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雪包(30)

南王父子一死。

曾经的谋逆罪行也被彻底掩埋,就这么风轻云淡的消失了。

南王父子葬入皇陵,皇帝悲戚万分,感染风寒,因此罢朝三日,不知真相的臣子百姓只以为皇帝仁善,因为这位久未见面的叔叔的死而伤心不已,只有知道真相的臣子才能感觉到皇帝内心深处的愤怒。

“他死有余辜!”

皇帝在皇宫里狠狠的摔掉了手里的折子:“还想要追封?真是想的美。”

“陛下息怒。”

新上任的大总管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小声的安慰道。

原来的大总管因为同南王里应外合,带着他那一系的徒子徒孙们全部被喂了药,直接拖去了城外乱葬岗,这几日,宫内日日听见哀嚎声,许多新进宫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被吓得夜不能寐了。

这哪里是皇宫啊,这简直是人间炼狱。

皇帝只要一想起南王世子那张与自己相似度十成十的脸,就知道南王在打什么主意。

“息怒?呵,朕哪有资格怒。”

他不仅不能怒,还得亲手批复南王进皇陵的折子,谁能想到,这老实巴交的南王有一个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若不是皇帝长得同老皇帝极为相似,皇帝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父皇头顶草原了。

“陛下。”

大总管膝盖一软,立刻就跪了下去。

他这个做下人的,也不知该如何去劝,毕竟此次的事情,他的前辈在中间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皇帝素来信重他们这些阉人,哪怕朝中百官对此都颇有怨言,皇帝也不曾将他们手中权柄褫夺,以至于养大了他们的心思,如今这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皇帝脸上,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只知道,自己如今手中的权柄,已经被褫夺的差不多了。

皇帝这会儿心底好似燃烧着一把火。

作为一个皇帝,他理所当然的厌恶着那群不服管教的江湖人,不然也不会有六扇门的存在。

可前些时候六扇门里才出了个绣花大盗,野性难驯。

尤其是这群江湖人如今居然还牵扯到了谋逆案件中,就算那叶孤城不知南王所想,可他却能猜测出,南王会将叶孤城放在自己计划中的哪一部分。

虽然不知道这次是哪位出的手,可皇帝却觉得,这一次是他觉得江湖人做的最对的一次了。

“阿嚏——”

大清早的,司蛮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

“师父,你没事吧,是不是赶回来的太急着凉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莫青一听司蛮打喷嚏,立刻就精神了:“我去喊师兄来给你开副药先吃着?”

“不用了。”

司蛮用手指抵着鼻子,喷嚏打了,可鼻子里的那股子痒意却没有消散,那刺刺的感觉,隐隐约约的好似还要打喷嚏似的,不过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怕是有人在背后念叨着我吧。”

“念叨师父?”

莫青歪了歪头:“是老庄主么?”

她能想到的心心念念的想着师父的,就只剩下老庄主了。

如今老庄主又闭关了,说不得在休憩的时候,会想到自家师父也说不定。

“咳咳,大概吧。”司蛮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她不能说她和玉罗刹也就是个合作关系,如今玉罗刹一心往武学巅峰攀爬,哪有时间来想她,干脆就这么认了。

莫青闻言却羞涩的笑了笑:“师父和老庄主的感情可真好。”

她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我娘一辈子都伺候我爹,我爹却还是有几房小妾的,若不是哥哥资质好,我爹年纪又大了生不出来了,说不得还得给我添几个兄弟呢。”说道这里,莫青的眼圈红了:“我倒是宁可给我添几个兄弟,这样我哥也不会被抓走,说不得被抓走的就是别的兄弟了。”

莫青觉得自己的心肠就是这么坏的,只要不抓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抓其它人她其实并不在意的。

司蛮倒不觉得莫青说的是真心话,她之所以能这么想,无非是和想象中的兄弟没有感情罢了,一旦有了感情,她这样重情义的人,恐怕也会像现在这般不停的在寻找。

当年她因为怕莫青擅自去海上找死,所以一直瞒着。

可如今……

司蛮看了看莫青身上六扇门的官袍,不由得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她也该让她自己做选择了。

这么想着,司蛮的表情就变了,她伸手抓住莫青的手:“阿青,其实……这些年师父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莫青愣了一下:“师父?”

“或许你会恨我,但是瞒了你这么多年,师父却不后悔。”

司蛮先将心里话说在前头,以免产生什么误会。

莫青有些怔然的看着司蛮那双眼睛,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心跳开始‘砰砰砰’的加速跳动了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涌来,她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目眩,甚至还有些口干舌燥,她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师父的那张嫣红的嘴,期盼着那双嘴唇中,吐出的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在南海之上,有座飞仙岛,叶孤城的白云城便在飞仙岛上,飞仙岛外还有许多小岛,它们有些满是岩石,寸草不生,荒凉无比,有的却郁郁葱葱,好似人间仙境。”

莫青手指颤了颤,那口气憋得时间太长,她已经有些恍惚。

“师父是说,我兄长如今正在那些小岛上?”

“我也只是猜测。”

司蛮不敢打包票,毕竟当初莫家庄灭门确实很可能是吴明下的手,可若是她猜错了,给了莫青希望后又让她绝望,司蛮怕这孩子受不住打击。

“当年我曾去过那几座岛,只知道一座岛上有位高手,他生性狡猾,身边围着不少曾经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好手,专门到中原来做一些打家劫舍的事情,看见根骨极好的苗子,也会带回岛上教养。”

莫青听得脸色青青白白。

她想到了之前去追查青衣楼时那护被灭门的人家,她就是听说有人在那里看见了她兄长,才会过去的。

所以说……

“他会教导他们,然后让他们也来中原打家劫舍,然后掳走资质好的苗子么?”

司蛮看着莫青的脸,语气十分郑重:“对。”

“这也是我为何之前不告诉你的原因。”

司蛮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伤的看着莫青:“你的资质算不上极好,却也不差,年纪轻轻就能成为江湖一流的高手,你若是去找你兄长的话……”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莫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顿时脸色青青白白。

她这会儿心里乱极了。

这些年,她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就想找到哥哥的踪迹,可偏偏,自己的师父早就有了线索,却一直捂着不说,她该说什么呢?怪她么?她也是为了自己好,若之前告诉她的话,她早就跑到南海去了,结局也会如同师父所说,要么身死,要么也会被抓到岛上,可若是不怪她,又好似这些年来受到的苦楚就这么轻飘飘的放下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怨的。

毕竟当初父母惨死,兄长被掳走,若不是师父带走了她,说不得她早就在这江湖险恶中失去了性命。

可到底意难平。

哪怕这些年师父透露个一星半点儿,也不至于她到处乱撞撞这么多年。

“师父……”

莫青看着司蛮,委屈的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

司蛮也是满心的抱歉,每次看见莫青想尽办法的样子,她都觉得愧疚。

但是:“阿青,你父母已经去了,你兄长不知所踪,你已经不能再出事了。”

“可是我想去找他。”莫青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暂且忍耐,早晚有一日,师父会和你一起去,无论是杀了那岛上的人给你报仇,还是救回你哥哥,师父都和你一起。”

莫青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师父,这,这怎么能麻烦您?”

“我与那岛上的岛主也有些旧怨就是了。”

司蛮伸手刮了一下莫青的鼻头。

莫青这才松了口气。

师父教导之恩重于泰山,原本心底的那点儿芥蒂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事情说出口后,司蛮只感觉神清气爽,莫青擦干了眼泪又陪司蛮用了早膳后就急匆匆的回了衙门,如今她是六扇门的捕快,每天可是都要去点卯的。

用了早膳,司蛮就换上了一件方便行动的衣裳,准备去将和南王勾结的江湖人解决了。

谁曾想,一出房门,就看见站在院子里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剑客都好白衣。

西门吹雪就很喜欢穿着一身白衣。

若不是江湖人不讲究,再加上司蛮给西门吹雪买的布料都是有华丽暗纹的绸缎,虽说一身白衣,但在阳光的折射下能看出不同的花纹来,司蛮可能就真的要发飙了。

这叶孤城也穿白衣,料子也是极好的,可偏偏,穿着感觉就同西门吹雪不太一样。

西门吹雪穿着白衣的样子像一柄锋锐的剑,气势外放。

叶孤城不同,比起上次分别,他如今就好似挣脱了什么桎梏一般,他手中虽然拿着剑,可只单单站着,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气势。

可见他已经能够做到自如收放气势了。

他比西门吹雪要厉害些。

只一个照面,司蛮便能感受到,叶孤城心境上又有了进展。

“叶城主。”司蛮从房内走了出来,语气轻快的喊道。

叶孤城有些无奈的转过头来看司蛮,语气中竟然带上几分委屈:“你让鹂儿姑娘提醒我叫你姨母,姨母却这般生疏的叫我叶城主么?”

司蛮闻言,顿时尴尬的笑了两声。

这事情鹂儿确实做的出来:“那我叫你什么好呢?孤城?阿诚?”

司蛮也不知道老城主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叶孤城取这样一个名字,只喊着都能感觉到一股孤独的凄凉来。

“阿诚就好。”叶孤城侧过头去,不看司蛮的脸。

司蛮眨了眨眼睛,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叶孤城白玉般的耳朵慢悠悠的变成了粉红色。

这是……害羞了?

她到是意外的觉得这个侄子有点怪可爱的。

司蛮已经安全想不起来曾经对叶孤城的戒备了,姨母滤镜已经蒙蔽了她的双眼。

“好,阿城。”

司蛮对着叶孤城甜甜的一笑。

叶孤城原本还有些尴尬的情绪一下子就放松了,他看着那张几十年都没怎么变过的容颜,曾经倍感孤寂的心一下子变得温暖了起来。

“姨母。”

司蛮听叶孤城这般郑重的唤自己‘姨母’,不知为何,竟然眼圈也有些热热的。

“好好,今晚上便为你接风洗尘,让你们表兄弟二人见一见。”

叶孤城:“……”

“姨母,我是认识西门庄主的。”

“那不同,以前你们是对手,是知己,如今你们是亲戚,能一样么?不一样的,得坐下来正式认亲才行。”司蛮一脸理所当然,然后就招呼鹂儿忙活开了。

叶孤城的身子几乎是僵硬的,就这么看着司蛮的背影越走越远。

“城主?”一直站在院子歪头的剑仆这会儿探出头来。

“咳,你们也去帮忙。”叶孤城连忙摆摆手。

“是。”

剑仆们快步的追着司蛮跑了。

叶孤城则坐在合芳斋的后院里,神情有些怔忪,仿佛还没能从刚刚的一番谈话中回过神来。

他本想问问南王之事,可看着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他却问不出来了。

罢了,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南王谋逆本就是死罪,如今的结局也不过提前罢了。

他的姨母啊……

曾经的向死之心渐渐消散,他不想死了,他想活着啊。

到了晚上,不仅西门吹雪被司蛮喊了回来,陆小凤和花满楼也一脸懵的跑过来做了陪客,他们俩坐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中间的位置,看看左边的人,板着张冰块脸,再看看右边的人,也板着张冰块脸。

再看看对面,西门老夫人那张娇妍无双,满是笑容的脸。

不由得心有戚戚的对视一眼。

哎呀呀,这老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啊,面对着这两张冰块脸还能笑得春风拂面啊。

而他们俩好歹也算江湖一流高手了吧,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感觉像两只掉毛的小鸡仔,看着就可怜巴巴的。

司蛮举起酒杯:“阿城,姨母很高兴,这么多年了,还能找到堂姐的儿子。”说着,她一口喝干净了酒杯中的酒:“想必堂姐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叶孤城也端起酒杯,也跟着喝了一杯酒。

“阿雪,快叫表哥。”司蛮一巴掌拍在西门吹雪的肩膀上。

西门吹雪有些不情愿,瞥了一眼叶孤城,就见那双淡漠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嗫嚅着唇,到底没能喊出口。

“西门兄与叶兄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知己相交,突然要改口怕是也难,不如徐徐图之吧。”花满楼眼瞧着气氛有点冷,连忙出来打圆场。

叶孤城给自己倒了杯酒,嘴角含笑:“我等着。”

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

西门吹雪锐利的目光瞬间横过去。

叶孤城心底却愈发的愉悦。

似乎有个表弟也挺不错的。

陆小凤看见情况不对,立刻缩了缩脖子,换了个位置,坐到司蛮身边去了,只剩下一个花满楼,被夹在中间,十分无助且可怜。

“行啦,不喊就不喊啦。”司蛮笑了笑:“没想到啊,这么多年了。”

司蛮拎起酒壶,又给自己和叶孤城都满上:“点星山庄覆灭将近三十年,我本以为世上除我之外,再没有点星山庄的人,没想到,竟然还让我找到了一个。”

这么说着,司蛮只觉得心底又酸又涩,难受极了,她知道,这是玄雪阳最后的情绪了,等今晚过去,那玄雪阳的情绪,就再也不会影响她了。

这一晚,也是玄雪阳最后的放纵了。

就着这股子酸涩,她又喝了一杯酒:“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我点星山庄命不该绝啊。”

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呵呵呵呵,点星山庄就不该灭亡啊。”

‘咕咚’,又是一杯酒。

叶孤城:“……”

西门吹雪:“……”

叶孤城:“姨母……酒量还好吧。”

西门吹雪浑身冒冷气:“不知,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她喝醉过。”

陆小凤看着司蛮一杯一杯的喝酒,连忙伸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喝了一口后,顿时满脸心疼:“牛嚼牡丹,牛嚼牡丹啊,这般好的美酒居然用来浇愁的,简直是太浪费了。”

说着,立刻起身去酒坛子那边,拿着大碗倒了杯酒开始喝。

花满楼被勾起了酒虫子,也喝了一口,甘甜的滋味一下子从舌尖滚落腹中,随之而来的竟然是缠绵又火辣的酒意,他不由得咋舌:“这酒的后劲好大。”

西门吹雪是不喝酒的,听到花满楼这般说,顿时脸色就变了。

可这会儿,司蛮已经连续喝了十几杯了。

她脸颊犯粉,眼睛也有些朦胧了。

陆小凤抱着酒坛子喝的飞快,不多时半坛子酒就没了,花满楼倒是清醒呢,可还得照顾陆小凤,司蛮抱着酒壶,笑着笑着就哭了。

“呜呜呜……你们再过几日就要决战了。”

西门吹雪想要伸手去碰她。

可在触碰她的前一瞬听见母亲的哭声,西门吹雪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你们心中有剑我知道,可是……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我么?阿雪……”

司蛮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西门吹雪:“这辈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若你没了……”想到这里,司蛮又是一阵伤心,又用控诉的眼神看向叶孤城:“瑶堂姐都走了那么多年了,若她儿子被阿雪给……来日到了泉下,我该怎么同堂姐交代。”

这一通哭诉,哭的两个面色冷然的大男人更加板着张脸。

过了许久,西门吹雪才将自己的母亲抱起来,缓缓的往她的房间走。

“七月十五,紫金之巅。”

西门吹雪的声音很平稳,显然,他并未因为司蛮的哭诉而有丝毫的动摇:“我等着你。”

“好。”

叶孤城也站直了身子,他的情绪也毫无波动。

他们早已为这场战斗做好了准备。

司蛮压根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拉着自家儿子和侄子哭了一通,第二天早晨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果然她亲手酿的酒就是不一样,连宿醉的不适感都没有。

再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她还笑眯眯的和西门吹雪打招呼。

丝毫没有昨日晚上那哭的可怜巴巴的样子。

西门吹雪扫了一眼司蛮的脸,见她确实没有哪里不舒服,才放了心。

他不是真正的冷心冷情的人,怎么可能见到自己的母亲哭成那样还无动于衷,只是剑道是他永恒的追求,任何羁绊都无法阻止他。

从某方面来说,西门吹雪和玉罗刹是真的像。

“哇,伯母,你今天精神还真是好啊。”

醉醺醺睡了一夜的陆小凤这会儿也精神奕奕的来了。

“我哪天精神不好了?”司蛮眯着眼睛看过去,嘴角还含着笑,看着有点吓人。

陆小凤有点被吓到的往后退了一步:“你昨天喝了那么多,都喝醉了,我还以为你今天要难受呢,还特意去给你买了解酒药呢。”说着,拎着手里的药包晃了晃,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我怎么可能喝醉了?”司蛮有点不想承认。

“昨天你抱着西门兄哭的很厉害啊。”

陆小凤的嘴巴欠欠的。

司蛮有些懵的眨了眨眼:“我,我昨天哭了?”她满脸求证的看向站在身边的儿子。

西门吹雪面不改色的摇头:“没有。”

“我就说嘛。”

司蛮心有余悸的怕拍胸口:“我千杯不醉,怎么可能会哭。”

“怎么不会,你昨天哭着让西门兄和叶兄不要决战,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司蛮:“……”

“怎么可能!”

司蛮才不相信自己会说那些话,她冷哼一声:“他们要对战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我不会去干涉,也不想去干涉,只期望他们能做好出剑无悔便好。”

西门吹雪先是一愣,随即双眼冒出亮光来。

“谢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