好像忘记问燕黎,家里有没有妻子小妾什么的。
毕竟这时代嘛,有权有势的男人身边总是会有很多女性,一边左拥右抱,一边再对别的女子说我倾心于你,挺正常的,又没说“只倾心于你”,就算“只倾心于你”,多个床伴又怎么了?
但下一刻,陈榕便没再想这个问题,没别的原因,她就觉得燕黎跟这时代的普遍男性权贵不太一样,不太像是家里有个相敬如宾的妻子,外头再找个红颜知己的那种人。
反正,她又没打定主意要跟他谈一场,顺其自然吧。
回到主塔二层后,陈榕去找了卫承。
在她将自己与齐王府的结盟意向说给卫承听之后,他并未立即表态。
陈榕稍微有些忐忑。
与齐王府结盟,也就意味着,陈家堡要帮助齐王府夺天下,可偏偏这天下是姓卫的,让卫承帮着外人抢夺自家天下,这确实不怎么说得过去。
但陈榕不想瞒着卫承。
在听完陈榕的话后,卫承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别扭。
他到底是卫家人,虽说如今躲躲藏藏,今后也不太可能回归皇家,但让他亲手挖自家墙角,他确实有心结。
“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这天下开始乱起来了。”陈榕道,就好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即便身在陈家堡,她也能从来去庆平的商队传来的消息中感受一二。
陈家堡今后不可能独善其身,她也不愿自己去争霸害了领民性命。因此,与齐王府结盟,是她替陈家堡找的一条路。当然,齐王府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但哪个势力能说自己就一定会成功呢?
况且,与齐王府结盟之后,她会尽全力提升齐王府战斗力,增强齐王府获胜的可能性,也增强陈家堡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全自身的可能性。
卫承点头,作为陈家堡大总管,陈榕能得到的消息,他都知道。
陈榕继续道:“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野心,只想经营好陈家堡,让每个加入陈家堡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罢了。但如今大环境是乱的,我们若不做些准备对抗,迟早会被侵吞毁掉。”
这个道理,卫承自然也是懂的。
“李言的性情……你也看到了,跟他合作,相对有保障些。”陈榕顿了顿,才继续道,“他真名燕黎,是齐王世子。”
卫承这下真的有些吃惊了。
“所以,我相信与齐王府结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陈榕道,“我并非不顾及你,但我觉得,在决定陈家堡未来方向时,最好不要代入个人情绪。”
卫承沉默良久,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你做了对我们最好的决定,且我如今并非卫承,只是小莲而已。”
他没想过能回去京城,当回他的皇太孙,陈家堡已经是他的家了,他帮着一手建立起来的,他也希望这里能永远安定。
与齐王府合作,或许已是唯一的选择。且……他怎么看不出那李言,不,齐王世子对陈榕的态度微妙?如此便是多加了一层保障。
“谢谢你能理解。”陈榕欣喜地笑道。
卫承迟疑着问道:“姐姐,那齐王世子,似乎对你……”
“嗯,我知道,他跟我说了。”陈榕没隐瞒。
卫承微惊:“那你……”
“他对我如何,是他的事。”陈榕笑道,这次她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得太清楚,只委婉地向卫承表示,她并未接受,至于将来,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因达成了与齐王府结盟的初步意向,又获得了卫承的谅解,陈榕这一晚睡得很好。
她去吃早餐时遇到了面带笑容容光焕发的燕黎,他见了她,便自然地走到她身边,自然地跟着她躲开了排队的等待,取了餐找空位置坐下吃。
“李先生,你的伤如何了?”陈榕问道,大庭广众之下,她自然要隐瞒燕黎的身份。
“好多了。”燕黎笑着应道。
陈榕点点头:“晚点我拆开看看,再消个毒。”
燕黎顿时想起了昨日那痛,虽说睡了一觉已经记不得有多痛了,可“非常痛”这个认知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小生觉得恢复得不错,不必再麻烦了。”燕黎忙道。
“是不是真的恢复得不错,得我看了再说。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陈榕不满地看他一眼,消毒痛是痛了点,但这么大人了,怎么能因为怕痛就讳疾忌医呢!
燕黎只觉得陈榕“白”他的这一眼都满是娇嗔的味道,轻咳一声垂眸道:“陈姑娘说的是。”
陈家堡唯一真正的大夫翁茯苓恰好端着餐盘走到一旁,默默地看了眼自称大夫的陈榕,又默默地走开了。
等吃过早饭,燕黎继续去仓库区教学,而陈榕也依然在主塔内处理公事。
听武力报告,那些受伤的逃兵中,有伤重的死了几个,其余依然活着。而死去的逃兵尸体,昨日便拉去焚烧填埋了。陈榕没亲自去,这时代又没焚化炉,尸体烧起来的味道容易让人产生心理阴影,只是听武力说烧了很久很久,但还是没烧干净,剩下的都给埋了。中间有些尸体烧着烧着就坐了起来,把武力等人吓得够呛,陈榕得知后,赶紧给他们科普这是因为肌肉受热收缩。
陈榕默默庆幸,还好她没亲眼看到那场景。
如今已进入四月,陈榕看到玻璃大棚内移栽后的西瓜苗长得很茁壮,心中不禁充满了期待。
下午,陈榕把燕黎和季良等人找来,一个个认真给消了毒。不知是不是齐王府的人都很要面子,每个人消毒前后都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可惜却骗不了给他们消毒换敷料的陈榕。
大概这些人经常锻炼,免疫力很不错,五人都没有感染的迹象。倒是陈家堡自己的领民,有人的伤口有恶化迹象,陈榕便按照抗生素那使用手册上说的,教会了翁茯苓如何定量进行注射。
将来若为齐王府的军队提供医疗支持,抗生素因产量低而派不上用场,只能有选择性地在一些重要人物受伤时使用。说到底,人命是无价的,可医疗物资是有价的,多数时候只能进行取舍,只是取舍的标准不同罢了。陈榕到时候只会提供抗生素,取舍标准会交给齐王府自己来制定。
当然,除了抗生素之外,目前陈家堡拥有的医疗意识和手段已能提供很不错的支持。若是平常百姓得的病,因缺乏诊断手段,翁茯苓很多时候也都无能为力,但战场上多数人都死于外伤感染,若能在受伤后及时高质量地消菌杀毒,很大一部分人都能活下来。即便是陈榕的领民中,也只有一个人有感染迹象,便是明证。
又过上几日,燕黎等人的伤势看着稳定下来,不会恶化,陈榕便有意无意地催促他们离开了。
燕黎虽颇有些依依不舍,但正事要紧,他只得坐上了陈榕友情提供的驴车,带着他的属下们暂时离开了这个桃源乡。
坐在驴车上往后望去,那不算高大的城墙渐渐隐没。燕黎想,他还会回来的。
等跟他父亲说了陈家堡的事,他自然还要再来,毕竟后续还有不少事他要跟榕榕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