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兄弟争闲事,岂有外人插嘴的道理。
不论是崇瑞王一党,还是追随怡亲王的众人,皆括囊共默,肃然无声。
“又关宁家那丫头什么事?”皇帝明知故问的质声。
崇瑞王一唱一和地逼迫:“二哥,皇兄问你呢。”他声音有意地拔高,生怕陆敬之听得见,旁人没进耳朵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陆敬之笑着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蔑一目崇瑞王,玩味道,“前儿才同皇兄提过的,掠影浮光,以悦性陶情尔。”
他这话说得巧妙,隐晦而不失通透,在场就算是有人大略猜到一知半点儿,却不敢明言,于宁婉名声无碍。至于皇帝那里,先前确实有报过明路,听他提起,恍然点头。
“哼,是个古怪精灵的丫头。”皇帝笑言。
还知道扯虎皮蒙大旗,借老二的光,全须全影地唱一折子《攥御状》。
同着众朝臣的面,皇帝不好折陆敬之的面子,加上许昌的事情闹得也忒猖狂些,崇瑞王治下无方,属地里闹的不成体统,已经是大罪过了,还叫一个小小的魏家牵着鼻子走,内宅妇人都能五花打马的搬戏台子跟朝廷唱对台。
皇帝有心压一压崇瑞王的锐性,无妨给陆敬之几分体面。
“既是有律法免了她的仗刑,也不必怪罪御林卫。至于她有状子要告,那就……”
皇帝目光看向陆敬之,试探他的意思。
“滇西粮饷贪墨案的首犯好像叫什么聂明达,臣弟略有印象,那小子也念过几天书,后进士不第,攀了太府寺的门路,做了皇商,管着平江府每年进项的粮食一应,大理寺的案宗里有记,单是聂家贿赂户部尚书宁德漳的银子,便有三百万之多。”
陆敬之笑着扬眉,好心提醒:“户部上下,自尚书侍郎,到看库的粮官,无有没被聂家打通的关系,好在是得以肃清肃净,如今才有清明天日,户部换了可靠的人,也叫朝堂安心一些。”
宁德漳下狱后,户部尚书换的人叫做丰俊良,这人是科举入仕,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天子门生,原是没什么好念叨的,只是,那丰俊良坐上户部尚书的第二年,又娶了崇瑞王的妻妹,两家做了姻亲,从前有没有关系,可就二说了。
顺安王站在一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吝补刀:“二哥这么一提醒,臣弟也想起来了,聂明达不也是魏都出身么?他祖上也认了个老太监做干爷爷,自诩什么小吉利王,有辅相之命呢。”
后面两句是顺安王现编的,金殿之上,亦没人敢拆穿他现编的杜撰。
“三哥。许昌是三哥的封地吧,啧啧啧,三哥也忒倒霉了,早年间有个聂明达,如今又冒出来个什么魏家,得亏是咱们亲兄弟不外道,知道三哥的清白,换了旁人,还不知要怎么想三哥呢。”
顺安王阴阳怪气,小垫步走到崇瑞王脸上去笑,教他娘舅林太保悄悄扯住了袍子,他才安生。
龙椅上,皇帝的脸早就黑成炭,顺安王蹦跶着唱的那两句山音,换做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宁德漳之女鸣冤告御状,老三就着急忙慌的把那宁家丫头跟老二的旧事翻扯出来。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冯简。”皇帝点了御林卫统领上前,“既有冤屈,宣她上殿。若所言为实,朕自与她做主。”
铁卫银甲,入宫门,过十六桥,穿过长长的仪仗墩,宁婉在丹陛前跪下,珠翠团冠,青色翟衣下显得她身量越发瘦小,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在天下烁光生彩。
“寿光县宁婉叩见陛下。”
宁婉福身叩首,做足了谦卑姿态。
寿光县主乃陆皇后生前给她的封号,寿光富庶,地底下埋着用不尽的石漆,虽说只是个县主的封地,却独一份儿的食郡主禄。
陆皇后乃先帝正妻,后头陆家虽坏了事,先帝念着少时夫妻情分,并未追及,是以皇帝与众姊妹弟兄,仍尊陆皇后为中宫嫡母。
此时宁婉拿这个身份说事,顾及着陆皇后的尊贵与陆敬之的体面,皇帝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和颜悦色,将人叫进殿内。
“臣女状告崇瑞王府结党营私,与平江商贾牵绊勾缠,假借鬼神之说,在地方大肆敛财谋金,臣女之父宁德漳不肯为伍,便被打了反叛,屈顶了滇西粮饷的案子,臣女之父冤死,祖父急火攻心,也叫他们给活活气死了。”
宁婉的祖父宁鸿,乃前朝初授特进荣禄大夫,国子监监正出身,桃李天下,后先帝点了他做太子太傅,授业宫中,给皇子公主们教学问,当今天子也唤过他老人家一声先生。
宁家落罪那会儿,又闻宁太傅身故的噩耗,陛下抬了手,将阖府抄斩改做了流放,留了嫡出的一支,给宁家留了后。
在场不少朝臣都受过宁太傅教诲,提起他老人家,不免沾衣垂泪,叹先生千古。
宁婉也伤心落泪,哽咽道:“而贼首一干,却不知悔改,于邵武、许昌、舞阳、梧州等地假借神女鬼怪,与地方乡绅联通一气,搜刮了民脂民膏,自贡他们享乐。”
“我父,我祖父,凭白得了冤屈,邵武、许昌的百姓也受他们迫害,哀嚎遍野、民不聊生,黎庶短见,不知明君受了蒙蔽,他们死了妻儿父母,丢了田产地业,想不来去怨恨那作孽的贼头子,只当是……”
宁婉咬唇痛心,冒大不韪道:“只当是朝廷少有作为,只知高堂之上,不知疾苦人间!”
她脑袋重重磕在地上,金砖钝钝发出呜鸣,沉闷闷的声音敲进皇帝耳朵里,也敲在众朝臣的心尖子上。
“老伙计哎……”
林太保头一个哽咽着出声擦两滴眼泪,他与宁家老爷子是一届入的仕途,探花打马,与状元郎即是发小,同窗情谊,又一同记上金榜,才子双杰,更生出惺惺相惜的情分。
“呜……”
内阁王大人最是多愁善感,初入官场更受宁太傅点拨,林太保一声太息,眼泪也忍不住地抽搭起来。
同僚相劝,一时间竟都念起了宁太傅的好。
为宁家说话的人也有,看不过崇瑞王参奏的也有,热络之意,更比方才讨论魏家那会儿。
崇瑞王失口分辨,直言是宁氏诬告臆造,求皇上洞察其奸,还自己清白。
“是不是诬告,查明了才知道,这还没查呢,三哥就一定诬告的帽子给人小姑娘扣上了,原告还没急呢,被告倒先撒起法子了。”
皇帝将众人神情皆收眼底,忖了片刻,笑着道:“宁家丫头,你告崇瑞王结党营私、为祸一方,可有什么证据?”
宁婉既然来告,必不能无凭无据,皇帝人前要她拿凭据出来,不啻于拆崇瑞王的体面,案子还没审,先将被告按在了罚名有罪的上头。
“回陛下,现有魏陈氏献敬崇瑞王府银钱账簿在此,望陛下明鉴,为我父、我祖父,为天下受难黎庶平冤!”
宁婉掏出账簿,总管太监取了,呈于圣听。
原始账本子书卷似的厚厚一叠,皇帝翻看两页,似笑非笑,将其丢在龙案。
目光游弋在群臣之上,搓了搓手,点一人出来:“荆衡不是才从南边回来,人呢?”
“臣在。”
回话的是个武将,瘦高个子,偏生了个孩子气的圆乎脸,南边的太阳虎人,晒得黢黑,像块炭,模样倒是俊俏得很,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皇帝点头,道:“你在交趾平乱有功,进京的奏疏里都纷纷大赞你的英勇。后生可畏,自堪大任。刚好大理寺有缺,老七是个五花打马沉不住的性子,叫他在大理寺憋屈了几个月,也真是熬不住了,朕今日点你为大理寺卿,即日走马上任。”
皇帝笑眼眯眯,点了点眼前示意。
荆衡武将气概,他不亏是临安郡主的夫婿,两口子一根筋,也不管什么王爷太傅的不好查办,有圣上口谕,他丝毫不怯地站出来叩首领旨。
皇帝笑着又夸他两句,钦点他为主理,协刑部,督察院共审,重查滇西粮饷贪墨的案子,更命他查清楚崇瑞王与地方上结党营私的案子。
荆衡领旨,自言必不负圣望所托。
朝会散去,皇帝摆驾回宫,林太保叫小太监将宁婉搀起,几位与她祖父素有往来的老臣们也近前垂泪。
“好孩子,你有这份忠义孝心,你祖父在天之灵,也……”林太保言至伤神,掐紧了顺安王的胳膊,再说不下去。
“舅舅,舅舅,疼!”顺安王咬兔子尾巴似地叫出声。
陆敬之也走过来,看着泪眼婆娑的某人,又望了望跟着黯然神伤的众人。
讥笑出声:“借了本王的势,状也告了,也该把偷用的衣裳还给本王了吧?”
此言一出,林太保等人面面相觑,有知情的,明白他们二人从前相熟,交换了眼神,纷纷离去。
林太保念着照拂故人之孙,又怕陆敬之这个肆意落拓的性子,再怪罪了她,叫小姑娘遭罪,拖沓着不肯走。
“舅舅!”顺安王连拖带拽,才把他娘舅带走。
没了旁人,偌大的殿内只剩这二人,洒扫的小太监堆在廊柱后头,淅淅索索不敢冒头。
陆敬之看着她哭,眼圈红的像是遭了天大的委屈,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厌烦。他轻啧一声,在袖子里掏了手帕出来,瞥一眼又塞回,伸手同跟着的小太监要。
“帕子。”
小太监忙从荷包袋子里拿干净帕子,递上前来。
陆敬之拿过,一把丢在宁婉怀里,谁知小姑娘哭的伤心,一时没顾着接住,帕子软绵,贴在衣裳,顺着瞿衣的大袖就滑了下去,飘忽忽落在脚边。
“没用的东西,这也能掉。”陆敬之又骂。
小太监慌忙要上前捡起。
谁知官靴阔步,陆敬之先一步走近,拾起了帕子,折另一面,亲自上手给她擦眼泪。
“又哭,你的眼泪就那么的不值钱?”陆敬之嘴上骂得严厉,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些,“你偷我的衣裳我还没跟你计较呢,你就自个儿这么的伤心。”
“呜呜……”小姑娘眼皮儿都没带看他,微微侧了身子,不跟他对面。
“好了,快憋住。”陆敬之跟着她也挪半步。
站了一会儿才问,“你既做了贼,偷了本王的东西,可没有不赔的道理。”
“呜……你,你还想打我么?”宁婉哽咽难鸣,一时体力不支,虚虚扶了一下。
发现抓的是他的胳膊,又要抽手,却叫某人攥住了腕子,撑她一把气力,看她站稳了,那只大手才将将松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本王也听说了,你也忒好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敢拿了你的名头,那魏家就叫那老货洗劫一空,日后他们本家本主的人出来要银子,也叫你还不成?”
陆敬之虽是骂她不争气,意在为她摘干净的魏家的一摊麻烦。
看她可怜,摇头气道:“罢罢罢。就当是个猫儿狗儿呢,都知道本王心善,见不得你们这些窝囊的。”
他迈出两步,觉察后面人没跟上,厉嗔道:“猫儿似的身量也敢一个人穿着这么沉的衣裳出门,本来就是个小矮子,压塌了更长不高。”
又骂左右:“她不自量力,你们也是瞎的?”
“是。”小太监弓着身子要上前搀扶。
谁知这位又改了主意,“没一个中用的。”他粗鲁地拉过宁婉的手腕,脚步倒是放慢许多。
一个是亲王冠冕,一个是亲王妃揄翟,一个是端正正的红,一个是明艳艳的青。两个人一个沉着脸,面沉似水,一个红着眼,委屈难抑,就这么大喇喇地扯着手,一路从太和殿走出宫门。
天街口那么多双眼睛瞅着,宁家那个穿着怡亲王妃揄翟告御状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怡亲王府的马车,更有怡亲王相伴左右,搀扶踩上春凳,好不妥帖。
小太监将这一幕报于圣听,皇帝吃一半的茶丢开,皮笑肉不笑的跟皇后道:“瞧瞧,瞧瞧。”
皇后素来端庄,一家子血脉骨肉,唯盼着多亲多近,何况太子正是笃学善思的年纪,与他二叔叔最是要好,整日里跟着他二叔在六部走动,多听多问,颇得赞誉。
就是为着儿子,皇后也不能在皇帝面前说怡亲王的不是。
“不过是小孩子家贪嘴儿罢了,陛下是他亲哥哥,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性?”皇后起身,将溅出的茶水擦了,又叫人沏新茶来。
“我从前还在王府那会儿,老二有一阵而最喜欢狩猎往山里跑,什么獐皮鹿角的,母后笑他在林子里野了心,却不知是成益那孩子跟老裕亲王妃家的小孙子拌嘴,拍胸脯夸下豪言壮志,说他二叔除了书念得好也是狩猎的一把好手,定要叫他二叔亲自猎了上好的皮子,做一件大氅出来呢。”
“小孩子家的玩笑话,不是臣妾自谦,就是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了,十有八九也要一笑了之,谁还能当真的去给他忙活呢?”
皇帝脸上颜色好了许多,皇后欠身坐下,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偏他二叔拿他做了大人,暑夏天儿的,人都晒黑了,还真给他猎出了一件氅子。他二叔是最守信知礼的了,姊妹弟兄里头,也是最重情义的。”
陆敬之连小孩子都不舍得哄骗,那么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又能有什么歪心思不成?不过是外头人编排的话,兄嫂这里,更应该信之任之。
皇帝点头,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成益那孩子最近差事办的不错。”太子初入朝堂,年前在吏部协办了考核,捉出几只硕鼠,清肃官场,倒是得了个好名声。
“老二就是那个性子,抱一为式,说不好听些,也过分的随遇而安了,行军打仗他能行,朝廷里缺了办差的人手,他也能弃武从文,安安静静作做事情。”
皇后笑吟吟说话,语气未变,话音却变了意思,“他是比不得三弟,老三就聪明许多,又有舞阳那丫头帮衬着,兄妹齐心,到底是比别人强些。”
“节里公主府的宴席上,那丫头还抱怨着内务府的银子批得少了,开席攒了筹捐的口子,又有老三媳妇给打圆场,连我也凑热闹舍了五万钱出去呢。”
皇帝脸色沉沉:“她秋风竟打到你这里?”
亲王公主,哪个不是有朝廷的俸禄养着?旁人都能过活,怎就她舞阳短了银子,要往宫里伸手讨秋风?
皇后像是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道:“舞阳那丫头筹银子,也不算是为着自己……”
“不为自己又为什么?”皇帝拍案,“他们几个心眼子多的,朕是知道的,吃喝玩乐还算是好的,欺瞒霸横,为祸一方,仗着自己是黄天贵胄的体面,就拿人命不当人命,胡闹起来,又压派着,衙门口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皇后垂着脸,不好插言。
皇帝怒道:“他们当朕不知道,哼。朕不过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巴前儿的饶了他们。这一惯,还真惯出了个惊喜,人家拿着罪证都告上了朕的太和殿。你说说,你说说,就算是骨肉至亲,朕再纵着他们,又怎么给朕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皇后附和道:“是这个道理。”
她叹了口气,摇头无奈:“舞阳那丫头筹银子,也是为着盖佛塔,要是吃喝开销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自高祖始,张天师降妖伏魔,李道长石清观批天命一统,保我大秦千年盛世。而今,他们却拿着道家清誉去做那些子勾当,真真是……”
皇后点到为止。
皇帝怒极反笑:“也是该理一理了,老二也忒重情义些,他为宗正院首,皇室族亲,该为他约束管教,偏他又是那个性子。如今闹大了也好,荆衡是个耿直性子,一板一眼的是虎了些,好在天不怕地不怕,搅乱了一池清水,才知道底下藏了多大的鱼。”
“陛下圣明。”皇后笑着道。
外头太子来请安,一家三口说说笑笑,自是和睦景象。
再说宫门外的事情。
马车嗒嗒行在天街,车笭放下,外头的天光只影影绰绰打进来,照在宁婉低垂的脸上,掠过暖意斑驳。
陆敬之坐在侧首,见阳光照在她的眼睫,一滴晶莹的泪珠,就那么颤巍巍地随着她眼皮眨动,划出一扇弧度。
陆敬之指腹擦掉了那滴泪,勾起她的下巴,叫她看人。
“上次就哭,这次见了你还是在哭。”他左右打量一番,抿起嘴道,“母后不是把那颗泪痣给你点了么。”
“我是偷你衣裳的贼,我哭两声,为着叫你心软不是。”宁婉拂开他的手,又掉几滴眼泪。
“你这丫头,怎么还记仇呢?”陆敬之气笑,拿过她的帕子为她揾泪。
解释宫里的事情,“方才我人前话是说得重些,那么多眼睛瞧着呢,你狐假虎威的借我的势力,哄得爷的人哪个不开口帮你,他们为你出头,还是看着爷的面子,你倒好,用过了就丢,半点儿不记爷的恩情?”
那种情况下,已经安排了那么多人替她说话,替她开口。独他一个,不说话,却比开口帮腔得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品性?亲兄弟,没有比他更知道的。
皇帝平庸善疑,捕风捉影的事情还要揣测个子丑寅某来,宁家的官司,他避嫌了也就罢了,真凑上去,宁家有理也要弱三分。
怡亲王这身份,贪恋一个孤女,传出去是风流韵事,可一旦与世族这些牵绊了,皇帝是头一个不容的。
宁婉也想到这一重,泪眼婆娑抬头,望着他道:“那……我谢你的好意还不成?”
陆敬之搭下眼皮,看一眼附上来的一双柔荑,微凉的指尖用力,卖几分紧张出来,她又逞强,面上还要别扭。
陆敬之揭开笭帘一角,望向马车外的街景,羊汤铺子前支着台子,外送的小二肩头搭了手板巾,打了马似的一溜小跑,巷子口玩闹的几个小孩儿一个手里举了花红柳绿的风车,眼下无风,撒了欢儿的小跑着比谁风车转得更快。
陆敬之回过脸,见她也看得目不转睛,笑着打趣儿道:“浓丫头看迷了眼,甫才生气,是恼爷没给你买个呼啦啦的大风车玩儿?”
宁婉破涕为笑,别过脸去:“谁要你的风车,我是猫儿狗儿,哪里配这些。”
放下帘子,陆敬之笑着呛她:“怎么还揪着不放呢?你又提这个,是等着爷来哄你?”
“奴,不敢。”宁婉翻一记白眼,笑着与他怼声,“我是跪了一夜才从主子爷手里求来的一件衣裳,熬了一宿,眼睛哭肿了,穿出去又叫人说是贼,我是奴才丫鬟的命,指着谁来哄我?不过是哀求讨告,求得主子爷饶我猫儿狗儿一条命。”
陆敬之扬眉,想说她伶牙俐齿,话到嘴边,又怕她心思重听进心里,别过脸也不再多言。
好在怡亲王府离宫门不远,出天街,拐一道路口,进了巷子便是怡亲王府的正门了。
掌事太监出声提醒。
陆敬之叩了叩车内的小几,木头发出咚咚声。
“还不下去,是等着主子爷抱你下去不成?”他甩袖子先一步走下马车。人进了府门,回头又看,见她有婆子们搀扶踩上春凳,陆敬之才嘴角微翘,大步流星,不再彳亍。
陆敬之没有开口,府里的总管太监想了一下,叫人将比邻上房的琴意阁收拾出来,拨了八个大丫鬟,四个婆子,另二十几个伺候洒扫的粗使丫鬟。
打水洗漱,又伺候宁婉沐浴,一应妥当,才道主子跟前回话。
“数你是机灵的狗儿,就知道爷的心思?谁叫你把她安排在跟前儿了?没得讨嫌。”陆敬之笑骂着将手里的橘子丢了出去。
那总管太监接住了,捧在手心儿,笑着道:“小的自作主张,爷就饶我这回吧。”
陆敬之再问:“请大夫了么?哭多了眼睛要坏,不必为爷省着,消肿去淤的方子开些,省的叫那记仇的私下里骂爷小气。”
“才叫人去请了张太医来。”
陆敬之蹙眉:“张太医不成,那就是个眼花糊涂的,他能看个什么病,叫刘院首来,爷跟前儿的,就是只猫儿狗儿,也值得当天下最好的。”
“是。”总管太监忙道,更为自己的聪慧暗喜。
宁婉这边梳洗好,用些吃食,午时天光明亮,照的屋里也暖暖的。
看外头树荫鹊啼,屋里的芍药花也见了日头,隔着透光的琉璃窗扉,红艳艳开得正盛,矮柜上还摆着一盆儿金桔巢盆,硕果累累,打理的竟比那芍药还要金贵。
宁婉捻下一枚,茶水里滚了来吃。
金灿灿的皮肉甜的人心里也高兴,她又摘下十几个来,装在盘子里,叫人端着给陆敬之送去。
“就说,是我孝敬主子爷的。谢他老人家收留赏饭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攥御状》——豫剧杨六郎告状的一折