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思秋(6)二更

裴宜笑淡然坐在大院之中,身后站着家里的丫鬟小厮,院中左右都埋伏着三千私兵,让温故知等人打不定主意,不敢进来。

她坐在其中,繁星时不时给她斟一杯茶,她仰头看头顶明月,好像完全忽略掉了门口虎视眈眈的众人,悠然自得赏月。

温故知紧盯着脚下的几支箭矢,抿了抿唇,他觉得裴宜笑定然是在虚张声势,可按照萧重宝贝她的程度来说,不一定没有留后手。

温故知犹豫不决,可一看到裴宜笑坐在其中怡然自得毫不慌张的样子,就有些痛恨,若非是她,温暖的事情怎么会败露,又怎么会丢了性命!

等到二皇子大事功成,他便能一步登天,温暖也能够许一户好人家,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苦无依。

这一切,都要怪裴宜笑!

想到这里,温故知实在是忍不住,回过头对身边的人说:“李统领,带人上,活捉裴宜笑,大大有赏!”

李统领犹豫了下,有些不决,可一想到二皇子的部署,皇城内外都被安置了兵马,武器从半年前就已经准备充足妥当,天子大病,起事夺位板上钉钉。

那温故知可是一大功臣,李统领得罪不起,既然如此,他心一横,招人和他一起进侯府了。

李统领手底下没多少人,大部分兵力都在宫中,他带着手下的人刚进侯府,无数支箭矢便扑面而来,李统领往四周一看,裴家的屋墙上都埋伏了不少人,个个都手持弓箭。

一看,人数还不少。

李统领大呼一声:“温大人!这不是虚张声势,快走!”

李统领赶紧带着活下来的兄弟退了出去,温故知脸色发青站在门口,一步之遥,就能将裴宜笑攥在手心里。

温故知咬牙切齿:“萧重对你还真是宝贝的很!”

裴宜笑淡淡一笑,因为提到了萧重,她笑中多了几许如水温柔,声音也软了些:“将军当然对我好。”

温故知知道此时对裴家做不了什么,只好收整兵马,一路往皇城中去了。

火把的光走远,裴宜笑松了口气,繁星迎上来,她吓得耳朵都红了,吸吸鼻涕说:“小姐好厉害,方才奴婢都快要被吓死了!”

裴宜笑含笑颔首,并未多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可自从与萧重在一起之后,她便因他而变了许多。

她身后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她也想要像是萧重一样,替家人朋友撑起一片天,也想要为他保护好家中的母亲。

所以她愿意站在这儿,毫不退缩。

她抬起头,夜空之上的一轮圆圆明月,被吹来的乌云掩埋在云层下。她想,将军那里也能看到月亮吧。

这一夜的皇城,注定不平静,也不安稳。平头百姓们听到街里巷外的刀刃声,吓得他们一夜未眠,担惊受怕。

第二日天亮,平日里早就应该热闹的集市,却是冷清极了,依旧没有人敢上街。唯有那些视钱如命的商铺老板,才敢偷偷看一眼。

只见地上染着血,因为天冷,并没有多大的味道。一大清早,便有人前来清扫,大家都在自个儿家里猜测,究竟是谁赢了。

庆安侯府,裴侯爷回来了。

一大家子的心总算是放了回去,裴宜笑差人将萧老夫人送回去,萧老夫人还完全不避嫌地问裴宜笑是否要去将军府小住。

裴宜笑红了红脸,偷偷瞥了眼含笑的侯夫人,摇了摇头说:“等将军回来,日子还长着呢。”

萧老夫人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拉着裴宜笑的手说:“他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有了最珍爱的,自然知道回来。”

裴宜笑红了脸,原来她是萧重最珍爱的。

皇城复又安定下来,好像那日的事情像是潮水一般慢慢淡去,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就只是皇城中少了几个位高权重之人罢了。

裴宜笑听太子妃说,那日真的是凶险至极,二皇子赵灿包围了整个皇宫,将天子寝殿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天子在病倒之前,便早有察觉,对二皇子多有警惕,所以在二皇子带兵逼宫之时,天子安排在暗处的人就应声而动。

赵灿不发难,日后太子登位他也能做个王爷。可若是起事了,天子也留了后手。

太子这些年来的势力积攒,也不容小觑,与天子的暗卫一通,双方就将二皇子给打压了下去。

听说二皇子被囚禁在皇子府前,都狂笑着说,父子亲情不过如此,他待天子一心一意,可终究比不过一丝猜疑。

听起来还颇为悲壮。

至于温故知,一个奸险小人,在去往皇宫的路上察觉到暗卫的动静,心中觉得事情不对,便让李统领先行进宫,而自己却回温家收拾了金银细软,一听到皇宫中事情没有如同他预料的那般,就赶紧带着刘氏一起要逃走。

出去的路上遇到了风娘,风娘苦苦哀求温故知带上她一起,温故知看风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心中一动,还是将她给捎上了。

毕竟这是跟了他许久的女人。

温故知连夜出城,城外守着的是二皇子的人,并无人起疑,还以为温故知只是替二皇子办事去了。

谁知道,温故知是自己逃了。

几日之后,温故知一路不停往南方走,要离皇城越远越好,可一路上奔波不停,刘氏旧疾复发,病的严重,但是大街上四处都张贴着他的通缉令,他哪里敢去,只好带着刘氏风娘躲入村上,找了个赤脚大夫给刘氏治病。

大夫开了两贴药,没曾想,刘氏吃了没一点好转,反而病入膏肓,温故知去一打听,才知道那大夫就是个骗子,平日里就在村上帮些猪狗治病!

温故知想要去找大夫讨个说法,却被风娘拦住,风娘蹙着柳眉与温故知说:“大人,此举不妥,若是起了争执,惹了麻烦,怕是要被人认出来。”

温故知紧攥着拳头,很快又松开,就算去了南方,他也只能窝囊一辈子,可他去过上面,见识过上面的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怎么可能甘心跌入泥潭。

为今之计,他只能去别国。大贞以南为大月,大月国公主殿下兰芝与二皇子曾有来往,有些人情,温故知过去投奔,说不定能够东山再起,想到这里,温故知便打算放弃南行,前往大月。

而后,温故知与风娘在这村上几日,刘氏病重,已经是无药可医。之前康健的刻薄老太,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温故知在外想去大月的具体计划,让风娘送了汤药进去给刘氏。

狭窄昏暗的土坯小房里,环绕着药草的难闻味道,风娘扇了扇鼻息,嫌恶地看了眼床榻上的刘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来。

她走过去,垂眸看了眼刘氏,她还嘴里叫着两个字:“阿暖,阿暖……”

风娘转过身,将手里的汤水径直倒掉,声音冷冷说:“哼,就凭你也配让我伺候?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能去陪你女儿了,一家子祸害毒虫!”

刘氏像是听到了风娘的话,脸色狰狞了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风娘嘲讽一笑,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了房间,关上门,屋里又是昏暗一片,隐隐透着阴风。

刘氏的身体从被杖责后就已经大不如前,落下了病根儿,现在路上一颠簸,还被庸医下错了药,没过几天就不行了。

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多,在天彻底冷下来时,她死在了病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床硬邦邦的被子,整个人已经不成人样了。

温故知为刘氏掉了两滴眼泪,风娘假惺惺拉着温故知劝慰了两句,未免引起关注,温故知只是用草席将她一裹,随便埋了一个地方,准备等他东山再起之日,将刘氏迁走。

大月与大贞之间,重兵把守,想要平安过去,并不容易。

温故知花了几天时间,在地图上找出了一条近道来,只不过要穿过山上,山上凶险陡峭,也是不容易。

还是风娘看了眼,拉着温故知的手说:“大人,虽说艰险,可也并非是不可行。”

温故知抿了抿唇,温润的眼眸扫过风娘,“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还被通缉,你为何还愿意跟着我?”

风娘露出小女儿的姿态,红着脸说:“风娘心悦大人,不论大人跌入泥尘还是攀上云端,妾身都愿意随着大人。”

温故知抿唇笑了下,“风娘,你放心,今后我荣华富贵,我必保你一生无忧。”

风娘露出欣喜的神情,可垂下眼时,手指甲却快要恨得嵌入手心之中,温故知对她说过的花言巧语多了去,可哪次不高兴了,不是对她拳打脚踢?

甚至在上次发现她与裴宜笑合伙买了庄子,还被利用了之后,都起了杀心。

她不可能再相信温故知,她只能够靠自己。

决定好了路线之后,温故知就与风娘一同启程了,去大月的山路上,陡峭得很,不过好在这个时节天气冷,山上的蛇虫鼠蚁不多,不算可怕。

在山中行了多日后,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到来,山上下起了大雪,往那儿一站,整个人都要冻成了冰块。

温故知身子受不住了,发了高热。

风娘只好寻了一个山洞,将温故知安置在其中,地上垫着干枝枯叶,让温故知躺在上面,身旁生上火,山洞里就暖融融的。

火花噼里啪啦轻响,风娘凑过去探了探温故知的额头,小声喊了一声:“大人。”

温故知睫毛颤了下,睁开眼眸,看到风娘安下心来,又迷迷糊糊说:“我定会对你好的,定然会的。”

风娘梗了梗,看向面色发白可依旧俊朗的温故知,想到了第一次遇到温故知的时候,他还是寒门子弟,到皇城赶考,他是一众学子之中,学识最好的。

风娘唱过他写的词,也曾同别的女子一样,偷偷瞧过他。

后来他到杏花楼来,风娘才终于有了机会接触到他。她想,自己那时候,许是对他有几分喜欢的,只是后来,他娶了裴宜笑,当了官,她对温故知更多的是利用。

甚至到了如今,她竟然厌恶痛恨起他来了。

风娘垂眸想了想,将温故知的手扒拉开,细语说道:“大人,若是让你在权势与风娘之间选一个,你当如何?”

温故知烧的糊涂了,朦胧说着:“权……权……”

火光愈发大了,风娘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脚将火堆踢开,她径直往外走。

山色迷蒙,大雪下着,纷纷落在风娘的肩上脚边。

她用木棍将厚厚的积雪拂开,挖出一个小洞,做完这一切,她才坚定地折返回回山洞之中,温故知发热更高了点,已经昏睡过去。

这也正合风娘的意,她走过去,一点一点拖着温故知往外走,他很重,几乎每走两步,风娘都要歇一歇。

等把温故知拖到她挖的洞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她冷漠地看了眼温故知,他还紧蹙着眉头,不知是在梦里梦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风娘懒得去想,她将温故知推了一把,将他推入小洞之中,她喘了口气说:“蠢男人。”

她将雪又重新铲了回去,纷纷盖在温故知的身上,埋得十分紧实。

风娘又回到山洞,把温故知从皇城带出来的金银细软都背在身上,数量很多,背着也很重,这么一点东西,足够她吃喝一辈子了。

也算是温故知死前替她做了一件好事,也不枉她伺候他老娘那么久。

她背着包袱,从山洞中出去,路过活埋温故知的地方时,又停了下,莲步一移,还是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粗衣背影,身形袅娜,慢慢消失在大雪覆盖的山林之中。

身后的大雪又下了一层,底下埋着的荒骨,又多添了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