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月(10)

皇孙平安大名赵述,天子为他赐名,望他能有述世之才。光是这一名字,便足以见得,天子对小平安究竟怀抱着如何的期待。

天子让人也送了平安的周岁礼过去,他身子骨愈发不好,便不曾去东宫。

那一日的东宫,热闹至极,裴宜笑与萧重一同走进去,还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或是生面孔。

一群年纪尚小的少男少女们,正在院中的池塘里乘船采莲,男女的船只一相逢,便要对诗对过了才肯相让。

萧重想要陪她些时候,却不想,方必迎面而来,撺掇着萧重一起去喝酒,方必道:“卢沙他们几个,刚从夷地回来,将军若是不去,咱们兄弟间地情分怕是要淡了。”

萧重动摇,看了眼身边摇着团扇的裴宜笑。

裴宜笑内敛微微笑了下,她帮着萧重把肩头上的头发拨到身后,嘱托说:“将军少饮些酒。”

萧重点点头:“好。”

他与方必走了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对裴宜笑说:“你若是无聊,便去找思琦或是去与太子妃娘娘说会儿话,我晚些过来寻你。”

裴宜笑温驯点了下头。

萧重才恋恋不舍跟着方必而走,他脸上神情冷淡,全然不似和她说话时的样子。

一旁走来的几位夫人不巧听了两个人的话,笑得暧昧,朱夫人捂唇笑着,眼尾的几缕细纹不容乐观。

朱夫人走过来道:“萧夫人与萧将军果真是如同城中所传言那般,琴瑟和鸣,让人羡慕啊。”

与裴宜笑熟识一些的张夫人也是淡淡笑了下,“也是合该宜笑有如此福气。”

几个人一同坐在凉亭中,说了会儿话,大家的注意力便又转移到了正在湖中心对诗的少男少女们身上,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因为对不上诗被人笑话哭了,哭得梨花带雨。

对面船上的一个锦衣少年郎挺身而出,告诉了那哭包姑娘该如何作对。

两个人都红了脸,不知所措。

裴宜笑也是微微抿唇笑了下,回过头来,朱夫人等人得去给看看小平安,张夫人已经去过了,便留了下来。

人一少,张夫人才坐到裴宜笑身边来,颇有些为难地说:“宜笑,虽说我年纪虚长你许多年岁,可我还是舔着脸想要同你请教一事。”

裴宜笑受宠若惊,笑着说:“夫人但说无妨,若是我知晓的,定然是知无不言。”

张夫人没有松气,反而是更加紧张起来。

她紧攥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那话有多么难以言说一样。

裴宜笑轻声安抚:“夫人放心便是,你今日与我说的,我必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张夫人又拧巴了好些时候。

身后的哄笑声将她惊醒,她才别开头,咬了下唇瓣,下定决心对裴宜笑道:“我是个苦命的女子,嫁入他们张家之后,事事恭顺,可他却待我如冰,夫妻离心,他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说到难处,张夫人垂泪,裴宜笑将绣帕递过去,张夫人擦了擦眼角。

这种夫妻之事,与外人说有些不大好,况且她与张夫人也不算太熟,她若是对张家的是品头论足,终归不好。裴宜笑正想阻止,张夫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家中婆母说我懒惰,四体不勤,可我自问,对那个家已经是事事尽心尽力。嫁入张家六年有余,夫君待我冷淡,只有一女,婆母更是嫌弃至极。”

张夫人紧紧攥着手,指甲仿佛都要掐进了血肉之中。

裴宜笑愣了下,不自觉想到了自己,过去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她性子窝囊,便任由温家的那几个人磋磨,事事都温驯至极。

上一辈子,她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她自己非要强嫁,恨自己性子窝囊不知反抗。

她心中触动,此时她面前的这一位,仿佛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张夫人已经上手,抓住了她的手,张夫人手心中的薄汗,黏糊糊的粘在手上,裴宜笑还是淡淡温柔地笑着,“夫人想要问我的,是与家中之事有关?”

张夫人点头,“素问你与萧将军琴瑟和鸣,萧将军更是宠妻,萧老夫人也待你极好,其中可是有什么诀窍?”

果真是问这事。

裴宜笑对上张夫人期待的眼神,一双眼眸之中只倒映着她温柔漂亮的面孔,她眉头轻轻蹙了下,只是将自己的看法说给了张夫人听。

裴宜笑道:“将军与我,是心意相通,我们二人是真心待着对方,故能如此和谐。夫妻和谐了,家中的老太太自然也就和谐起来。”

张夫人的眼神渐渐暗淡,从期待变成了失望。

她也是松开了裴宜笑的手,缓缓垂下头来,“我与夫君,早已经是如同陌路,相看两相厌,如何能真心。”

裴宜笑沉吟片刻,“如果真是如此,为何不和离?”

裴宜笑呼吸一滞,仿佛将张夫人看作是上辈子的自己,那个看不清事实也抽身不了的自己。

这一句,她仿佛也是说给上辈子的那个自己听的。

哪里知道,张夫人一听,脸色都变了,从白到绿,好不精彩。张夫人紧蹙着一双眉头,站起身来,垂眸淡淡看了眼裴宜笑,“萧夫人莫要与我玩笑了,和离?我这般年纪,和离之后怕不会被人耻笑,日后整个皇城,便都是我的笑话了。”

裴宜笑张了张嘴。

还未出声,张夫人已经转身,“我想起另有他事,便不在这里打搅萧夫人了。”张夫人提着裙摆出了凉亭,阳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可好像也挥不开她身上浓浓的阴沉。

裴宜笑垂眸,并未追去,只是摇了摇头。

她对张夫人提出“和离”,是未经考虑,张夫人心中也是自有计较,她到底是多言了。

可若是有一日,萧重如此对她……

她一晃神,便又笑了,用团扇打了打自己的额头,她又多虑了,萧重对她的情意,她怎么会去怀疑呢。

她自个儿坐在这里无聊,思琦又是久久未至,她便起身来去院前走了走,院前摆放着的糕点精致香甜,一些贪吃的小孩儿便赖着不走,吃得满嘴都是碎屑。

一旁,传来了杯盏碎掉的声音,也伴着让裴宜笑熟悉无比的声音而来。

“你谁啊你?就你这种身份,也配与本公主说话?!”

裴宜笑看过去,果然是兰芝。

大月使团为了安全起见,便一直留在皇城,东宫摆宴,自然是少不了要邀请兰柯与兰芝。

兰柯着一身烟水百褶裙,模样娇艳,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跃然于人间。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眼中的鄙夷之色都要化为实物,将她跟前的小姑娘给戳穿了。

兰芝鼻孔朝天,一派谁都看不上的样子。

她跟前的小姑娘红了眼,谁还不是被家中长辈捧在掌心上的小公主了?小姑娘转身找到好友,边走边说:“若不是瞧她形只影单可怜的很,谁愿意与她说话。”

正好是路过裴宜笑身边,她听了一耳朵。

身旁的人安慰道:“日后莫要去招惹她了,全皇城,没一个喜欢她的呢,没瞧见大家都躲着她走吗?”

裴宜笑对兰芝也并没有好感,也打算绕开,却没想到,兰芝竟然大喊了一声:“裴宜笑!”

她微微止步,侧头看去。

兰芝气势冲冲而来,还没走来,就已经听到她的声音:“好你个裴宜笑,真的是有脸了,本公主亲自登门给你谢礼,你竟然敢闭门不见我?”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裴宜笑浅浅一笑,回答道:“殿下多虑了,不过是那时候有伤在身,不宜见到您罢了。”

兰芝扬着下巴,眼高于顶,她藐视地看了眼裴宜笑,“别以为我是感激你,若不是我皇兄特地让我去的,你以为我愿意?”

裴宜笑但笑不语,不与她争辩。

兰芝挑了下眉头,又觉得在这里,她是公主,身份最高,谁都得敬她,就连那个曾经威胁过她的裴宜笑也不例外,愈发张狂起来。

她瞪着裴宜笑道,“别以为你救了我,那我就会感激你,你在围场里对我的大不敬,我可不会忘了,等回头我就给你们皇帝陛下告状去!”

裴宜笑嘴角常挂着的笑容淡了淡。

她那日好歹也是救了兰芝一命,可她却连一点感激都没有,反倒是步步紧逼,饶是她这般好的脾气,都被兰芝给点燃了。

裴宜笑眯了眯眼,抬头与兰芝对视一眼,指了指东宫大门说,“从这里出去左转直走,穿过御花园,就能见永福殿,陛下就在其中,公主殿下尽管去。”

她微微一笑,语气还算温和。

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遭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顾听兰正巧站在裴宜笑身后,顾听兰也用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大贞的公主殿下呢。”

站得稍微远一些的赵三小姐听了,心中也有些微怒,她也是被兰芝给欺负看不起过的,此时也弱弱地说:“顾小姐此言差矣,咱们大贞的公主殿下,各个都平易近人,莫做比较。”

兰芝生气叉腰:“你们!”

裴宜笑又将永福殿的位置与兰芝说了一遍,兰芝还真的是被激怒了,叫上大月的人就要去永福殿告状。

还没出几步,兰柯已经闻声而来,喝止住了兰芝,一巴掌落在兰芝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让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裴宜笑则是安静站在一边,看这一出好戏。

兰芝耍起公主脾气来,大声斥责起兰柯来:“皇兄你为何打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人看着,就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

“因为他不打你,就是我来问候你了。”冷淡的声音传来。

裴宜笑愣了愣,萧重额头青筋凸起,幽黑的眼眸冷冰冰落在兰芝身上。

他要是出手,就兰芝那小身板,起码得躺一月有余。

兰芝红着眼,恶狠狠盯着萧重,手指头指向他的脸,“好大的胆子,你不过区区一个武将,竟然敢对公主无礼?!来人!来人!”

大月使团的护卫想要动,却被兰柯的眼神给喝止回去。兰柯后背一阵冷汗,萧重连他都敢打,何况是兰芝区区一个公主?!

兰柯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平日里纵容你闹也就罢了,这里可是大贞,不是大月!”

兰柯咬牙切齿,就差拿一把刀架在兰芝的脖子上威胁了。

“皇兄连你也凶我……”兰芝的语气一软。

兰柯心中崩溃,“可真的是把你给养傻了!你知不知道,若是你方才贸然去永福殿告状,惊扰的可是大贞的皇帝,你在皇孙周岁宴闹事,你以为皇帝能对你有好脸?”

兰芝一怔,楞楞地看向朝着萧重走过去的裴宜笑,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姿,让兰芝心里头一凉。

她压着声音:“裴宜笑她算计我???”

“那是你蠢!”兰柯给左右的侍卫使了一个眼神,“你还敢和那尊杀神叫板,若不是我拦着,现在的你早就已经在太医院了!”

侍卫们上来把兰芝架住,兰柯冷冷道:“带回驿站,今后没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兰芝挣扎起来:“放、放开我!!!”

裴宜笑面色温和,好像刚刚那一场闹剧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到萧重身旁。

萧重睨了兰芝一眼,不喜的神情不加掩饰。他垂头又问裴宜笑:“她欺负你了?”

裴宜笑摇摇头,弯着眼眸,“她哪里能欺负得了我。”她一把抓住了萧重的手臂,很粗,她得两只手才能握住,她眨了眨眼睛,“将军既来寻我了,可不准再回去喝酒。”

萧重本也就喝了两杯,卢沙嫌他如今愈发无趣,也不管他在不在了。

这也正好,他还想来陪裴宜笑才好。

裴宜笑看了下时辰,刚刚被兰芝一闹,不少人都过来围观,还私下里分享自己知晓的八卦,再加上这个时辰,太子妃那儿应当是没人了。

裴宜笑轻声对萧重说道:“我去找太子妃娘娘,看看小皇孙,将军陪我一起去静安殿可好?”

“好。”

她与萧重一同前往静安殿,人迹也渐渐少了起来,大多是些宫婢宦官,弯腰恭敬给两个人请安。

静安殿中只有太子妃在,萧重不便入内,就在长阶下等她,她回过头盈盈对他一笑,“我会快些出来的。”

萧重负手挺直站立,点点头,“我在此处等你。”

她缓缓走上台阶,门口的宫婢去知会了太子妃一声,没过多久,门就从里面打开,太子妃拉着她的手就把她接了进去。

太子妃看着精神头不错,只是在抱怨裴宜笑嫁人之后,便不常来看她了。

裴宜笑温和解释:“嫁了人,我怎么能随意出去走动呢,若是娘娘想我了,便派人知会一声,我自然就来了。”

“那我日日叫你来,你家将军不得记恨死我?”太子妃朝着她挑了挑眉。

暧昧的神态让裴宜笑有些许不好意思。

她垂眸轻声道:“娘娘莫要再打趣我了。”

太子妃又说了些兰芝的恶行,气得不行,拍着胸脯对她说,“若是日后兰芝欺负你,你尽管动手,咱们东宫可不是好欺负的!”

裴宜笑淡淡笑了,道了句“多谢”。她想,日后兰芝怕也不会来欺负她了,今日在众人面前闹成那般样子,兰芝是没脸见人了。

裴宜笑看了下小平安,他已经从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长开了些,像个漂亮剔透的小团子,唇红齿白惹人疼爱。

他在床上爬着,扯着裴宜笑的衣摆不放手。

太子妃笑了,“咱们平安是喜欢你呢。”

裴宜笑顺手就把平安抱了起来,软软糯糯的小孩儿身上还带着奶香,被她一抱住,平安也笑了起来,软乎乎的小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这时候,太子那边的人派人找太子妃,太子妃得过去一趟,太子妃风风火火的要出门去,裴宜笑忙抱着平安上前,“娘娘,小皇孙怎么办?给哪个嬷嬷照料啊?”

太子妃眼睛一转,“你就替我抱着吧,左右他也喜欢你极了。”

太子妃从长阶下去,见到萧重,又恢复了一派端庄的模样,拿出了太子妃的派头来,萧重拱了拱手,太子妃点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软乎乎的小平安抱在怀中,裴宜笑哭笑不得,她往长阶下一看,萧重还在那儿等她。

再看怀中眸色清亮的孩子,她都不知要如何是好。

她回过头对宫婢说,“将小皇孙的奶嬷嬷叫来。”

“是。”宫婢应了一声。

萧重又在下面站了一会儿,奶嬷嬷也还没有来,萧重等得及了,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便迈步往上走来。

他一步三阶,很快就到了面前。

裴宜笑给他看怀中的小平安,摆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来,想了半天,裴宜笑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将军,你看这小皇孙……”

说着话,小皇孙不惧萧重脸色冷淡,大胆地伸出了自己的小胖手,抓住萧重的衣襟,咧开嘴笑起来。

萧重哪里经受过这样的事情,愣了愣,才看向裴宜笑,吐出三个字来:“好可爱。”

裴宜笑也是一愣。

不是,她与萧重要说的不是小平安可不可爱的事情,而是太子妃把平安扔给她跑了。

许是因为萧重硬邦邦的,没有裴宜笑好看,平安也就收回手来,在裴宜笑的怀抱里往上爬,摸她的耳坠子。

萧重眉头一皱,伸手过去把小孩儿从她的怀里抱了起来,小小的一只团子被萧重抱在怀中,更加小了。

小平安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下。

萧重生硬地抱着小平安,冷冷对怀中的小团子说:“不许闹她。”

裴宜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小平安竟然还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他的话。

萧重赞许地看了眼小团子,很是满意他的反应。

裴宜笑温柔地替小平安擦了擦口水,道:“将军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小皇孙一般只有一岁呢。”

萧重红了红脸。

过了会儿,奶嬷嬷终于是来了,裴宜笑如释重负将平安交还,她才能脱身与萧重一同离开去宴席上。

一路走着,裴宜笑才发现萧重格外沉默。

她偷瞄一眼,他紧抿着唇,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面与萧重的黑色靴子,走了没两步后,那双黑色靴子忽然停住了。

裴宜笑疑惑回过头:“将军?”

刚刚还心事重重的萧重,这一瞬间看向裴宜笑却是异常坚定,他满脸写上了“我懂,我都知道了”的神情。

他重重点了下头,郑重说道:“笑笑,外面传言我爱吃小孩,都是假的。”

“我很爱小孩。”他深深呼了一口气,胸膛起伏。

“你放心吧,我懂了你今日的意思。”

萧重露出了然的神情来。

裴宜笑歪了下头,“?”

将军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